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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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也好和尚也罷,皆是方外之人, 講究一個出世。

北山寺的和尚一直鎖在高牆之中, 不曾見過幾次外頭紅塵裡的風景。頭一回被紅塵驚擾, 即是血雨腥風, 沒有幾個能夠招架住的。比如寒松拉住的, 還是個禪僧,如今面目猙獰倒像個地獄裡走出來的修羅了。

去他的戒律清規, 他要下山快意恩仇。

靈璧的阻攔並沒有起到多大作用, 和尚們一個又一個,繞過了閃著寒光的巨劍,回頭遙遙衝寒松行了個禮,轉身毫不猶豫的下山還俗去了。

不曾入世,談什麼出世?貪嗔痴恨愛惡欲,一樣都不曾體會過, 又如何做得到六根清靜呢?

北山寺的和尚們下山還俗,靈璧與寒松, 誰也攔不住。

住持曾說, 寒松佛心不穩,整日去後山打老虎,遠不如寺中的禪僧們本分, 能在佛堂裡一連獨坐數日。可正是將徹底自身獻與佛祖的人啊,當佛堂倒下的瞬間, 他們心中的佛便也轟然跌下神臺了。

寒松抬起了早已磨爛了黑色布鞋, 逆著同門的師兄弟們, 反其道而行之,向山上走去。

雖千萬人,吾往矣。

和尚們倔起來,脾氣又臭又硬,靈璧攔來攔去,愣是一個都沒攔住。從巨劍上跳下來,她將其插到背上的劍鞘中。小跑著到了封鴻身旁站定,微微彎下腰,一手攬過道人的膝窩,另一手橫穿封鴻的脖頸,用力一抬將人扛在了肩上。

快步追在寒松身後,靈璧作為劈倒佛堂的罪人,心中惴惴不安,隨護寺的武僧一起踏入了寺門之中。

剛一進門入眼便是半山腰上頹然倒下的佛堂,房頂早已褪了顏色的琉璃瓦散落在地上,支撐屋頂的橫樑與柱子,也七倒八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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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堂裡的泥塑比起金盃秘境中封鴻道人立的那些,不知高大了多少倍。許是金盃秘境中兩三個摞在一起,也沒有這裡的一個高。

沒了木門與屋頂的遮擋,佛堂裡頭的神像露了出來。尚且立著的,有的慈眉善目端坐在蓮臺上,眼神柔的如同夏日流淌著的泉水。有的手持法器,怒目而視,面目兇惡。

這些佛像實在是太高了,光是瞧上一眼,便叫靈璧生出一股子敬畏之心。想來要是昨日夜裡,叫她看到佛像,指不定就不敢劈了。

縮著脖子,靈璧畏畏縮縮的不敢抬頭。雙唇緊閉著,也不敢開口,只是跟在寒松的身後,扛著封鴻道人一步步的往石階上走。

凡間的那些低階修士在這裡養傷的時候,幫著僧人們修了不少東西。比如腳下的石階,靈璧與寒松剛來的時候,一階寬一階窄,一階高一階低。修士中有幾個泥瓦匠,不知施了什麼術法,竟能叫臺階一邊兒大小了。

穩步踏到了石階的盡頭,靈璧偷偷抬眼去瞧寒松,和尚一路上不曾與她說過一句話,叫靈璧慌的很。

然而光顧著瞧寒松了,一時沒有留意腳下,靈璧一個踉蹌肩上扛著的封鴻道人甩了出去,自己堪堪站穩了身形。然而當她低頭看到是什麼絆了自己的時候,比摔倒了還要驚懼。

一個足有半人高的泥塑的耳朵,從不遠處一尊佛像的面首上跌落,耳垂又厚又大。

沒有去扶封鴻起來,她緊閉雙眼,學著沙彌們的模樣,兩手交疊豎在胸前。

“佛祖勿怪,昨夜是我不對。信女願……”

想了想,靈璧繼續。

“信女願一生吃……信女願吃百年素。”

一輩子太久了,畢竟以她的資質,結個嬰還是沒有多大懸念的。

寒松一直沉默著,他護了百餘年的北山寺,一夜之間變成了這幅破敗模樣。抬腿邁過一尊羅漢的臂膀,行走在不知該算在佛堂內還是佛堂外的地方,寒松與那些下山的和尚一樣,遇到了信仰危機。

