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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得利所率領的特務已經從盧家門前、街口撤走了,盧家的小汽車出來時並沒有跟蹤的,一路順風,冬梅那男扮女裝的妙計獲得完全成功。肖光義從孔氏醫院出來的時候,已經又還原成為一個青年學生,高高興興地上學去了。

我游擊隊湯北大捷,日本著名的飯田大佐及其所部官兵全部被殲的勝利訊息,隨著傳單的散發及張貼,已經像一陣春風一樣,一夜之間就吹遍了哈爾濱市的每個角落,每個階層,每個家庭。傳單像長了翅膀的喜鵲,從這家飛進那家,那叫喳喳的聲音聽得每個人都喜上眉梢,興高采烈,連那坐在樹陰下納涼的老人,都用手擋在耳朵旁,喜聽那勝利佳音。敵人大張旗鼓地搜尋,不擇手段地攔路盤查,不但沒能割斷那千條萬縷的無形“電波”,反而使這“電波”的流通更加活躍了。“抽刀斷水水更流”,當衝破阻攔而達到目的以後,會帶給人們更大的快樂。驚險勝於平淡,曲折勝於直板,蒙上神秘色彩的事物會引起人們更大的興致,何況這是關乎國家興亡的大事!當人們把已經傳閱得字跡模糊的油印傳單,藏在身上最隱蔽的地方,冒著風險帶回家中,關嚴了屋門,全家人聚在一塊兒悄聲誦讀的時候,每個人的心跳得都是那樣快,血流得都是那樣急,一張小小的傳單,帶給他們的是無限歡欣。他們像一群無家可歸的孩子,聽到了母親的呼喚;他們像是暗夜中迷失路途的行人,忽然看到了北斗星,認出了前進的方向。朋友們!同胞們!起來抗爭吧,曙光就在前面!有多少人家,興奮得夜不能寐;有多少人家,在厚厚的窗簾後面,舉杯共慶!這樣舉杯共慶的人家有多少?是神人也沒法統計的。但是有一個情況可以說明問題:哈爾濱許多酒店的酒都賣光了,連偏僻地區王崗和顧鄉屯的酒缸都空了。這天晚上,白露小吃館的老何頭悄悄拉住王一民說:“我說老弟,今天晚上好像家家都在娶媳婦聘姑娘,小店裡存放的一些陳年好酒,一下子全賣光了!”

王一民也高興得忍不住地逗他說:“恭喜發財,你老也乘這機會得了彩頭。”

老何頭一聽,把眼睛一瞪說:“我?實話告訴您吧,賠了五十多塊!”接著他又對著王一民的耳朵悄聲說,“我把所有的酒都降價三成出售,我要讓今天喝小店酒的顧客,更加高興,更加喜氣洋洋。”

王一民也悄聲說:“那你老不怕人家明白你的意思?不怕壞人告密?”

老何頭緊搖著頭說:“不,不,我這眼睛能分出好壞人。凡是今天晚上來買酒的就不是壞蛋,損到家也是個不忘祖宗的中國人。而且我照樣上稅,減價不減稅,他官家就管不著我。何況我也準備了一招:左鄰右舍都知道,犬子下禮拜定親,我等錢買彩禮呀!”

老何頭說得王一民大笑起來,這老頭自己也笑了,笑得臉發紅。

撒過傳單的第三天,在《北方日報》第三版左下角,一個非常不顯眼的地方,用小字標題刊登了一條訊息。這訊息是那樣不引人注目,卻又是那麼富有吸引力,只要人們一搭眼,就會一口氣讀下去。那訊息是:何來如此眾多匪徒,一夜之間遍撒傳單昨夜,我哈埠之街頭巷尾,竟被自報XX救國會之匪徒,貼滿極端仇視大滿洲帝國之傳單,內中竟誣稱舉世聞名之飯田大佐及其所部兩千餘人,均於湯北被共匪游擊隊“擊斃”。此種危言聳聽之低劣宣傳手段,當然不會為世人所相信。但匪徒竟能在一夜之間,將此反滿抗日之傳單,貼遍我哈埠各地,可見匪徒之眾多,匪勢之猖撅矣!現當局正在嚴加搜尋,日夜巡查,即期捕獲肇事之匪徒,亦望根絕再度圖謀不軌之反叛云云。

