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甩手扔了弓箭,一臉和藹可親:“衛小兄弟,你傷得不輕,不如隨我回客棧包紮一下。”
“這位小嫂子,你好好說話,別動手動腳的。”
東方朔一掃胸中煩悶:“拙荊失禮了,還望小兄弟多多包涵。”
衛青憨然一笑,明顯是個別人待他一分好他便回十分別人待他壞還給對方找理由的二愣子。
“也是我不對,偷了你們的馬,你們要she(防河蟹)死我,我無話可說。”
劉徹氣還沒消,腹誹:信不信真的she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也懶得去貼衛青的冷屁/股,站在東方朔身後,拿眼白他。
東方朔抬手去扶:“你還在流血,治傷要緊。”
衛青愁苦地說:“橫豎是個死,就不浪費你的傷藥了。”
東方朔問:“還有誰要殺你?”
“我喂了八年的馬,卻丟了主人的一匹馬,只能賠他一匹。”衛青臉色黝黑,小小年紀就有種飽經風霜後的坦然,直愣愣地說:“要是賠不了,我就給馬償命。”
東方朔一聽笑了:“有人可舍不得你死。”他不鹹不淡地瞟了劉徹一眼:“可惜我們的馬不能給你,我讓你小嫂子去取點銀兩來,你也好回去交差。”
說完便將衛青扶到屋子裡,曹壽也重新綁好韁繩回來。
衛青是個重朋友妻不可欺的好苗子,眼神絕對安分守禮連正眼都不瞧劉徹,在起初的震驚、猶豫之後就沒有再假惺惺地推辭,他內心無比清楚自己需要這些幫助。“我怎麼把銀子還你我到哪兒才能找到你你到底姓什麼叫什麼?”
“你小嫂子家家大業大,多得是銀子,不用還。”
“那我不要了。”
衛青斜眼看屋頂,嘴巴撅起,倔勁一上來,把銀子全塞了回去。
劉徹暗暗立在東方朔身後,在他背上擰了一把,旋轉一百八十度,不想東方朔談笑自若:“難道你真的要給馬償命?”
“馬比人好親近,我也不覺得委屈。”衛青鮮少與人交談,覺得東方朔有心幫他,感激之下話就多了起來。他為母親與別人私通之子,從小被送到生父身邊,可他的生父已經有了幾個兒子,理所當然地淪落為每天被兄弟欺負的灰姑娘,又當兒子又當僕役又兼出氣筒的,悽悽慘慘慼慼,可謂聞者傷心見者落淚。
東方朔略皺眉,感慨他生活不易,又疑惑於劉徹過於激動的呼吸。
劉徹:賺到了賺到了,文有東方朔,武有衛青霍去病,終於可以當甩手掌櫃了!假期,我來了!!
曹壽只當太子是氣憤衛青父母所為,道:“銀子你先拿去,等你到了長安,便去平陽侯府。”
如果能夠再活一次,曹壽知道自己的髮妻平陽公主會改嫁衛青並與之合葬,絕對不會自報家門引狼入室。
小二突然上樓來:“太好了,你們都沒睡,今天真是好買賣,又來人了。你沒聽見啊,人歡馬叫的,很快就到了。委屈諸位,晚上再擠擠。”
劉徹與東方朔立刻站起來,往外看去。
東方朔神情肅然:“你叔叔失眠了。”
劉徹被乍現的追兵弄得措手不及,昨天傍晚的時候梁王明明已經歇下了,怎麼又突然上路?除非……
“看來長安出事了,梁王一定收到了要緊的訊息才會突然改變計劃,連夜出動。”
“陛下他……”曹壽眼中大慟,卻以罕見的勇氣決斷,由他引開追兵。
這一去,恐怕就回不來了。
劉徹連推辭都沒有,只緊緊抓住這個只不過有幾面之緣的姐夫:“渡河,尚有一線生機。”
“他……真的會死嗎?”衛青被嚇得呆住,盯著劉徹暗淡無光的眼睛,那個經常微笑的大哥也收了所有表情,拉著劉徹離開窗戶,可劉徹的視線仍然注視著曹壽策馬離去的背影。
關上窗戶,仍然關不住外面小二的驚呼、無情的喝令,以及馬蹄賓士的混亂聲響。
東方朔把劉徹拉到簾內,衛青再也看不清他們的相貌與表情,只從縫隙裡隱約看到兩個相依的身影。
劉徹耳語:“我騙他的,怎麼可還有活路。水流湍急,他們撈不到屍首,便可當我死了。”
東方朔張了張嘴,用唇語說:我知道。
梁王張狂地進門,將士立刻將衛青趕了出去,問了店家,確認那人是一人上路,加上聽見有追兵立刻逃跑的佐證,即使沒有見到屍首,卻已經料到死的人是太子,也不顧隔著簾子還有一對小夫妻,當下慶祝起來。
