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慈也發現,長風公子,確實很多愁善感。
他幾乎每天都會到別院拜訪緣慈小和尚,細細地向她通報尋人的進展。
每當看到緣慈露出失望的表情,他竟很是痛苦。
“我對不起你。你別傷心。”他望著緣慈,如是懺悔。
“不是你的錯。也許我的朋友,根本沒有來過朔州。”緣慈嘆了口氣,垂頭喪氣地說。
“那你是不是要離開了?”贏長風突然急切起來,提高了音量。
“這裡找不到,我當然要去別的地方。”緣慈有些奇怪。
贏長風顯得有些手足無措,他語無倫次地說道:“我,我們朔州,有18郡,36城,72縣。要找到一個人,也不容易。這幾天,我只是命人搜尋了36城。緣,緣慈,你再給我幾天時間。我再命人把每個縣找一遍。就算你的朋友,只是路過我們朔州,我也一定給你查出蛛絲馬跡。”
看見贏長風這麼有誠意,緣慈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她低頭想了一會,然後抬起頭來,說道:“那我就再等三天吧。”
“七天。”贏長風可憐巴巴地說。
“四天。”緣慈做出了讓步。
“五天。”贏長風小心翼翼地不屈不撓。
“成交。”緣慈惡狠狠地說。
於是為了表示自己的重視,贏長風拜訪緣慈小和尚更加勤快了。
除了分析尋人的進展之外,贏長風就是和緣慈小和尚討論佛法。
緣慈小和尚有點頭痛。
自己本來對佛法,就是霧裡看花,不甚了了。
現在面對一個佛法愛好者,緣慈經常張口結舌,不知所云。
這讓緣慈想起了,以前在峨眉山,背誦劍招的痛苦歲月。
但是這贏長風,並不在乎緣慈到底講了些什麼佛法。
他彷彿只是來看緣慈面紅耳赤,抓耳撓腮的尷尬模樣。
而且,彷彿非常痴迷。
他總是長時間地盯著緣慈,安安靜靜,彬彬有禮地。
但是足以讓緣慈心中發毛。
這廝不會是識破了自己的身份吧。
於是緣慈,每天掰著手指頭,盼望著第五天快些到來。
.
謝天謝地,這千呼萬喚的第五天終於到來了。
緣慈小和尚穿戴整齊,並囑咐師父緣生大師收拾好行囊。
緣生大師有些詫異:“這麼快就尋完了?”
緣慈小和尚點點頭,難掩眉宇間的興奮:“是的,師父。徒兒終於明白了,求人只會受制於人。還是我們自己去尋,心中自在。”
緣生大師滿意地微笑:“所謂人到無求品自高。求己,方得大自在。”
於是緣慈早早地,就到別院的客廳中正襟危坐,等著上門造訪的贏長風。
誰知,贏長風竟然失約了。
他只派來了他身邊一個頗得力的侍衛,喚作陸平的,來告訴緣慈,會面的地點改變了。
緣慈表示很不高興。
但是陸平告訴緣慈,長風公子已經得到了所尋之人的下落。
慎重起見,更改了會面的地點。
緣慈呆住了。
她覺得自己的腦子,已經不能再思考。
冰陽!
有他的下落了!
說明他還活著!
緣慈的眼淚奪眶而出。
她全身顫抖,伸出手去,抓住陸平,用盡全身的力氣道:“快帶我去。”
於是陸平,幾乎是攙扶著,跌跌撞撞的緣慈小和尚,走出了別院。
會面的地方,竟然是一片花林。
這片花林,也算是絢爛。
玄界的花,沒有陽光的滋養,多奇異妖冶。
這片花林,開著一種暗藍色的花,喚作幽業。花朵有巴掌大小,閃出幽幽藍光。花開之時,滿樹繁花,灼灼其華,暗香醉人。但是花期極短,數天即落。花落之時,亂花翻飛,動人心魄,是玄界的盛景之一。
此時,正是幽業落花之時。
花飛花落花滿天。
林中的小路,已經鋪滿了碎花,藍色幽光閃動。
緣慈穿林而過,亂花入懷。
花瓣輕輕地落到她的肩上,再隨著寬大的緇衣滑落,只留下淡淡的幽香。
但是,緣慈無心欣賞此景。
她的心中焦急萬分。
兩年來,她苦苦追尋。此時,她無可抑制地想知道答案。
但是,她又驚恐萬分。如果這個答案,是誅人之心,她待如何?
緣慈的腳步,如同灌鉛。
腳步踏在落花的泥地上,沙沙作響。
終於,在一棵巨大的花樹下,緣慈看到一個背影。
背影挺拔,卻很落寞。
此人彷彿在花樹下站了許久,又不曾挪動過地方。
他的身上、頭上,落滿了幽藍的花瓣。
“長風公子。”緣慈喚道,聲音有些嘶啞。
這個背影,轉過身來,正是贏長風。
贏長風看見緣慈,神色有些慌亂。他也來不及拂去頭上身上的落花,吞吞吐吐道:“緣慈,讓你來這裡,是,是因為……”
緣慈打斷贏長風,急切地問道:“快說,是不是有冰陽的下落?”