王一民是在臨近下班前才看見這條訊息的,看完後,引起他一陣思慮……

本來像這樣的訊息,在當時的報紙上是經常可以看見的,比這更“客觀”的報道也時有出現。如與這條新聞幾乎同時見於《濱江時報》(一九三四年七月三日一版)的頭條新聞,標題即為:“滿華通車第一日,直通列車慘遭爆炸”,文中竟用“血肉狼藉,號叫之慘令人不忍卒聞”等詞句來形容炸後之慘狀。在以後接連幾天的報道中,可以看到這樣一些文字:“……炸車之百餘匪賊,均著用赤色之腕章,舉赤色之旗幟,發狂暴之呼聲,一齊向列車襲來……”

“……列車中日本人之死亡者八名,重傷者九名,被綁走者七名;滿人死者兩名,重傷三名;美國人被綁走者兩名,俄人只一名被綁走……”

有一個死裡逃生的叫松本的日本人,寫了一篇當時的回憶hTtP://

文章,其中有一段為:“……我與村上君赤足藏於路基旁之髒水溝中,不久,聽有搜查隊之喊聲:”有日本人嗎?日本人出來!出來!‘此時村上君竟高喊一聲’日本人在此‘!村上君方冒出水面,傳來轟然一響,彼之胸部正著一彈倒斃矣!“

這些報道所透露出來的內涵意義是很明顯的,讀者可以從這裡看到中國**的游擊隊,如何英勇善戰,如何專殺侵略中國的日本強盜。這是些使中國人拍手稱快的報道。

那時候日本人對輿論陣地還沒有完全控制住,法西斯主義還沒有完全代替資產階級所謂的“新聞自由”,在私人辦的報館裡,記者還可以採寫自己感興趣的新聞,編者也可以轉發關內的訊息,**、朱德、賀龍、徐向前等人的名字也經常見諸報端。

在這情況下,《北方日報》報道的這條關於貼撒傳單的新聞,並不顯得特別突出和刺眼。但是王一民讀完後卻感到有些不安,他把《北方日報》和盧運啟聯絡在一起來思考,他怕正在打盧運啟主意的日本人在這上做hTtP://

文章。因為從這條訊息的字裡行間,可以黨察出那潛在的意識:名為罵“匪徒”,實有擴大宣傳湯北大捷的意圖。如果日本人抓住這一點,向盧運啟施加壓力……

王一民帶著這樣一絲憂慮,回到了盧家。他一進院門就向東邊樓上那張窗戶望去,窗戶開著,卻不見“伊人的倩影”。今天王一民是一下班就回來的,往日這時候她多半都在窗前(甚至是在自己住屋窗前),或者是聽見院門一響,就出現在那碧紗窗的後面……今天她不見,冬梅也不見。自己那屋的窗戶關著,整個院於都靜悄悄的,樣子有些異常。

王一民走進西樓門,上了二樓,自己的屋門鎖著,盧秋影的屋門也鎖著。這位公子哥兒最近變了,變得不常在家,有時半夜回來,喝得醉醺醺的,甚至不省人事。王一民勸說了兩次,盧運啟也斥責了幾回,都沒起什麼作用。盧淑娟怕氣壞老父,經常替他打掩護,內心深處則憂心衝忡。她希望王一民能運用自己榜樣的力量,影響她的弟弟,但最近王一民又非常忙,顧不上這些事。今天王一民望著他那緊鎖著的屋門,感到自己應該擠時間幫助他,不應該眼看著他沉淪下去……

王一民回到自己屋中,放下手中的學生作文本,坐在寫字檯前,想要抓緊時間批改幾本。但看了兩本,總覺心神不定。往日只要自己回來得早一些,冬梅就會跟進來問吃過飯沒有?如果沒吃,她會立即跑到廚房去張羅。可是今天卻沒露面兒。自己的肚子已經嘩嘩響起來,卻沒人來管,這是怎麼回事?

正在王一民思索的時候,外面樓梯上傳來輕微的腳步聲。王一民一聽,知道是冬梅來了,忙回頭向屋門望去。這時傳來輕輕的叩門聲,王一民忙說“進來”。

屋門開處,冬梅進來了。不好,真的發生什麼事情了!她往日進門總是面帶微笑,像才綻開花苞的花朵;今日進門,卻是雙眉緊蹙,像似狂風過後的梨花。她進門後,不停步地急速走到王一民面前,微微喘息著說:“王老師,您知道不?《北方日報》社讓日本人給查封了,蕭主編讓特務機關給抓走了,整個報社都讓憲兵和警察給把上了,一個人都不讓回家。還有……”

王一民驚問:“還有什麼?”

