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第三十三章 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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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醫院突然多出兩名御醫, 一師一徒,卻是平起平坐。沈墨入宮第二日便被皇上召見, 傳聞二人在勤政殿內整個下午,只是下了一盤棋, 過程中談話內容無從知曉,只知他出來之後便被皇上授予太醫一職,並準他出診隨個人意願,太醫院眾人紛紛乍舌,看著沈墨的眼神,除了崇拜和敬意,又多出幾分探究。

自從那番對話之後, 黎子何與他之間看起來更加不似師徒, 平日若是無事,甚少呆在一起。馮宗英對此很是滿意,他不得不承認,自己討厭那個師父, 但是喜歡這個徒弟, 黎子何和沈墨關係不好,倒是對自己畢恭畢敬,讓他有種從別人那裡搶了寶貝的滿足感。

“子何,今日我便不隨著你去給皇上看診了,這兩天下來,你也該能應付了才是。”

馮宗英笑吟吟地開口,最近他心情甚好, 自己帶的醫童不過一個來月便晉升御醫,讓他漲足了面子,最重要的,後宮那個一直讓他恨得牙癢的女人終於被整到冷宮了,哎哎,初冬的陽光,就是燦爛啊。

黎子何頷首應允。馮宗英本是不再替雲晉言診平安脈,許是擔心自己哪裡出錯惹怒雲晉言,初時兩天都隨著她一起去勤政殿。不過他和雲晉言一旦見面,便少不了尷尬和摩擦,兩日時間讓自己瞭解流程,適應一下便匆匆退居幕後。

其實還是季黎的時候,看過無數次馮宗英診平安脈,但他有對自己的這份關心,還是讓黎子何覺得分外溫暖。

今日本該是殷御醫診脈,可是不知何故,雲晉言遣人來召,今日仍是黎子何前去,而且把時間從早間下朝之後推到了傍晚。

黎子何心中已有計較,這段日子發生這麼些事,他不可能毫無知覺,既然按兵不動,便是有自己一番考慮,只是無論他如何聰明,心機如何深沉,他不可能猜到自己的身份,也不可能知曉自己進宮的目的。

勤政殿三鼎香爐已經換作全新,銅黃色的底座上仍是輕煙嫋嫋。上次的粟容花種,當然有人懷疑到這三鼎香爐,只是上下找過一番,除了一堆灰燼,別無其他,乾脆將香爐換作全新。

雲晉言手持硃筆,明黃的龍袍襯得整個人英氣十足,挺直的肩背更顯得人精神矍鑠,聽到開門聲,放下硃筆,隨意瞥了一眼跪在地上行禮的黎子何,剛剛微蹙的眉頭舒展開來,帶著莫名的笑意,道:“黎御醫,可知今日朕為何單獨召見?”

“微臣愚昧,不敢妄測君心。”黎子何未得允許,不能起身,跪在地上沉聲道。

“你愚昧?呵呵。”雲晉言合上手中的摺子,放在一邊輕笑道:“若要朕說,黎御醫的聰穎,非常人所能及。”

“皇上謬讚,臣愧不敢當!”黎子何心中一緊,磕了一個響頭。

“朕不管朕的毒,是你師妹下的,是你師父下的,抑或,是你下的。”雲晉言頓住話頭,看著黎子何的眼裡盡是全盤皆在他手中的自信,續道:“也不管妍霧殿裡的藥,是顧家給顧妍琳的,還是你給的,能知曉朕的意思,你很聰明。”

能看出他的意圖,順著他的意思牽出妍霧殿中的兩味藥,只是入宮不久的黎子何,的確會察言觀色,審時度勢。

“臣只是實話實說。”黎子何的話穩重誠懇,實則有一瞬間的慌亂在腦中賓士而過,雲晉言知道她是有意推妍妃下水!