贏長風一愣,彷彿被打亂了節奏。他微微點點頭,臉上的表情有些複雜地說道:“正是。”
緣慈的一顆心,頓時狂跳起來。她哆哆嗦嗦地問道:“他,他還活著嗎?”
贏長風眉頭皺了皺,說道:“他,好像還活著。”
“他還活著。他還活著。”緣慈自言自語道,彷彿沒有聽懂。
哦,原來冰陽還活著!
緣慈終於明白過來,她自嘲地笑了笑。
接著,她竟然笑出了眼淚。
緣慈突然用雙手矇住臉,痛哭起來。
她終於體會到了,什麼是喜極而泣。
眼淚從她的指間滲出來。她的心,一下子輕鬆了。
無比地輕鬆。
贏長風看見緣慈又哭又笑地,小心翼翼地說道:“緣慈,這個冰陽,即使活著,也有可能是個廢人了。”
緣慈卻一點反應也沒有,還是自顧自地掩面而泣。
贏長風嘆了口氣,道:“朔州有一個邊陲小縣,偏遠荒涼,卻隱居著我們玄界一位頗為傳奇的名醫。這位名醫贏青子說,兩年前,曾有人帶著一個病重之人來找他醫治。這個病重之人很奇特,所以贏大夫記憶頗深。”
緣慈停止了抽泣,露出一張淚眼婆娑的臉,問道:“怎麼奇特了?”
贏長風道:“這個病人,全身潰爛,經脈斷裂,而且身中一種寒毒。”
緣慈抹了一把眼淚,卻頗有些高興地道:“對對對,冰陽落下地火之前,中了玄寒魔功,斷了經脈也不奇怪。他落下地火,全身皮膚潰爛也正常。這麼說,此人就是冰陽。”
贏長風對於緣慈的輕鬆情緒感到有些迷惑。他繼續小心翼翼地說道:“贏大夫說,此人所中之毒,無藥可解。即使可以解毒,經脈斷裂也無法為繼。此人將來可能無法站立。”
誰知緣慈不以為然地,朗聲說道:“不管他是癱瘓,還是毀容,我所求的,是他活著。”
贏長風有些觸動,望著緣慈,說不出話來。
緣慈平復了情緒,終於想起來了重要的問題,問道:“他現在在哪裡?”
贏長風道:“送此人求醫之人,正是王氏遜公之女,王。贏青子當時並沒有能力醫治這個重傷之人,所以王將此人帶走,不知所蹤。”
“王遜之女?這麼說,冰陽有可能被帶到了薊州都城?”緣慈沉吟道。
贏長風的表情,變得有些奇怪,他脫口說道:“緣慈,你,是不是打算去薊州的瑤光城?”
“不錯。”緣慈斬釘截鐵地說。
贏長風有些扭捏,說道:“那,我同你一道去。也好有個照應。”
“不必。”緣慈還是斬釘截鐵地。
贏長風有些尷尬,他深吸了一口氣,有點心虛地說道:“緣慈,我,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瘋魔了。我明知道,你是個男人,還是個出家人。但是,我,我總是想和你待在一起。”
贏長風已經漲紅了臉,他偷偷瞟了瞟緣慈,發現緣慈不為所動,於是鼓起勇氣繼續說道:“我,我並不是龍陽之癖。我自己也很糾結,很痛苦。我不求任何事情。我,我只是,怕你走了,這些話,再沒有機會告訴你。”
贏長風說完,已經羞愧得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緣慈終於抬起頭,她定定地望著贏長風,一臉迷茫地問:“你要告訴我什麼?”
贏長風咬咬嘴唇,吸了一口氣,說道:“剛才我說的話,你沒有聽見嗎?”
緣慈有些歉意地說:“我走神了,我正在考慮怎麼去瑤光城。只聽見你說什麼龍,什麼陽的。你到底要告訴我什麼?”
贏長風有些哭笑不得,但是他再也沒有勇氣,重複一遍了。
於是兩人謎之安靜地相對而立。
只有落花滿天,落在衣袖上,發出簌簌的聲音。
這時,寂靜被一個冒冒失失闖進花林的人打破了。
此人正是陸平。
陸平狂奔到兩人跟前,氣喘吁吁地一拱手,言語竟有些失態:“公子,得,得月樓出了刺客。”
“刺客?”贏長風大驚,厲聲道:“可有人受傷?”
陸平用眼睛瞟了瞟緣慈,遲疑地說道:“有,緣生大師。”
.