“還有劇團那邊也來送信說:警察廳和市公署去了幾個官兒,給送去一個劇本,命令馬上排演,說還要接管劇團。柳小姐聽說後馬上就上劇團去了。”

王一民一拍寫字檯,站起來說:“這麼說是雙管齊下,兩個拳頭一齊打來!”

冬梅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說:“是呀,老爺說都是對著他來的。頭會兒那個何二鬼子跑來了,告訴老爺說日本人要抓後臺老闆。老爺聽著後更是唉聲嘆氣。”

“老爺現在在哪兒?”

“在東邊二樓小書房裡。”

“就他一個人嗎?”

“不。太太和小姐都在。”

王一民看看表,稍微思索一下對冬梅說:“你立刻過去,悄悄問問小姐,我馬上要見老爺,可以不?”

“好。”冬梅應一聲轉身就走,但走了兩步又站下問,“您還沒吃飯吧?再不……”

王一民連連擺手說:“等見完老爺再說。你快去吧。”

冬梅點點頭快步走出去了。

王一民在屋裡一邊急速走動一邊緊張地思索著:必須馬上摸清盧運啟在重壓下的思想情況,及時向組織彙報,以便採取措施。當前要幫助盧運啟頂住這股壓力,不要亂了陣腳……

冬梅很快地跑回來了。她告訴王一民:老爺請他馬上到小書房去。

王一民問:“還有誰在那裡?”

冬梅說:“老爺把小姐留下了,其他人都走了。”

“少爺呢?”

“他還沒回來。”

王一民點點頭,轉身往外走,冬梅緊跟在後面。到了東樓小書房門前,冬梅搶先兩步,開啟房門,侍立一旁,請王一民進去。

屋裡的盧運啟正倒揹著身子站在窗前往外看。盧淑娟站在紫檀條几旁的太師椅靠背後面,向站在門口的王一民凝望著。條几上擺著一隻青銅古鼎,古鼎裡升起一縷淡淡香菸,在她臉前輕輕飄拂著,她眼裡好像含著淚水,是香煙燻的還是……

盧運啟轉過身來,他那保養得很好的紅潤面孔顯得有些蒼白,溜直的身板也略顯彎曲。他對著王一民伸手往沙發前一比說:“一民,坐吧。”他已經不管王一民叫“世兄”,而是直呼其名了。

王一民問候過以後,坐在沙發上了。這時,盧運啟又對著淑娟說:“淑娟,給一民斟茶。”

門旁站著冬梅他不用,卻叫淑娟斟茶,這老頭兒是怎麼回事?是氣糊塗了嗎?

淑娟看看冬梅,冬梅卻一低頭,悄聲而敏捷地退出去了。淑娟忙走到茶几前,捧起茶壺,往比酒盅大不了多少的一隻精緻小茶杯裡倒了一盞綠茶,雙手捧給王一民。王一民忙欠起身,說了聲“謝謝”。這本是當著盧運啟面表演的一套應有的禮儀,想不到這老頭兒卻眨著細長的眼睛問了一句:“你們還這樣客氣嗎?”

王一民不知這突然而來的問話究竟包含著什麼意思,便只是笑了笑沒有回答。淑娟卻連笑都沒笑,回身坐在她父親背後的一把椅子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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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間並沒有空多久,大概只有幾秒鐘,盧運啟就坐在王一民對面,接著說道:“一民,你知道嗎?報社出事情了,劇團也送來壞消息。”

王一民點點頭說:“小侄已經聽說一些。”

盧運啟忙問:“在哪聽說的?”

王一民立即回答:“是方才問冬梅才知道的。因此小侄才急於要見您。”

“你對這些突然發生的事有什麼看法?”

王一民略一沉思說:“小侄認為日本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他們打老伯的主意已非一日,幾次請老伯出山,都被您頂回去了。最近,東北各地都相繼出現了一些反滿抗日事件。南滿鐵路和關裡通車,是日本人苦心籌劃好久才得以實現的大事,誰知第一列火車才開出去,就被**游擊隊把車頭給炸翻了,車上的日本人被殺被俘無其數,公開報道只說死八人,實際是這個數字的五倍。這件事立即傳遍了世界各國,因為車上還有很多其他國家的人。一直到現在,外國人還不敢坐這趟車,怕被炸死。和這次南滿鐵路事件相呼應的,就是《北方日報》發那訊息上說的:北滿**游擊隊一舉殲滅日本著名的飯田大佐和他所率領的精銳部隊,這又是一個使日本朝野震驚的事件。一南一北兩個大事件,下邊還有許多小事件。這就必然使日本侵略者寢食不安,像坐在火山口上一樣擔驚受怕。為了穩住陣腳,保住這個搖搖欲墜的偽滿洲國,他們就得採取斷然措施。這其中,脅迫老伯出山,用以增加偽政權的資本,甚至是增加日本人自己的安全感,必然成為他們主要措施之一。這樣,他們就不擇手段地扔出撒手銅:封報社,抓主編,派官員控制劇團。所有這些無非都是迫使老伯就範。小侄相信,假如老伯對日本強盜一點頭,這些問題就會迎刃……”