自從聽妍妃說雲晉言放話,誰先誕下皇子,便由誰掌管後宮她便意識到了,他是想讓兩妃惡鬥。

如今她身在局外,再加上對雲晉言的瞭解,其中利害關係一目瞭然。姚妃無背景,前朝無勢力力扶,憑著雲晉言的偏袒在後宮坐上妃子之位,已近極致,讓她懷上龍種,就算是誕下皇子,也不可能登上後位。只可惜妍妃,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因著姚妃的囂張容忍了六年,雲晉言對姚妃的偏袒已經深入她心,以至於忽略了後宮對前朝的影響和牽制,一心認為,姚妃憑著皇上的寵愛,有何不可?

倘若她繼續忍氣吞聲靜觀其變,一旦產下皇子,這後位非她莫屬,可是這個結局,不是雲晉言所願見。

妍妃若是為後,顧家勢力必將猖獗,好不容易維持的平衡局面,又會打破,正是因為如此,雲晉言才設下此局,姚妃向來跋扈,不會容妍妃在她之上,妍妃雖說隱忍,也不是毫無手段,兩虎相爭,本該落得個兩敗俱傷,又因為雲晉言的偏袒,姚妃旗開得勝。

說雲晉言偏袒,只需看他在桃夭殿的行為便可知曉。有意聲稱滅小橘滿門,逼她露出破綻,拉小橘走的兩名太監有意放慢動作,讓她多出說話的機會,揭開妍妃的謊言。接著順水推舟,自己所中之毒和妍霧殿搜出來的草藥,產自西南郡,這宮中與西南郡聯絡最為密切的便是駐守西南邊疆的顧將軍。

如此一來,妍妃無話可說,又失了龍種,再無翻身機會。顧家更是留了把柄在雲晉言手上,敢怒不敢言,除非他們能揪出給他下毒和給妍妃藥材的真兇。偏偏雲晉言下旨,任何人都不可探望,妍妃所知曉的真相,便爛在了肚子裡。

唯一讓黎子何不太明白的,是雲晉言對顧家態度的突然轉變。打壓妍妃是為了側面打壓顧家,這是必然,可他未免有些草率了,就連自己都未想到,他竟直接將妍妃打入冷宮了。他如此舉動,是在向顧家示威?還是,顧家最近有什麼出格舉動,在提醒他們收斂氣焰?

當然,黎子何同樣不明白的,還有雲晉言對姚妃的態度,是為了壓制妍妃假意偏袒逢場作戲,還是情之所至真心愛憐?無論如何,這些,與她無關。

雲晉言見黎子何跪在地上一動不動,又道:“事情究竟如何,朕不知道,不代表永遠不知道,同樣,不追究,不代表永遠不會追究!黎御醫,還是將此事忘了的好。”

“臣謹遵聖命!”

“那粟容花種哪裡來?”

“雲國之內,只有西南郡產。妍霧殿內兩味藥材,同樣只有西南郡產。”黎子何咬緊了“只有”二字。雲晉言此言,無非是想將罪名全部放在顧家頭上,雖說此事還未挑明,卻是日後對付顧家的把柄,一如當年,在時隔三年之後,借刺殺平西王一事,滅季府滿門。

“如此甚好,退下吧,明日一早再來替朕看診。”雲晉言輕笑,滿意地揮手,讓黎子何退下,自己再次拿起硃筆,翻開奏摺,垂首批閱。

黎子何退出殿外,明明陰冷的天氣,後背幾乎被汗水浸透。緋紅夕陽鑽出雲層,給大地平添幾分暖色,卻始終暖不入黎子何心裡,看著恢宏磅礴的各宮各殿,突然覺得自己很渺小,仿若天地間毫不起眼的塵沙,由衷的無力感再次襲來,想要鬥過雲晉言,何其容易?