東方朔捂住劉徹的耳朵,劉徹譏嘲地看他,這麼近的距離仰天長笑為自己的死訊歡欣鼓舞,想聽不到都難,後者卻依舊固執,寬大的手掌牢牢覆蓋住耳朵。
“那人被屬下一箭射中心臟,定然活不了,王爺可以高枕無憂了。”
“今晚本王在此留宿,多備酒菜和草料,”梁王心情大快,難得沒有趕人,“既然還有客人,大晚上的也不必趕人,命侍衛多看著點就是了。”
叔侄倆就隔著一個單薄透風的竹簾歇息。
一夜無夢,劉徹不知道是自己太疲憊還是心理素質過硬。
為慷慨赴死的棄子嘆息一聲,但也只是嘆息一聲罷了。
倒是東方朔,沒有巧言捉弄,也沒有甩臉子給人看,一下子變得可以信賴起來。
趕在梁王醒來之前就為劉徹整理衣物,打點行裝,渡河,買馬,駕車,一樁樁一件件辦得妥帖無比。
劉徹很想告訴他自己強大的心靈其實一點也沒有受傷,但見東方朔難得如此殷勤,樂得讓他誤會下去。沒有追兵,沿途吃吃喝喝,看看風景,就這麼平安地到了長安。
由於通訊不便,竇太后還沒有收到太子已故的好消息,全城守備森嚴,進城要經過種種檢查。
劉徹發愁:“原御林軍統領李敢將軍受我離京時連累,現下還在獄中,軍隊已經落在太后手裡,貿然進去不妥。”
東方朔讓劉徹在車上等著,不知道從哪裡變出東方神卦的招牌來,晃悠悠地往城門走去。
透過車窗往外看,也不知道東方朔和那些官兵扯了什麼,把他從上到下都搜了一遍就放行了。
耐心等候許久,到了傍晚才見東方朔回來,劉徹吃到熱氣騰騰的家鄉飯。
菜色點心均是宮中式樣,劉徹依稀記得母親疼愛這個早嫁的長姐,特地派了個御廚過去照顧飲食,便問:“見到姐姐了?”
“平陽公主照顧我生意,為平陽侯算了一卦,還樂善好施,看我走江湖不易,便賞了這些糕點,暗示明日正午出城相見。”
擔心落人口實,劉徹沒有讓東方朔進城沒有帶任何與太子身份相關的信物,只盼姐姐能夠設計出得城來。
劉徹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與東方朔分了剩下的吃食,細細說了點心的做法與趣事:“這角黍是用菰葉(茭白葉)包黍米成牛角狀製成的,裡面裹些豬肉、杏仁、蜜餞,還有中藥益智仁,父皇說這叫‘益智粽’,吃了會變聰明……騙小孩子的玩意兒。”他頓了一下,聲音有些嘶啞,似乎在竭力剋制某種情緒,許久才開口:“父皇他……”
“節哀順變。”東方朔聲音不重,卻一字一字砸在劉徹心上。
大漢的未來天子斂了斂視線:“車中沉悶,我要出去走走。”
東方朔什麼也沒說,給他披上披肩,放下頭髮,擋住相貌,默默走在劉徹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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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權是天,天怎麼會死。每次皇帝駕崩,都會讓人懷疑是一場噩夢,彷彿天要塌,鬧得人心惶惶。唯有劉徹知道他的明君爹不過是個終日忙於工作治好國卻沒治好家的普通男人,他會病,會死,會敗。劉徹不是沒想過自己繼承家業的那一天,只不過沒料到這一天會來得那麼突然。
任何人失去一家之主頂樑柱,都可以茫然無助,太子卻不行。
因為,已經有足夠的人茫然無助了。
劉徹接住撲到自己懷裡的阿嬌,嬌縱的公主什麼也沒說,比如為何擅自離京,只是緊緊抱著,用紅紅的眼睛心疼地看著自己。
素來沒譜的長公主劉嫖也不放心地守著,一臉“女兒你安慰人行不行啊要不要為娘的親自教你幾招”的雀雀欲試。
“他們怎麼放你們出城的?”劉徹從最簡單的問題問起。
“我娘的脾氣滿長安的人都知道,她要是耍起諢來,誰也奈何不了她! ”
“我看你也不差,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劉彘! ”
氣氛微微有些好轉,劉徹介紹了東方朔,示意大家可以放心交談,共同商議對策。
“你就是張湯說的東方先生?”阿嬌將劉徹上上下下裡裡外外檢查了一遍,確保沒有缺胳膊少腿,才把視線掃向別人。“年紀輕輕的,為什麼要稱你為先生?”
