第五百五十三章 兩邊總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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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夏鎮,花馬池。

這是座興建於天順年間的新城,因為靠近鹽池,也叫鹽池城,歷來既是寧夏直面北虜的要衝之地,也是寧夏向蒙古以鹽換馬的重要市場,因此每年秋防擺邊,三邊總督都要駐紮在花馬池。

風沙捲住了馬蹄,從東邊來的運糧隊步步艱難,而在城內正中的鼓樓上,三層飛簷巨大的陰影下,三邊總督洪承疇的眼底寫滿憂慮,看著手上的書信緩緩嘆了口氣,喃喃道:“三邊總督……”

這個年代的三邊總督,哦不,現在是兩邊總督了。

這個年代的兩邊總督,可太難了。

進入春季的兩個月裡,他沒有從任何方向聽見任何一個好消息。

反倒是壞消息扎堆往他耳朵裡跑。

去年他雖然從甘肅跑到了寧夏,但按照他臨走前留在涼州的佈置,涼州軍民完全能夠把劉承宗的大軍阻攔在涼州之外。

原本按照計劃,元帥軍應該會因斷糧而導致崩潰,今年開春,寧夏方向的明軍便可集結重兵,輕而易舉地攻入甘肅掃清殘賊,將整個甘肅予以收復。

直到離開涼州,洪承疇都認為自己的計劃萬無一失,不管怎麼算,元帥府的兵糧都不夠支撐收容諸衛人口之後的冬季消耗;不管怎麼想,他都不信今年寧夏無法動員一支重兵。

但事情的發展總是在突破他的想象力。

涼州確實撐到了今年,但元帥府在甘肅的軍隊別說譁變了,就連斷糧的情況都沒有出現,瓦剌韃子從嘉峪關外運了五萬頭羊過來!

這事成為現實之前,如果有人告訴洪承疇,天底下有個人能讓韃子運五萬只羊補充軍需,他能把眼淚笑出來。

什麼樣的天才才能編出這樣滑稽的故事?

洪承疇在陝西做了好幾年官,對口外的蒙古人再熟悉不過,牲畜對生活在口外的人來說,那是比性命更重要的事。

口外貴乏的物資決定了,只要能拿出錢糧,甚至哪怕只能拿出一個搶到錢糧的希望,誰都能驅使一支蒙古軍隊為他們而戰,小到一個部落、大到之前的林丹大汗,各有價碼。

這不算什麼能力,明軍亦或農民軍,都能做到。

但是沒有,從來沒有人能從他們嘴裡摳出糧食。

是,他知道劉承宗在口外號稱善戰的漢人汗,這也是憨汗名號的由來,但即便如此這事也突破他的認知了,而且是在突破認知底線之後繼續策馬狂奔。

這就不是汗不汗的事兒,草原上的汗多了去,哪怕是正牌的林丹虎墩兔還活著,能幹成這事兒嗎?

讓蒙古人拿牲口為他的軍隊補充軍需,而且是五萬頭牲口,這跟和尚找乞丐化緣有什麼區別?

所以直到現在,洪承疇都懷疑這條情報的真實性。

可不論這情報是真的還是假的,事情都已經發生了,結果就是劉承宗在甘肅的軍隊非但沒在冬季斷糧,還吃得滿嘴流油。

確實是滿嘴流油,洪承疇見了,去年後金從宣雲邊外撤退的時候,寧夏邊軍跟盤踞在鄂爾多斯的蒙古軍隊一直有接觸,他們刺探到的情報是元帥府派到漠南的軍隊都帶了很多葷油。

葷油的來源就是瓦剌韃子運到嘉峪關的羊羔子,那些羊跟中原的羊不一樣,屁股很肥,都是葷油。

正是這件事,讓洪承疇意識到,朝廷對元帥府的真實情報少得可憐,對於劉承宗在青海這幾年究竟都做了什麼事,瞭解極為有限。

沒有情報,他這個三邊總督使用策略的基礎就是錯的,這仗怎麼能贏?

洪承疇意識到,依靠明廷的傳統手段刺探情報,根本看不清元帥府的真實面貌。

只不過整個冬季,他都顧不上元帥府,蔓延寧夏、延綏、固原等地的蝗災,把他折磨得焦頭爛額。

折磨他的不是蝗災,蝗災也折磨不到他,一方面他的官職是總督,全稱為總督軍務兼理糧餉,蝗災是民政。

而另一方面,滅蝗的工作雖然確實很複雜,但是對這個年代陝西的地方官員、在衛武官來說,還真算不上什麼大事兒,只是他們人生中遇到所有問題裡最容易解決的一個。

至少這事有例可循,只要把它當成事,依照過去處理成功的例子去辦,它就真能辦成——這年頭再也沒有這麼容易解決的問題了。

折磨洪承疇的是蝗災帶來的次生問題,他要兼理糧餉,可是蝗災過境,哪兒還有糧餉?