王一民話沒有說完,盧運啟忽然一拍沙發,往起一挺身子說:“說得確切!一民,你真是神機妙算,一語中的!方才何佔鰲來,透露的正是這個意思。”

“那他一定是奉命而來。”

“這我當然明白。他先是表示對我十分關心,說玉旨雄一已經下定狠心,要和我速戰速決,不達目的,決不罷休。我的前途一是‘出山’,二是‘人地’。為達到迫使我‘出山’的目的,日本人已經部署了一系列措施,包括見不得人的陰謀詭計。對報社和劇團的舉動,只不過是一場大戲的開場鑼鼓而已。”

王一民聽到這裡忙問:“他透露出下邊陰謀詭計的內容沒有?”

“一個宇也沒說。”

王一民略一思索,又問道:“這次就他自己來的嗎?”

盧運啟點點頭。

王一民又問:“葛明禮沒和他同時來?”

“這次葛明禮躲起來了!”盧運啟氣憤地說,“我一聽到報社出事以後,立即給他掛電話,想先把人要出來,哪知掛了幾次都找不到他,派人去找也找不著……”

“媽媽要親自去。”一直坐在盧運啟後面,面對著王一民的盧淑娟輕輕插言道,“可是爸爸不讓……”

“已經知道他是有意躲著我,還去找什麼?”盧運啟提高了聲音說,“我已感到掛電話去找他是種恥辱,怎還能讓妻室內眷拋頭露面,低眉折首去求情?”

“可是事情已經發展到這種地步,日本人對爸爸伸手了,我們總得想個辦法呀!”盧淑娟仍然輕輕地說著。她低著頭,不看她父親,但話語說得清清楚楚。

“想什麼辦法?”盧運啟快步走到他女兒面前,直對著她吼道,“還讓我去找葛明禮?去找賣國賊?去向他衷告,乞求?”

盧淑娟低著頭站起來了。

王一民也站起來。

盧運啟呼呼喘著粗氣。他一轉身,在屋裡急速走了兩圈,然後站在屋地當中,直著眼睛看了看王一民和盧淑娟,抑制著激動情緒,儘量輕聲地說,“你們坐下,坐下。”

王一民和盧淑娟對看了看,同時坐下了。盧運啟卻沒有坐,他站在他們倆中間,長吁了一口氣說:“我的處境,是不言而喻的,正像文丞相被俘以後過零丁洋所說:”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國家破碎得已經像風中飄蕩的柳絮,我自己也早就像雨裡捱打的浮萍。所以未沉,只不過是風小雨稀罷了。現在是雨急風驟的時候到了,我該怎麼辦?我今年已經年過花甲,活在世上的時間不長了,我要給後人留下什麼?是浩然正氣還是屈膝向敵?文丞相的言行應該成為我的榜樣。當元世祖和他談話,勸他投降的時候,他正氣凜然地說:“宋亡矣,天祥當速死,不當久生。’元世祖又以宰相的高位引誘他,他斷然拒絕道:”一死之外,無可為者!‘文丞相歸天了,留下一片丹心,在中國的史冊上閃耀著光輝。我雖然不能自比於文山先生,卻要以他為榜樣,留下一顆丹心,以死報國!“

盧淑娟早已熱淚盈眶,這時忍不住站起來叫了聲“爸爸”!眼淚隨著叫聲奪眶而出,她一捂臉,轉過身去。

王一民也隨著心情激動地說:“老伯的浩然正氣,使小侄深受感動。但是現在雖有雨急風驟之勢,卻還沒到覆舟滅頂之時。我們還可以想想應急的辦法。”