緣慈發瘋一樣地跑回得月樓。
她的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念著:“師父,師父……”
得月樓,一片狼藉。
得月樓中的家丁侍女,橫七豎八地倒了一地。
緣慈腦中一片空白,她的心中,出現了可怕的不祥感。
那種不祥感,兩年前也出現過。這種感覺,讓緣慈感到窒息。
緣慈麻木地走進和師父住的別院。
映入眼簾的,竟是一片血紅。
一股濃重的血腥之氣,撲面而來。
“師父!”緣慈驚慌地高喊著,卻無人答應。
她顫抖著,走到師父緣生大師所住的廂房前。
緣慈伸出手,卻不敢推開廂房的門。
遲疑了許久,她一咬牙,猛地推開房門。
只見,緣生大師,正盤腿坐在房間正中的地上。
神態安詳,雙目微閉,彷彿睡著了一般。
但是,緣生大師,卻渾身是血,連嘴角,也滲出血絲。
“師父!”緣慈喚道,她全身僵硬,木然地向緣生大師走去。
緣生大師並沒有像往常一樣,睜開眼睛,慈愛地回答她。
緣慈好像有點生氣了,她嗔怪地說道:“師父,您不是說,佛法是大慈悲嗎?您為什麼要騙弟子呢?”她像夢遊一樣,邊走邊說,彷彿喃喃自語般:“弟子很小的時候,就親眼目睹了親人的離去。後來,冰陽也離開了弟子。現在,連你,你也要離開我了嗎?”
這最後幾句,緣慈已經泣不成聲。
她終於艱難地走到了緣生大師跟前,跪倒在地。
“師父!”緣慈拉住緣生大師,不可抑制地痛哭起來:“弟子再也不能承受,任何人的離開了。”
緣生大師終於吃力地睜開眼睛,看了看緣慈,氣若游絲地說:“緣慈,不要悲傷,為師只是功德圓滿了。”
緣慈抹抹眼淚,慌張地扶住緣生大師,語無倫次地說道:“不,不,師父,你還沒有幫我找到冰陽,怎麼是功德圓滿呢?弟子,弟子今天,終於知道了冰陽的下落。我馬上就去收拾行囊,我們,我們這就出發。”
說罷,緣慈就要站起身去。
卻被緣生大師一把拉住。
緣生大師微微一笑,有些責怪地說道:“徒兒,你還是這麼毛躁。以後,為師不在你的身邊,你切記要穩重些。”
緣慈流著淚搖搖頭:“師父,徒兒修行尚淺,不能離開師父。”
緣生大師正色道:“緣慈,為師有重要的事情,你且謹記。”
緣慈渾身顫抖著點點頭。
緣生大師費力地說道:“今日之人,是衝你而來,你須千萬小心。為師今日得大解脫,是福不是禍。你日後切莫為為師報仇。俗世恩怨,切莫糾纏。切記切記。”
說罷,緣生大師用盡最後的力氣,抬手拂了佛緣慈的頭,含笑而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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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什麼?”緣慈瞪著放在她面前的一個奇怪物件,冷冷地問。
“這是冷光符,在殺手身上找到的。”贏長風陰沉著臉,說道:“一共五個殺手,三個被我的侍衛當場誅殺,兩個在逃亡中被抓,服毒而死,無一活口。但是冷光符,已經能說明一切了。”
“什麼是一切?”緣慈還是瞪著所謂的冷光符,面無表情。
“魍魎。王氏的暗殺組織。”贏長風皺著眉頭,咬著牙,澀聲道:“我的父親,就是死在他們的手上。”
“師父說,他們是衝我而來。為什麼?”緣慈神色木然地問。
“王氏行事,陰狠鬼祟,數十年來,利用魍魎,剷除各方異己。緣慈你武功超凡,王氏忌憚你為我贏氏所用,所以痛下殺手。”贏長風陰沉著臉,解釋道。
“果然,師父是為我而死。”緣慈彷彿很疲倦,甚至閉上了眼睛,懨懨地問道:“魍魎的殺令,是為誰所下?”
贏長風心中一沉,有些擔憂地說道:“緣慈,你師父臨終之前,告誡你不要為他報仇。這些恩怨,本不屬於你的。是我連累了你。你不要,糾纏到這泥潭中來……”
緣慈不耐煩打斷了贏長風:“王遜還是王?”
贏長風一滯,遲疑了一陣,無可奈何地說道:“魍魎,是王遜老兒的王牌,從來不讓他人染指。”
緣慈卻彷彿沒有聽見一般,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夢遊一般地說道:“我累了,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你不要再同我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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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緣慈徑直地走進自己地廂房,閉門不出。
贏長風愣愣地盯著緣慈消失的背影,呆立良久,才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他喃喃自語道:“緣慈,那我明天,再來看你。”
第二天一早,贏長風果然如約而至。
他推開別院的院門。
穿堂而入。
他的心,卻越來越不安。
別院,一切如舊。
整潔,清爽。地上甚至連落葉都打掃得乾乾淨淨。
卻安靜得可怕。
驚慌,如同野草一樣,在贏長風心中瘋狂生長。
他快步向緣慈的廂房跑去。
贏長風一把推開緣慈的房門。
卻,已經人去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