其實這時候絕望的不僅僅是農民軍,洪承疇這些大明官員也很絕望,只是絕望的地方不一樣罷了。

擺在洪承疇面前的,是一個被打爛的陝西,各縣、府,在職官員不到一半,而且一旦這個官死了,或者升調了、貶謫了,就很難再找到繼任者,西安知府、陝西督糧道,這都是權勢大過天的實缺,硬是能空個一兩年沒人補。

具體絕望到什麼程度?

洪承疇過去有個同僚叫劉嘉遇。

在陝西做官的時候,他管糧政、劉嘉遇管郵政,不免要打交道,關係談不上太好,屬於敬而遠之……洪承疇很少眼氣別人的際遇,這個劉嘉遇就算一個。

劉嘉遇是邱縣人,有才學、頭鐵、運氣差、命格硬、脾氣大。

這人很任性,剛當知縣就得罪御使;進兵部,得罪魏忠賢;當官離家遠了就不去,閹黨五虎之首、兵部尚書崔呈秀要奪情,還被他臭罵:不祥之身。

偏偏就這個人,得罪魏忠賢是因為魏忠賢仰慕才幹,給他連升了兩次官;為官被舉了四次卓異,朝廷讓舉薦官員,二十個人有三個舉薦的都是他。

蝗災、積桉,處理得手到擒來;山海關軍需、天津衛船隻,一點不是問題;陝西的郵政,辦得很好,到山西去,他甚至還拖著病體跟流寇打了仨月。

到哪兒做官,就到哪立功,但凡收收脾氣,沒準早入閣了。

這樣一個人,現在怎麼樣了呢?

死了。

前年死的,在宣府懷隆兵備道任上被活活累死的。

因為連年戰爭之下,朝廷機器已經運轉不靈,地方官員如果不是那麼有才能、不是那麼有氣節,在任時懷有一點湖弄事的心態,只幹自己能幹的、只管自己能管的,對其他工作佛系一點。

如果不遇上後金入寇、流賊大掠、農民起義這種大事,幹滿一任並不難。

遇上了算點背嘛。

不可能每個人都有力挽狂瀾的心思,即使有這樣的心思,也不可能每個人都有這樣的能力與才幹。

可要是較真起來,做個好官,那積壓的問題就算把人累死,也幹不完。

洪承疇如今面臨的也是這種情況,寧夏和固原,已經空虛到沒邊兒了。

固原這個軍鎮的空虛不必多說,那是陝西大起義夢開始的地方。

其後八年裡更是命途多舛,劉承宗把那搶空了,出身固原的軍兵將校是元帥府的中堅力量,楊麒和李鴻嗣等官軍將領又一股股地從那抽調兵力平叛。

如今整個固原鎮就談不上設防,否則一山之隔的靜寧州也不至於直接倒向元帥府。

相較而言寧夏鎮的情況要好上許多,早前一直能自給自足,兵力、甲械、城防工事,可謂三邊翹楚。

直到去年,涼州的堅壁清野向中衛遷徙了六萬多口人,緊張的安置工作做下來,讓寧夏顯得捉襟見肘,隨後一場蝗災毀了一茬糧食,情況就不一樣了。

兵餉兵糧補給不上,戰馬倒斃、器械丟失的比例越來越高,下營閱操請假的軍兵越來越多,不止一次有武官給洪承疇反映,再不發糧餉軍隊就沒法帶了,那些世代從軍的職業武士都在營地裡掛個名號,跑出去自謀出路了。

這其中最可怕的,是自萬曆朝寧夏之役結束後再沒有譁變過的寧夏鎮,出現了鬧餉譁變的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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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寧夏鎮的武官對軍隊掌控力很強,上下齊心,把士兵的憤怒妥善引導到了邊牆之外,在後金軍自宣大撤退,宣大邊軍追擊與元帥府漠南軍產生摩擦的同時,寧夏鎮的軍隊也配合出邊,襲擊了盤踞在鄂爾多斯的漠北蒙古軍。