...自記事起便信奉的佛祖,到底值不值得信奉。

腳下有一個被塵土掩埋了的蒲團,寒松蹲下身將其撿了起來,抖掉了上頭的浮土,提著蒲團向尚且立著的佛祖走去。

佛堂裡的塑像中,有菩薩,有羅漢。他們如同凡間廟堂裡的臣子一般,躬身立在佛祖的兩側,佛祖便是這佛堂中的帝王,一人獨享萬人的崇敬。

抬腳邁過被倒下的磚瓦砸到地下的門檻,寒松踩在了北山寺難得的平整的石磚上。對無欲無求的僧侶們來說,也就只有佛堂值得他們的敬重了。

蒲團丟在了地上,寒松站在一旁猶猶豫豫的,不知該不該跪下來。糾結的太久了,以至於跟在寒松後頭進來的靈璧都先跪了下來。

瞧了一眼伏在地上的靈璧,寒松依舊沉默著沒有開口,不知心裡琢磨著什麼。半晌後和尚跪在蒲團上,卻不像靈璧一般垂著頭。

往日裡來了佛堂,寒松覺得自己愚笨,聽不懂住持說的佛理。通常跪在禪僧的後頭,又怕住持和尚提問,他連頭都不敢抬,只能看著地磚出神發楞,琢磨眾生皆苦是什麼意思。

而今,佛堂裡只有他與靈璧,寒松反而抬起了頭。

仰著脖子朝著高高在上的佛祖望去,與他四目相對,想尋一個答案。

“你究竟值不值得我信奉呢?”

佛祖只是微笑著回望,厚厚的耳垂及至肩頭,目光慈悲一視同仁。除了靈璧那邊傳來的悉悉簌簌的聲音,佛堂裡靜的駭人。

四周散落著摔在地上的泥瓦與瓷罐子,碎裂了一地,裡頭顏色或深或淺的黃白色粉末混雜在了一起。

山野之中常有風,如今佛堂裡沒了遮擋,風更是如影隨形。時不時的便有一股子吹將進來,裹挾起那些細碎的粉末,轉著圈兒的起來打旋兒。

這方小世界中,人死之後當留全屍厚葬。偶爾有人斷了胳膊斷了腿,還得找殮師給補全了,放進棺木裡入土。唯獨北山腳下城池中的凡人也好,修士也罷,大多將先輩的屍身火化。

骨灰放入罈子裡,送入北山寺中的佛堂與佛祖一起受和尚與信徒的供奉。

如今倒好,無數人骨灰同北山色的佛像一樣,倒在了地上。跟別人的摻和在一起,被風吹散了。

寒松猛的想起在金盃秘境之中,封鴻道人立下的那些泥塑。

封鴻道人禍害的苦主們,明知他就在裡頭,但因著那些神像日夜被人供奉,早已有了神格。即便是他與靈璧,斬向神像也會受到懲戒。

“女施主,是你劈的?”

終於開了口,寒松跪在蒲團上,轉身面向靈璧問道。

靈璧雙手伏在地上,額頭貼在石磚上,看起來比來進香的信徒還要虔誠。聽見寒松叫她,趕緊抬起頭,前額處紅了一片。

嘟嘟囔囔的,靈璧擔心壞了她與寒松之間一路走來的情誼,好一會兒憋的臉色與前額一邊兒紅,才點點頭。

“是我,可!”

解釋的話憋到了肚子裡,倒不是靈璧不想解釋,是寒松得到確定的答案之後,便黑著臉將腦袋轉了轉了過去,不再將目光投放在靈璧身上了。

委屈巴巴的跪好,靈璧恢復了方才的姿勢,前額貼在石磚上,蹭了一腦門兒不知道誰的骨灰。

“佛祖啊,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是我糊塗了。”

左手食指往寒松處指了指:“你可千萬別怪罪他,雖說寒松是護寺的武僧,可那時他不是被抓走了嘛……想要護您也有心無力不是?”

