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重山，中南三峰。
銀白洞穴內，地面和洞頂皆刻著龐大而繁複的法陣，彎曲寫意的符文隱約閃爍，恍似星光流溢，道意生動。法陣的最中心盤坐著一人，烏髮白衣，雙目輕闔。洞頂中心放置的極品靈石猶如皎潔明月將瑩潤輕盈的光輝籠罩在他的周身，如夢似幻。
姜緩沉浸在玄妙的境界裡，不知年歲，不知所在，直到心神驀然一動，察覺到一絲天道的牽引。
在他這個境界，已半窺天道。再加之……三百年前，他試圖以身合道後便與天道有了一分默契，閉關三百年間偶爾也能感知到幾分天道律動，但卻從未感覺到如此明確的天道意蘊。
他毫不猶豫順應這絲牽引，任由神識被拉入十二州之上的星空。
過了片刻又似過了許久。
一聲錚響。
好似來自遙遠天寰，又好像大地的轟鳴，驚動了整個十二州。
萬里之遙，羅天宮中，閉目養神的清峻男子猛然睜開眼，身形瞬息之間抵達山尖的觀星臺。
菩提樹下，佛子捻動佛珠的長指頓住，怔神須臾後，改換經書念起《功德經》。
萬仞山崖，劍鳴呼應，如玉石碎金，烈烈長風，劍修握緊佩劍，凝視劍痕片刻，當即起身離開。
……
而咫尺之間，隨著這聲錚響，冰雪覆滿、銀裝玉裹的中南三峰剎那間春光融洩，雪融冰消，潺潺新泉飛瀑，豔豔百卉含英，亦有鳥鳴獸吼，彷彿一瞬間整個中南三峰都睡醒過來，恢復了生氣勃勃。
這季節遷移的奇妙景象宛如幻境，掌教和諸位峰主早已趕到附近的山巔，面露激動，彼此對視都見期待。
這等玄奧的時間之法算盡十二州，也只有一人駕馭自如。
莫非、莫非師叔祖終於要出關了？！
外面的人激動不已，翹首以盼。
終於從入定中睜開眼的姜緩卻神色奇異微妙。
他剛才隨天道去往的地方——
十二州之上，星空深處，是由1和0組成的浩瀚銀河。如果他沒有記錯，1和0是計算機最基礎的邏輯。這片浩繁星河既是傳說中的資料海，也是真實現實和純數字的抽象世界的分界。
他的神識輕易掠過十二州，卻見修仙界到處都是天外來客，或許該換個詞——玩家。
他穿越到這修仙界數百年，平素都是踏踏實實修煉，老老實實閉關。有宗門，有摯友，有對手，有美食，還有最喜歡的毛茸茸。
“竟是個遊戲？”
橋南論壇，全息網遊《問仙》最大的玩家集散地。
新資料片《一夢無由》一經釋出，播放量在短短十分鐘內就破了百萬，並搶佔各大社交平臺的熱門。
誰叫《問仙》是現在最流行最火爆的全息網遊呢。公測兩年來，最高峰時上線人數早已突破了八千萬，至今熱度不減分毫，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勢。
《問仙》顧名思義，這部遊戲的主題就是求仙問道。遊戲設定有問仙十二州，大小門派數以萬計，但最厲害的只有九門。在遊戲陸續更新《一劍當風》、《岸芷汀蘭》、《羅天無涯》等資料片後，九個門派裡八個都已顯露真容。就連最神秘莫測的幽冥境，幽冥境之主都在上一次大更新後露了露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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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一個千重山還是只有個名字。
最初刷屏的彈幕都是在驚歎新門派的逼格。
“啊啊啊新門派是千重山！九門之首，千重山！！！”
“我直接好傢伙，除了臥槽說不出別的！”