這次表面上成功讓妍妃入了冷宮,報了當年哭跪之仇,可實際上呢,自己何嘗不是棋子?雲晉言的棋子。

若非自己投毒在先,送藥在後,雲晉言不會那麼容易拿到顧家的把柄,妍妃也不可能輕易被送入冷宮,自己有意無意的報復行為反倒幫了雲晉言這個罪魁禍首,甚至連自己的把柄都在他手中,日後他若還想拉攏顧家,將她這個真兇推出去,萬事皆休。

這次自己所謂報仇的成功,前提是她與雲晉言所要打壓的物件,不謀而合。

黎子何拖著步子回到太醫院,靜立的宮殿,來回的醫童,偶爾嬉笑議論聲,她卻突然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死氣沉沉,不斷飄落的黃葉更是如心境一般蕭瑟,落在地上幾個翻滾,沾惹一身塵埃。

頹然回到小屋,剛剛躺在床上,便被“嘎吱”的開門聲驚得坐了起來,回頭看見沈墨正好抬頭,對上自己的眼,眸中不知名的情緒一閃而過,轉個身關上門,在桌邊坐下,低聲道:“雲晉言與你說了什麼?”

黎子何垂眸,怔怔看著暗灰色的地面,不知該如何開口,說她自以為的報仇幫了雲晉言一把?說雲晉言借她抓到了顧家的把柄,還抓到了自己的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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挫敗,進宮以來,一直對自己說,就算憑著一己之力,一步步來,傾盡全力,大仇一定得報,容不得自己有絲毫懦弱絲毫膽怯,日日提高警惕瞻前顧後步步算計,結果到頭來,也還是別人的棋子。

黎子何輕嘆一口氣,悶聲問道:“你說,我以打壓顧家為切入點,是不是錯了?”

沈墨見著她的表情便知道她鬱鬱不樂,雲晉言與她說的話,自己也能猜到幾分,至於她這問題……

沈墨輕輕一笑:“你可信我?”

聞言,黎子何抬頭,正好看入沈墨的眼,閃爍著堅定的芒光,微微的暖意透出來,竟好似一陣暖風一點點驅散心底的烏雲,不由自主地輕輕點頭。

“你以為你幫了雲晉言,雲晉言又何嘗不在幫我們?”沈墨淡淡笑道:“所謂的敵人,朋友,當我們與他有共同敵人的時候,暫時先做朋友,未嘗不可。你信我,與他一起,先除去顧家,定不會有錯。如此說來,你可明白?”

黎子何愣住,這些道理,她不是不清楚,可被沈墨這麼說出來才發現,自己對雲晉言復仇的執念太深,潛意識裡覺得與他自始至終便該站在對立面,完全忽略了沈墨的這一說法……

黎子何恍然一笑,點頭道:“明白。”

窗外恰好吹入一陣輕風,泥土的香氣浸在空氣中,隨著沈墨的笑容舒展開來,映在黎子何眼裡分外清晰,心中突地一動,這樣的香氣,這樣的笑容,這樣的溫暖,讓人久違,似曾相識的感覺,記憶裡,這樣坦然的面對一個人的笑容,該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吧……

“黎御醫。”

突地一陣敲門聲,拉回黎子何的思緒,她起身開門,是同期的醫童,恭敬站在門外道:“外面有人找。”

黎子何對著屋裡的沈墨點頭,示意她先行離開,便去了前廳。

前廳空蕩蕩,並未看到旁人,黎子何看了看四周,抬腳走出太醫院,剛剛抬頭便看到殿外臺階下,緋紅雲彩依託著的那個男子,黑髮夾雜著白衣,隨著清風微微飄起,蒼白的面,在夕陽下有一絲紅暈,乾淨到仿若不含丁點雜質的眸子一瞬不瞬看著自己,嘴角彎起,和煦的笑意滲入眼底,耳邊再次響起稚嫩清脆的輕唱:

“梧桐雨,樹下棲,爹孃棄,梧護汝……梧同雨,樹下棲,爹孃棄,吾護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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