聲音壓的低,叫風一吹便散在了空中,靈璧繼續著。

“外頭那個穿道袍您看見了吧,他才是罪魁禍首呢,您要是怪罪,就怪他。”

靈璧抬起頭,因著佛像太過高大,扭的她脖子疼。

“怪誰...也不要怪寒松呀……”

不知自己為何如此擔憂寒松,靈璧將其歸咎為心裡頭有愧。神佛這東西呢,向來小心眼子。靈璧在凡間行走算命的時候,那些不信神佛的,即便是在寺廟的牆根兒裡撒一泡野尿,倒了晚上仍舊能夠安眠。

可若是來進香的信徒,進寺廟的時候沒按規矩,踩了一下門檻子,就得倒好幾天的血黴。別看高高在上,可竟是欺負老實人。

靈璧擔心佛祖將她的罪過怪在寒松身上,而一想到寒松要替自己受罰,她就渾身上下不得勁兒。

要知道靈璧可是個闖了禍後往師兄弟上推鍋毫無愧疚之情的人,幹了壞事後被捉到,不管掌門怎麼問,靈璧都會咬緊是師兄攛掇的。

趴在地上,她自己也奇了怪了。

若寒鬆開了慧眼,此時定能發現靈璧內心的糾結,然而他眼下,有別的事操心。

靈璧用劍劈刺肉佛偽神,都能叫反噬的險些丟了性命。如今佛堂裡的,可都是被供奉了數不清年頭,自老祖建寺時就立在這裡的真佛。

外頭東倒西歪,羅漢的腦袋都從脖子上掉下來了。為何……

寒松再次回過頭,上下打量著靈璧。身上掛了些彩不假,可一瞧就是與人鬥法時留下的傷痕。但全須全尾,半點沒有叫神佛反噬的痕跡在。

青絲柔順的盤著髮髻,有幾縷因著取了金簪,垂下來擋住了半邊面龐。黑靛靛的,半點無有被天雷轟過後的焦黃。

一股不詳的預感湧上了心頭,寒松眼神冷了下來,胸中熱血跟著降溫。他一膝抬起,撐著站起身來。從乾坤袋中喚出了禪杖,恰好山風吹來,讓錫杖上的零碎叮噹作響。

靈璧這裡還替寒松操心呢,他卻一點兒不恭敬,竟然不跪著,反而站了起來。若不是怕佛祖生氣,她都要起身過去把寒松按在蒲團上了。

還不好好向佛祖悔過?被神佛惦記的都不會有好下場的。

寒松的不敬遠比靈璧想象的來的猛烈,來的多。錫杖抬起又落下,和尚上前一步,朝著佛祖的塑像走去。

一步兩步,三步。

長腿向上一抬,寒松一躍而起上了神臺,停在了一位羅漢的腳邊。他的個頭已是高大,但與神像一比便顯得異常渺小。

“和尚,你發的什麼癲?還不趕緊下來?”

靈璧心急如焚,雙手豎在頭頂,上下的揮動。

“佛祖佛祖,這可是你門下的弟子,可不能真的怪罪。”

她這裡朝佛祖替寒松求著情,和尚的忤逆之舉卻還在繼續,似沒有聽到靈璧的呼喚一般,寒松手持錫杖,朝著佛堂裡正中間的佛祖走去。

怒目金剛自上而下狠狠的瞪著寒松,寒松只當沒有瞧見,停在了佛祖的腳下。他抬起錫杖,嘴角勾起一抹難以探查其中深意的笑容,狠狠的將禪杖尖端處如同刀斧的那一塊,刺向了臉臺上佛祖的赤足。

泥塑應聲破裂,碎成了一塊又一塊的,往地上散落。

佛像倒是沒什麼反應,底下的靈璧跳了起來。兩步並作三步跑過來,伸長胳膊試圖將寒松拽下來。

“瘋了瘋了,你快些下來罷!”

寒松往外頭瞧了瞧,天朗氣清,萬里無雲。不理會靈璧,他拔出錫杖高高舉起,緊接著再次插到了佛祖的赤足上。

一隻腳碎了,神像失了平衡晃盪起來,轟隆隆的聲音響起,搖搖晃晃的似要坍塌。

如今顧不得什麼恭敬與否,靈璧一躍上了神臺,拽著寒松拖到了下頭。二人一連向外飛馳,身後有風襲來,停下身子再回頭去看,連佛祖也倒了下來。

緊緊的拽著寒松的手,神像險些就砸到他了。

“和尚,住持回來可得說清楚,佛祖這事兒跟我沒關係。”

靈璧通紅的前...額染上薄汗,上氣不接下氣。

寒松這次倒是出乎意料,沒有掙脫開女施主的手。原來他們供奉許久的,不是神啊。

環視了一週破落的北山寺,寒松將錫杖丟到了腳邊,嫌棄的望了一眼。

“貧僧我,也要還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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