“空隔千重山，一夢至無由！搞快點搞快點！我要穿上新鮮的校服！”
……
直到資料片最後三十秒——
三座並立高峰，轉瞬冬去春來，一副優美出塵的仙山畫卷展開。掌教和峰主們肅穆恭立，所有弟子都莊重行禮。
鏡頭拉遠，玩家們熟識的幾位npc一一出現。
羅天宮太上長老。
十四寺佛子。
飄颻劍主。
……
最後是絕生崖最高處，魔門之主慵懶斜靠煊赫王座的背脊忽然挺直，眯眼看向遠方，“是他回來了。”魔主低笑一聲，飲盡杯中酒。
彈幕忽然空白了大片，大約半秒後密密麻麻換成了問號，就像打啞謎一樣。
“？？？我沒有理解錯？？”
“是他嗎？是那個人嗎？？”
“蹲個解說！究竟是不是那個人？！”
資料片還在繼續。蒼空無垠，重山疊嶂，雲霧寥寥，眾人盡皆俯首，齊聲迎候，“恭迎萬君出關。”
玩家們屏息凝神，目不轉睛，資料片戛然而止，“問仙”二字龍飛鳳舞地飄出放大。
——隔千山，夢不至。敬請期待，問仙新版本更新。
彈幕空白一瞬，一片亂碼。
卡在這裡，人幹事？？？
不知有多少人破口大罵官方，又有多少人回到開頭。
更多人情緒激昂的衝進了論壇。海量討論貼瞬間淹沒了整個論壇，鋪天蓋地都是驚嘆號和問號。
無數玩家湧到遊戲官方下面刷屏，“是他嗎是他嗎？”
頂在最上面的留言被官方點了個贊，並回覆一個預設的微笑。
於是，橋南論壇徹底炸了，緊跟著其他平臺也爆了。
話題#那個人#直接衝上了實時第一，把問仙新資料片等一應話題擠在了下面。
屠版了！
只要是玩問仙，哦不，或者說只要聽說過問仙，或多或少都會知道那個人的存在。
那個人，不知容貌，不知出處，不知身份，只知一個名字。
——姜緩。
姜緩暫時不知遊戲之外的轟動，他正頭疼怎麼安撫宗門上下。
玩家們吐槽遊戲官方卡的一手好點，把人勾得屏息凝神，結果尖叫卡在嗓子眼，指尖彈幕蓄勢待發，它居然就這麼戛然而止了？卻殊不知資料片要是再放下去，只能看見原本一派仙人風度的真君們瞬間繃不住臉、人設全崩的模樣。
什麼九門之首的逼格都不要想要了。
能等在這裡的皆是四境以上的真君，修為高深，地位崇高，在外面哪一個不是威儀赫赫、被無數修士敬仰尊重之人？現下卻皆心神跌宕，完全不能自已。
當真的看見那道熟悉的身影，素來持重的掌教昭衡真君首先沒能繃住，大聲喚道：“師叔祖！”同時下意識運用最高妙的身法撲過去。
隨著他的行動，其他峰主也似反應過來，緊跟著撲上去。
姜緩身姿飄逸，行止間有一種說不出的韻味，數息間便踏過流雲煙靄落在雲端，正欲打個招呼，明朗笑容將將浮現嘴角，就見一群人好似猛虎撲食一般，身法一個比一個兇猛逼人，一個比一個迅疾神速。
他當然是可以避開所有人的，但面對一張張欣喜激動的臉，他又心頭一軟，老實留在原地，任人把他團團圍住。
七嘴八舌的稱呼。
“師叔祖！”
“萬君！”
姜緩一一應了，欲像以前那樣從袖裡掏出禮物當作安慰，然而一抬手卻發現袖子被好幾個人死死拽著，只能無奈一笑。
“今朝再見，諸君何必自苦如此呢？”
回答他的是昭修真君超大聲的哽咽。
其他峰主本來還在剋制，這下也有樣學樣。
於是，等姜緩好不容易從袖裡掏出禮物，挨個發出去時，還得附帶一個一個的哄。
“昭修，讓你擔心了，莫哭了。”
“明華，你也是，再哭就不好看了。”
“明犀，我無事，倒是袖子又該被你扯破了。”
“好了好了，昭衡，別繃著臉，俗話說笑一笑十年少。”
……
等他一個一個親手送上禮物又安撫好人，已經是一個時辰後，看著眾人好歹臉上有了喜色，姜緩悄悄在心裡松了口氣。
他最怕哄人了。
還好，還好，以前的小竅門還有用。
