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中，李燃在沉浸艙已經呆了一個多月。
因為全身浸泡在保護液中，如同胎兒待在母親的羊水裡。
維生導管像臍帶一樣，輸送營養液，源源不斷地維持身體所需。
李燃的身體狀況還不錯。
如果不是這些保護液該換了的話，李燃的財政狀況也能更好一點。
沉浸艙的保護液耗費巨大，如同李燃那輛摩托車的機油一樣，需要一個月更換一次。
為什麼這麼快就需要換一次？
即使是在戰後的今天，燃油車也早已被報廢淘汰，噴氣式飛行車才是中產超配。
而李燃那輛燃油摩托車比王八蓋子還長壽，只有和他一樣住在南營村的外來務工者才使用。
這輛車不知超過報廢期多少年了，竟然還能跑起來，是當年李燃還有工作時，花三千塊從榕鳴街市場的古董區淘換來的。
營養液的價格也很金貴，李燃手頭卻沒錢了。
就算這個月的保障救助金下發，也不夠李燃一週的營養液費用。
所以，他今天必須完成所有創業者必須經歷的一步——融資。
或者說借錢。
他現在雖然在破碎星中獲得了很大資產，掌握著神祇城堡星風城，逐步開發著風靈平原上的資源，最誇張的是，手頭還握有一座金礦！
如果是在開拓區的話，李燃分分鐘成為千萬富翁！
但在沒有玩家和拍賣行的淪陷區，李燃手中的種種資源都和遠離海洋的內陸湖泊一樣——無法流通。
甚至在強敵環伺的環境下，李燃的所有資產都如風中殘燭般，隨時可能會煙消雲散。
李燃自覺，現在他就是一名全力以赴的賭徒，沒有後撤的餘地，也無法套現離場。
在成功之前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加大槓桿，每一次戰鬥和冒險都是在梭哈！
李燃到洗漱臺開啟水龍頭，儘量將黏膩的身體沖洗乾淨，然後撲上床，從一堆亂七八糟的衣服和垃圾裡胡亂摸索起來。
片刻後，李燃的手裡神奇的出現了一個鏽跡斑斑的鑰匙。
他穿上萬年不變的黑色夾克，在門口費勁地登上小半號的工作靴。
然後把掛在長釘上的頭盔取下來。
“雖然戴上頭盔更難受，但開這破車跟玩命一樣......狗命要緊狗命要緊。”
李燃拎著頭盔走出房門。
出租房一樓大廳裡，一名租客正在刷牙，這個時間起床應該是上班族，房東老太太正在打掃衛生。
“李燃，你的房租該交了吧？”
李燃已經走到樓門前，聞言又回過身語氣溫和地說：
“吳姨，再寬限一個月吧，下個月我一定交。”
“唉......前四個月你也是這麼說的。”吳姨不再言語，低下頭繼續掃地，但李燃看見她眉眼裡的憂愁比往日更甚幾分。
“下回我連拖欠的所有房租一併交齊，”李燃保證道，“一定！”
李燃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樓門，內心卻暗自嘆了一口氣。
如果星風城在一個月內被攻破，那麼他將顆粒無收，上繳房租又將變成無稽之談。
這條衚衕一共有五個二至三層的出租民房，都建造於古早的年代，房屋的主人大多在清江城的發展中獲得利益，搬到了城裡生活，老房子都交給吳姨一樣的二房東打理。
李燃在雨棚下找到了自己的愛車，與其說這是一輛歷經無數風雨的摩托車，不如說是一臺拼裝車更為合適。
經歷了無數次事故、倒賣、維修和翻新，這臺車的每一個零件都不再是原廠生產。
就像人體的新陳代謝，全身的細胞早晚都會全部死亡並更換一輪。
李燃跨上車座，感受著車架不穩定的震顫，將頭盔扣在腦袋上。
他把鑰匙插入失效錶盤中間的鎖孔，右旋至“開ON”，隨即旋動油門手柄，右腳用力踹下啟動杆。
發動機發出哮喘般的嗡鳴聲。
“來，給爺走兩步瞅瞅。”
摩托車竟然真的走了起來。
“30%的成功率，今天運氣不錯。”李燃心情愉快地拐上南營村街道。
路旁的投影器不斷投射出半透明的廣告頁面，還未聽清便被李燃甩在身後。
“破碎星的玩家數量直線上升......”
“最新款透明衣已上市.....”
“啃得牢米式機器人快餐股價漲停，鮮食記中式傳統餐飲龍頭宣佈裁員……”
“機械警察署發表聯合聲明......”