劉徹追問:“你見著張湯了?”
“他剛回京就被廷尉軟禁起來了,韓嫣假扮他的夫人才通了訊息。他說梁王勾結厭次侯欲加害於你,可那是先帝已經病重,朝中大事皆由太后掌控,我們也束手無策。昨天平陽公主約我賞花,告之你在長安城外進不來,我們這才以出城祭祀爹爹為名脫身。”
眾人商議一陣,都覺得太子無兵無權,輕易暴露身份只會招來殺身之禍,一致覺得暫避鋒芒為佳,劉徹便扮作侍女,隨車而行。
臨近城門,劉嫖深吸一口氣,哭起喪來:“你撒手閉眼倒是輕鬆了,扔下我們孤兒寡母可怎麼活哇……千不怨萬不怨,只怨你自己呀……七王之亂,你說你逞什麼能啊?!身中六箭,白白搭上一條性命……一更裡熬到五更長,寡婦的日子最淒涼,空空的棉被沒人暖……”
堂堂長公主還唱坊間的通俗樂曲,奉命看守城門攔截太子的竇嬰聽得頭疼,不耐煩地揮手放行。
擔心事出有變,長公主府遭疑,劉徹很快就從長公主府的車駕上遛了下來,後來才得知竇太后果然派人截住車駕檢查。
去平陽侯府的路上,劉徹感慨頗多,幾乎認不出這是繁華熱鬧的長安城。
國喪全城縞素,行人不多,即便有也是埋頭前行,步履匆匆,看也不敢看周圍巡邏的士兵。滿目都是肅殺與悽清。
東方朔似乎明白他的心情,即使隨時有被捉的危險,卻沒有催促,步履不慌不忙。
平陽侯府的門僮認得昨天來的算卦先生,立刻進去通報。
平陽公主將他們迎進門,臉上一片喜意:“你終於回來了,與你隨行的那幫小家夥呢?”
“當時情況危急,他們留在厭次了。”
“那你遇到你姐夫了嗎?”
劉徹想起那個策馬疾馳被無邊夜色吞噬的背影,不由低聲道:“嗯。”
“他也留在厭次了?太好了,我就怕他趕不上。你也知道你姐夫是個慢性子,為了這事我們不知道抬了多少次槓……其實他一出門,我就後悔了,生怕他耽誤了你們的大事……”
“他沒耽誤。”
“是嗎?這就好、”平陽公主又嘮叨地說了幾句,招待東方朔坐下。“這位先生假扮神卦,說你姐夫已遭不測,一開始我還真被嚇到了,後來聽他說是來給你送信的,我才放下心來。”
“姐……”
看清楚劉徹蒼白的臉色,平陽公主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她也是個聰慧無比的人物,僅從蛛絲馬跡就判斷出劉啟病危大漢將有大變,立刻從劉徹與東方朔欲言又止的表情中瞭解到了真相。
“……他回不來了,是不是?”
姐弟相擁,卻是誰也沒有哭。
“姐夫是替我死的。”
“我要給他報仇。”
“我一定會是大漢天子。”
兩人答非所問,卻句句透著無盡的悲愴與堅定。
東方朔聽明白了劉徹最後那句話,無關野心,只道是承諾。
注:歷史上衛青生母是平陽侯府幫傭,衛青長大離開生父後便回到平陽侯府當騎奴,生年不可考,文中純屬虛構,特此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