‘有什麼辦法可想?從葛明禮躲起來不見的情形上,已經可以看出形勢的嚴重了。“盧運啟說到這裡忽然冷冷一笑說,”如果說辦法的話,今天何佔鰲倒是又厚著臉皮暗示了一下……“他迅速地瞥了一眼仍在啜泣的女兒,又看了看王一民,一甩袖子說,”那簡直是對我的莫大羞辱!他以為在重壓之下我這老朽的骨頭就軟了,就可以隨他們擺佈了!我本來還想多聽聽他說些什麼,可是他這話一出口,我立即把他轟了出去。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我怎麼能……“盧運啟還要說什麼,可是忽然又止住了,他又急速地在屋裡走起來。

王一民立刻猜中了何佔鰲那“暗示”的內容。他看看盧淑娟,她也已止住哭泣,像在諦聽,像在沉思,她當然會更敏銳地覺察到那內容了。

盧運啟在屋裡轉了幾圈以後,一扭身坐在王一民對面,然後向身後一招手說:“娟兒,你過來!”

盧淑娟忙用手絹擦乾臉上的淚痕,走到盧運啟身旁,緊挨著他站下了。

盧運啟又一指對面的長沙發說:“你和一民都坐下。”

對面只擺著一張長沙發,盧淑娟和王一民對看了一眼,都沒坐下。

盧運啟手沒有縮回去,仍然直指著長沙發,提高聲音說:“坐下,一齊坐下!”

這簡直是命令了!王一民不再遲疑,立即坐下了。盧淑娟也隨著坐下,但她儘量往一頭靠,身子緊靠在沙發扶手上。王一民雖然沒她那麼明顯,但胳膊肘也搭在扶手上,因此兩人中間就空出一大塊地方來,真好像兩個“仇敵”相遇,越遠越好似的。

盧運啟用那銳利的目光掃了一眼那塊空地方,便垂下眼簾,把聲音降得低沉而緩慢地說:“未雨綢緞,古有明訓。趁著日寇的魔掌還沒有直接抓住我的時候,我必須考慮一下身後的事情……”

盧運啟剛說到這裡,盧淑娟又忍不住地叫了一聲“爸爸”!還沒等她再說下去,盧運啟便一揮手,嚴厲地說:“不許插嘴,聽為父的說下去!”

盧淑娟話停住了,眼淚又要湧出來。

盧運啟稍停了一下,又降低聲調地說:“所謂身後之事,首先是對兒女未來的思慮。對於守全,我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了。最近他每天在外邊胡逛,是串煙花柳巷?還是押技狂賭?我都不得而知。我既無力把他鎖在家中,更不能跟蹤監視他於戶外。只怪我當初對他過分溺愛,惡性已成,再造無力,只好聽之任之了。”

盧運啟說到這裡,不免瞥視了一下王一民。王一民心中一動,他知道這老人還對他抱有希望,盼他能幫他“教子成人”。但是最近空氣這麼緊張,自己肩上的擔子越來越重,很難抽出工夫去顧這位浪蕩公子。他不願開空頭支票,尤其在今天這種場合下。今天,他已經感覺到盧運啟的舉動不比尋常,從讓淑娟給他斟茶,到指定他倆坐在一塊兒,都使他那敏感的心不斷加快跳動。現在,又當他的面談起“對兒女未來的思慮”,莫非說要……王一民想到這裡心跳得更快了,這真是一個盼望出現而又害怕出現的場面,極善於自持的王一民也幾乎要冒汗了。但他終於還是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內張外弛地坐在那裡,不插言不搭話,對盧運啟的“希望”沒做任何表示,好像是一點也沒理解。

盧運啟長嘆了一口氣,把目光從王一民身上又移到盧淑娟的臉上,他望著他女兒那悽楚的面容說:“守全的墮落,使我更寄希望於娟兒。我準備今明兩天內就立下遺囑,把我的財產分為兩份,一份給守全,一份給娟兒……”

盧淑娟又抽泣起來。

“不要哭,聽我說。”盧運啟對女兒擺擺手說,“我心裡清楚,分給守全那一份是保不住的,很快就會被他揮霍掉。所以我準備把吉林那座老宅子和一些買賣、土地分給娟兒,那都是祖宗留下的產業,希望娟兒能克勤克儉,守住祖業。將來如果老天有眼,守全還能留下個後代的話,娟兒能收養就收養過去,把老宅子傳給盧家的後代,那就會使老父瞑目於九泉之下了。”