責任倒也不全在寧夏邊軍,盤踞在鄂爾多斯的漠北軍隊也有挑起紛爭的想法,屬於雙向奔赴。

發生在去年的後金寇邊戰役裡,參戰的五方勢力誰都沒漂漂亮亮地達成所願,換句話說,都沒贏。

後金鞏固了對哈剌慎部的控制力,沉陽成功渡過可怕的澇災,但戰場上丟下許多屍體,最終劫掠的人口財貨又都在追擊中還了回去,無功而返,老家還被沉世魁搗了一下,戰果不大,嚇了一跳。

大明成功以微小的代價守住宣雲,此次戰役比以往都來得更加順利,但宣府的中權營損失過半,同時被劫掠的人口和財貨僅僅追回一部分,大股都被楊麒搶了,還要面臨今後更加複雜的外部環境。

土默特從後金的威脅下解放出來,但也談不上獨立——事實上土默特自打俺達通貢開始,就不能說是完全獨立的勢力了,只能說對俄木布來說不算虧。

元帥府當然也不算勝利者,儘管這支孤軍成功紮根漠南,但這很難說是把元帥府的影響力擴散到這邊,畢竟是飛地,何況還要面臨十萬漠北蒙古軍隊的安置問題。

說起來,只有漠北蒙古算賺的比較多的,沒死多少人,北邊老家的自然災害也躲過去了,還跟元帥府達成了在漠南駐牧的協議,但明廷不給他們開市場,詔書裡的賞額也不給足數,導致邊境衝突不斷。

說實話,後金寇邊的事情過去,崇禎倒是真沒打算食言,四十九萬兩的市賞他是確實打算給足了的。

問題這個市賞,不是直接給錢,而是指互通有無的貿易額。

現在是兩邊都想要糧食,明廷在控制下的陝西部分地區,以市賞的名義攤派徵收、採購掛麵,運到延綏、寧夏二鎮就被洪承疇扣了:兵都吃不飽,還拿到外邊賣?換綢緞鐵鍋賣給他們。

來自漠北的貴族逛著月市,看著用馬標價的上好潞綢大眼瞪小眼:我都快餓死了,你就賣我這個,讓我拿鐵鍋煮絲綢吃?

兩邊的士兵恨不得互相吃。

不過很快口市上的潞綢也沒有了,因為山西可嵐州的興縣鬧了瘟疫,洪承疇不知道這是什麼病,但他聽說不是過去常見的天花,而是一種來得有急又快、頸部腫起的劇烈瘟疫,一死就死一家子,興縣的百姓四下逃散,整個城池幾乎成為空城。

洪承疇的反應異常迅速,聽聞訊息的第一時間就要求整個陝西黃河沿岸,府谷、葭州、吳堡、延水關、韓城封鎖跟山西的往來——他可是聽河湟大戰退回來的軍兵說了,劉承宗是瘟元帥,能率領大軍在瘟疫中進退自如。

洪承疇沒那麼蠢,不至於相信這種瘟神下凡之類的鬼話,他只是知道劉承宗對付瘟疫很有一套,如果瘟疫在陝西蔓延起來,元帥軍再趁機東征,後果不堪設想。

實際上他如今正在關注另外一件事:駐軍秦州的左良玉給他寫信,提到劉承宗把涼州軍需運入寧遠縣,認為此時甘肅空虛,正是收復的好時機。

洪承疇知道甘肅空虛,他就是從甘肅跑過來的,那邊啥情況他再清楚不過了,今年秋季甘肅打上糧食之前,元帥府駐紮在那邊的軍隊肯定要往別處調,糧食不夠吃的。

但具體空虛到什麼地步,他拿不準,萬一在兩千裡外正有一支瓦剌韃子組成的軍隊,正在向甘肅移動呢?

他得先弄明白元帥府的疆域,這個甘肅究竟算後方還是前線。

因此他轉而將目光放向長城之外,從鄂爾多斯的蒙古人、南下的漠北三部、甚至是元帥府的漠南都督府,打探元帥府的情報。

在做出這一決定之前,他就告訴自己,不論打探到什麼離譜的訊息,都要照單全收,全部相信——因為甘肅之役,元帥府表現出的實力、勢力,已經超過他對農民軍、甚至叛軍的常識了。

看起來離譜的情報,很有可能就是真的,甚至還不全面。

“軍門,卑職幸不辱命。”

就在這時,兵備副使丁啟睿攥著幾幅畫卷快步登上鼓樓:“劉賊僭號稱汗傳告各部的告示,拿到了!”

說著,一副標註山川河流與諸部貴族的圖卷在洪承疇面前展開,就像開啟一扇新世界的大門,順著冰山一角揭開帷幕。

一個跟中原朝廷認知完全不同的元帥府緩緩展現在洪承疇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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