姜緩一穿越過來就被前前任掌教收為關門弟子，師父那時已常年閉關，他算是被幾位師侄一手帶大的。等他突破第三境，結金丹，師侄們也陸續收了弟子。他作為長輩，當然也就承擔起長輩的責任。
從那時起，他的袖裡乾坤就常備著各種小禮物，在外遊歷時也不忘多屯點新奇的玩意兒。
幸好他的袖裡乾坤時間是受他控制的，雖然閉關三百年，但那些禮物應該還能用……大概？
昭衡要送上好的紫毫筆。
昭修愛酒，閉關前所釀之酒正合宜。
明華送首飾大概該過時了，那麼直接送寶石吧。
明犀的話，一匣千年藥材便很合適。
……
一群腳踏山河、力震群星的真君們小心翼翼捧著禮物，衣袂翩飛，儀態優雅，恍似仙人。不過，如果他們沒有在左顧右盼對比其他人的禮物後，嘴角壓抑不住的上翹的話，看上去會更像一點。
每個人都覺得師叔祖最關心自己，一出關送的禮物就這麼妥貼，這麼合適。果然，師叔祖心裡是最在意自己的。哪還有閒心繼續鬧彆扭耍性子，似乎忽然又都找回了得道真君該有的風度，恢復了矜持，端莊有禮的行禮，“多謝師叔祖！”
總之，總算把這些小輩們哄好了。
姜緩微笑著頷首。
眾人在鄭重地收好禮物後，立刻開始下一步行動。
一個個端著張超凡脫俗的臉，像鳥類抖動羽毛一樣小動作不斷。有人藉著答話上前小步把旁邊的人擠到身後，有人努力側過身子把其他人擋住，還有人恍若無意的整理肩上搭著的雪白毛披肩……
“明華……”
撫摸著披肩上的毛毛的明華真君精神一振，矜持又驕傲的斜了一眼同門們，看上去十分鎮定的回道，“師叔祖，明華在。”
真君們對師叔祖毛絨絨的小愛好了然於胸，暗嘖一聲失策。
明華這個狡猾的傢伙！居然叫她拔得頭籌！
姜緩的目光定在那柔軟潔白的毛茸茸上，指尖微動。
看上去好好摸，好好摸！
“這是青丘的白狐？”只有青丘的白狐毛髮是這樣瑩潤的玉白色。
明華下巴微抬，光豔逼人，眼梢壓不住得意，“師叔祖所言不錯。”
——哼，這群渣渣，果然！只有我和師叔祖是毛茸茸的心靈之友！
其餘人簡直沒眼看，但瞧著師叔祖微微灼熱的眼神，只得不情願的給明華讓開一條道。
誰叫師叔祖就喜歡毛茸茸呢？
還是好氣——幾個人眉頭跳動。
算了，師叔祖高興就……暫且忍了！
明華和姜緩就毛茸茸進行了愉快的交流。當她再接再厲，欲借毛茸茸邀師叔祖往她的峰上去時，昭衡語氣溫和地插話進來：“師叔祖，中南三峰封閉已久，久未住人。依昭和之見，在中南三峰休整好前，您不如暫居鈞天峰？”
明華猛然轉頭，美目瞪著昭衡。
好啊，昭衡，你摘我桃子？
昭衡不急不緩，從容道：“鈞天峰位於最中，而且從前師叔祖住過的小院我一直有好生打理。”
——說的好像誰峰上沒有師叔祖住過的院子一樣？！
一群人暗自腹誹，卻沒有人直接開口。
適才居然忘了昭衡這個無毛狐狸！
昭衡果然是最狡猾不過的！
嘖，這個臉厚心黑的傢伙！
但是昭衡給出的理由的確不錯。
鈞天峰為掌教所掌之峰，位於千重山最中央，地位自然不同尋常，最合師叔祖的身份。再有……鈞天峰最大，屋舍眾多，足夠塞得下人。
想來也難得一人獨佔，既然如此，不如加入。
一時，一群人已經開始思考等會兒該找個什麼理由賴在鈞天峰不走。只除了明華咬牙切齒。
姜緩倒是對住處沒什麼意見，輕鬆應好，隨口道，“正好，我也看看如今的宗門。”
此話一出，所有人立刻抖擻精神。
沒過多久，各自依依不捨地拜別師叔祖。
開玩笑——
行李不收拾一下？禮物不再檢查一下？
師叔祖要看看宗門，那麼麾下那些不成器的弟子不得好好叮囑一二？
於是，一群真君一步三回頭，比賽誰更慢地暫且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