在南營村街面上還會受到這樣的騷擾，一離開村莊走上“公路”便不會這樣了。
這是一條混合著柏油、水泥碎塊和泥土的廢棄公路。
雖然無法與足夠噴氣式飛行車使用的穹窿式高速路相比，但是卻免除了被機械警察截停的煩惱。
路兩旁也沒有各種各樣的服務站和消費體驗店，鋪天蓋地的廣告投影徹底消失了蹤跡。
李燃欣賞著公路兩旁的荒野，在戰前村莊和城市廢墟組成的背景前，狠狠地加大油門。
轟！
發動機的轟鳴聲中，李燃僅花了一個小時便抵達清江市南二環。
李燃來到萬融商品港，曾經的榕鳴街商品市場。
這裡有李燃在清江城裡，唯一一個算得上有交情的熟人。
他來到萬榮商品港大樓三層，穿過一家又一家或破敗或倒閉的商戶店面，在最北端找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看了看門口歪斜的招牌，李燃又確認了一遍。
“未來科技有限公司，就是這裡。”
李燃推開半掩的柵欄門，離開破舊的商業區，進入到一個迷幻的世界中。
雖然前門不大，但是裡面的空間卻不小，幾百平方的場地內，霓虹燈帶不停閃爍。
裝戴著增強式機械義肢的網管在沉浸艙之間巡檢，見到李燃來了立刻掐滅手中的菸頭，滑行到門口的吧臺前。
“歐呦，燃哥！多久沒來了，霏姐都想你了！”
李燃皺緊眉頭：“別白扯！霏姐在哪呢，我找她有急事。”
網管攤開手，滿臉無辜道：“我也不知道在哪臺機器裡，你走以後，根本就沒人願意測試她的遊戲，‘那個專案’的進度已經擱置很長時間了。”
沒錯，李燃打的最後一份工，就是未來科技有限公司的遊戲測試員。
員工們口耳傳說中，未來科技有限公司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戰前，由一名王姓董事長開創基業，在鼎盛期曾是響噹噹的高新技術科技公司。
但戰爭改變了一切，但這個忘卻的年代裡，未來科技有限公司的規模急轉直下，業務範圍只在清江城幾個傳統行業內還有存留。
關鍵是，公司當前的繼承人韓霏白女士不務正業，一心搞獨立遊戲開發，曾經的諸多主營業務被新興的萬融集團所排擠、佔據。
事到如今，竟然淪落到僅剩眼前的這間小小的黑網咖了。
在霓虹燈帶的閃爍中，明顯可以看到，大廳中擺放的沉浸艙顏色斑駁不一，有的明顯是拼湊品。
事實上，在《虛擬現實限制使用法案》生效的今天，市面上能夠買到的僅有米國熱雨娛樂的SMO沉浸艙，其他的全虛擬現實沉浸艙全部是違禁品。
但是卻有那麼一部分人不信邪，在被機械警察宣佈違法之後，仍然找來一些老型號，或是報廢銷號的沉浸艙，強行拼湊起來，逃避監管，使用這些沉浸艙做一些違法的勾當。
其中最負盛名的，就是清江城DC區的幻樂街，據說你可以在那裡體驗到人體神經系統能夠承受的最極致的幻覺體驗。
李燃不能在這裡幹耗時間，星風城隨時可能會面臨黑暗精靈的進攻，他必須儘快籌到一筆錢——越多越好。
李燃從網管的身邊擠進大廳，在迷幻的燈光中搜尋，檢查每一臺沉浸艙。
終於，在一個沉浸艙邊上，他看到一枚熟悉的銀色雕花全息手環。
那是韓霏白的隨身物品，經常在進入沉浸艙前隨意的亂丟，但是在這座黑網咖，來的都是熟客，從來沒有人敢動她的東西。
李燃按下沉浸艙的緊急呼叫按鈕，沉浸艙隨即響起憤怒的聲音：“第八十二次測驗......失敗，誰在打擾我！不知道未來科技的規矩？”
李燃咕咚一聲咽了一口口水，喉嚨裡傳來苦澀的感覺，顯然這個聲音勾起了某些不好的回憶，“霏姐，我找你有點事，你能不能......出來一下？”
“哦，小燃啊，你找我有事？等一下。”
噗嗤——沉浸艙溢位氣體，艙蓋被韓霏白嗆啷一下猛地開啟，她只穿了白色抹胸和運動短褲，在李燃吃驚地眼神中波瀾不驚地披上大衣。
任何人都不敢把沉浸艙中的老闆娘突然叫出來，所以李燃可能是第一個看到她如此裝扮的人。
李燃心虛地跟在韓霏白身後，來到大廳裡面的董事長辦公室，韓霏白一下躺倒在人體工學沙發上，小腿自然地搭在辦公桌上。
“怎麼樣，想回來了嗎？你是我手底下幹的最好的遊戲測試員，當初不辭而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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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霏姐，您別說了，當初沒打招呼就走是我不對，我這回找您是有正事。”李燃打斷道。
內心則想著：你開發的那些奇葩獨立遊戲是人玩的？難度超高不說世界觀都及其暗黑，特別是人物的審美造型讓人一言難盡。
除了李燃，其他大部分遊戲測試員在進入遊戲的一瞬間就吐了——那玩意簡直是古神夢魘的產物。
“哦？說來聽聽。”
“我想跟您借一筆錢。”
“要多少？”
李燃伸出五根手指，打算說五百。
韓霏白開啟手環投影，手指向前撥動，李燃的賬戶上瞬間多出了五萬塊。
李燃心裡咯噔一下。
“小燃啊，這五萬你先用著，哪天用完了還不上，就來找我，現在用工緊張，我不得不自己進行遊戲測試，開發進度耽擱的太久了......”