盧淑娟手又捂在臉上,啜泣出聲。

盧運啟又看了看王一民說:“至於娟兒的婚事,最近一個時期以來,我就在觀察考慮。我雖然年邁,但自信還不是舊派老人,視自由戀愛為傷風敗俗之大敵。實際自古以來,有多少才子佳人的風流韻事,被傳為千古佳話。張君瑞和崔鶯鶯的婚配,相國夫人出來橫加阻撓,結果反被千百萬人所唾棄。我當然不願做頑固難化的相國夫人。何況……”說到這裡,他又看了看王一民和盧淑娟。

盧淑娟手捂在臉上,但啅泣停止了,她在聽。王一民臉紅紅的,眼簾低垂著,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

盧運啟又接下去說道:“……何況一民又是我最器重的青年,在當今這亂世之秋,像一民這樣滿腹經綸,才華出眾,德才兼備,老成持重的青年,真像鳳毛麟角一樣難求。所以把娟兒的終身許託給一民,我是非常滿意的。我想我們也不要走形式,找媒人了。等一兩天後,我立好遺囑,你們就拿著趕快回吉林老家,在那邊擇吉成婚。這樣兩地分居,離我遠一點,也免得受牽連……”

盧運啟話似乎還沒有說完,王一民站起來了。他異常激動地說:“蒙老伯如此厚愛,小侄十分感動。老伯打破世俗中門戶之偏見,慨然允婚,更使小侄感佩。小侄想:淑娟也一定會感到無限溫暖和幸福的。”

王一民說到這裡,偏過頭去看了一眼淑娟。淑娟的手已經從臉上拿下來。她那被悲傷浸白的面孔迅速地染上了羞紅,但她並沒有低首迴避,反而迎著王一民的目光站起來了。她那微微發紅的眼睛裡忽然閃出兩道光亮,好像在漠漠愁雲的縫隙中射出兩線陽光,這陽光在擴充套件,在驅趕那壓在頭上的愁雲。她已經無法掩飾自己的興奮了,哪怕是在老父正遭厄運,全家的命運處在飄忽不定的時候,她也不能掩飾這突然降臨的幸福。她迎著王一民的目光看,甚至還微微地點了一下頭。

盧運啟那銳利的目光已經洞察到這一切細微的變化,他一隻手捋著銀白色的鬍鬚,微笑著點點頭。就在他的微笑中,王一民又說話了:“但是,小侄在幸福的感激之中,也有一些下情要向老人家說明。”

“什麼下情?”

“在最近一個時期,小侄不能離開哈爾濱,也不能……”王一民說到這裡,低下頭,輕輕地說了句,“也不能如命完婚。”

盧運啟持鬍鬚的手停下了,兩道壽眉也皺成個一字,他直視著王一民問道:“為什麼?”

盧淑娟也睜大著焦急的眼睛,身子往前微傾著,她嘴沒動,但好像也聽見她在說:“你怎麼在這時候違拗父親的心願?”

王一民現在不能離開哈爾濱,不能結婚的理由本來是非常充足的,但卻苦於不能公開說出來,當親人也不能說。真話不能說,只好說假話,這就是地下工作者最經常的苦悶。

王一民在盧運啟灼灼目光的逼視下,在淑娟那焦急眼神的催問下,只好說道:“小侄現在事業上毫無成就,早已立志要晚些時候結婚。何況現在正是老伯處於困境的多難時期,小侄怎能與淑娟舍下老伯雙雙離去。這樣做對小侄來說是不義,對淑娟來說是不孝,我們怎能背上不義不孝的罪名,躲在千里之外,去苟且偷安呢。小侄想淑娟也不會贊同這樣辦的。”王一民說到這裡,側過頭看淑娟。

盧淑娟被感動得連連點著頭,她往前走了兩步,站到盧運啟一旁,激動地說:“爸爸,一民說得對,在這國已破,家欲亡的危急時刻,女兒至死也不離開你老人家。至於您說的……”她停頓一下,低下頭,低聲說,“我們的婚事,女兒願意在你老人家轉危為安,雨過天晴以後,由你老人家親自主持……”

“唉!”盧運啟長嘆一聲說,“痴兒!還能有那年月嗎?”

又是一聲長嘆後,三個人都不吱聲了。

天已經黑下來。遠處傳來教堂的鐘聲,那嗡嗡的餘音,更增加了這屋裡的哀愁。鐘聲住後,又陷入可怕的沉寂中,好像空氣都凝滯了。

盧運啟這時猛然一拍桌子,一扶盧淑娟,挺身站起,對王一民一揮手說:“走,借酒消愁,隨老夫去痛飲幾杯吧!”

沒等王一民回答,盧運啟就昂首向外走去。盧淑娟在一旁扶持著,王一民跟在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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