“謝......多謝霏姐，”李燃額頭冒出豆大的汗珠，這是感覺到即將被肉食性動物獵殺的危險感知本能。
她......盯上我了。
“沒什麼事，我就走了，下個月我一定還。”李燃訥訥道。
“你有心事，發生什麼了？”韓霏白的語氣變得正經起來。
李燃松了一口氣，這個狀態下的韓霏白倒是讓他放鬆許多。
韓霏白端正坐姿，指了指辦公桌前的沙發，“坐吧小燃。”
“那我就不客氣了。”
事實上，李燃自認和韓霏白還算是有些交情，未來科技拮据的經營狀況，霏姐擠出這些錢給他也並不容易。
雖然這筆錢無法變現，但是可以極大地緩解李燃營養液和安全補充劑巨大花費帶來的壓力。
因為在她那些讓人難以忍受的奇葩獨立遊戲測試中，他不僅是唯一一個能夠堅持透過測試的人。
而且在那些匪夷所思的情節編排和反人類的戰鬥系統中，李燃確實能夠感受到韓霏白的精心設計。
甚至在經過了幾個專案測試後，他發自真心的對幾個細節產生了欣賞，並且提出了建議。
某種程度上，李燃算是韓霏白的半個知己——上下級關係的那種。
但是，做獨立遊戲死路一條，在“虛擬現實限制使用法案”生效後，所有未經全球治理署批准的虛擬現實產品都屬非法。
事實上，從法案生效以來經過審批的，一直都只有破碎星一個專案。
慘淡的前景迫使李燃另尋出路。
在通關了韓霏白的幾個測試版遊戲後，經歷了無數被刁難的極端戰鬥、運營、解謎場景，李燃自覺磨練了一身的遊戲技能，意識和戰鬥能力得到極大提升，便在破碎星開服前夕偷偷溜走，準備開荒了。
李燃皺眉思索著，目前的情況即使告訴霏姐也於事無補，況且這個女人根本不玩破碎星——
她和許多傳統保守派一樣，認為這個統治了全球娛樂業的龐然大物有著巨大的陰謀。
用她的原話說，就是：“壟斷滅絕了整個遊戲產業，稀缺的娛樂性使得玩家被異化為奴隸。”
所以李燃將面臨的困境似是而非地表達了出來：
“如果你有機會獲得一千億，但是接下來的每天都有99%的機率失去它，你會怎麼做？”
韓霏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朱唇輕啟道：
“我會全力以赴地守住這個機會。”
”我們總有些時候會變成背水一戰的賭徒，我們慌張地衝上牌局，不顧一切地把全副身家壓在上面，可能最終會把底褲都賠進去，但是在最差的結局發生之前，我們必須也只能拼盡全力，失敗不應該在我們的考慮之內。”
李燃內心的壓力頓時一輕。
“就像我現在製作的這款遊戲，它只能在地下流通，沒有防盜版措施，即使火爆以後被大量私自複製，利潤也所剩無幾。”
韓霏白繼續道：“但我聽說，未來科技的那位王老爺子就是做獨立遊戲起家的，我始終認為，復興未來科技公司，還是要靠做遊戲！”
李燃滿臉黑線地說道：“對對對，您說的對......”
對個屁啊，未來科技就是這樣讓你敗光的！
“畢竟我也只會這個了……”韓霏白的聲音突然落寞下來，“你走吧，不管你現在面對著什麼，都請繼續努力，如果失敗了，就來找我打工還錢。”
“好的霏姐，那我走了，你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