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小閒歌悠悠晃盪到相府側門時,這一看果然是有道黑衫人影在那處等著,且觀周圍相府小廝的神情,卻發覺他們似乎見到什麼難以置信的物事,一個個嗔目結舌,更有丫鬟滿臉紅雲,直欲暈倒。
當下身後的老管家又屁顛屁顛地跑了過來,搖著手中的扇子不停“呼哧呼哧”扇著風,在小閒歌身後遞上去一張名單,“小姐,這便是這位來應聘西席的胡離公子的名單。”
眼前人的背影欣長瘦削,瞧上去倒似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小閒歌皺眉,胡離,狐狸?
來人聽到說話聲便轉了過來,這才讓小閒歌瞥見這位胡離公子的全貌。
來人身上墨衫熨帖飄擺,衣襟上紋繡著銀線勾織的宮蓮,身姿清癯,髮絲被一根白玉蓮簪一絲不苟地高高束起,羽睫深長,蓮花眸中有珠貝光澤閃耀,嘴邊噙著一絲笑正望著她。
明明他眼神熟絡無匹,小閒歌卻記不起曾經在那部春宮冊子或者美人圖中見過此等眉目如畫,恍若謫仙。
那人的蓮花眸中,乍看是良辰美景,卻又不住翻滾許多她全然不明的情緒。
有傍晚涼風拂過,吹起小閒歌腰間佩著的綬帶穗子緩緩飄動。
一眼忘卻池中明月千年百年。
她這七歲多的小小女童,無論如何早慧沉默,卻也有那麼些許孩童天性,見到美人如斯,難免也是同府中小廝一般的驚呆放空。
這一會面,小閒歌只覺得彷彿胸腹間忽然湧上一團邪火,攪動得她小小身子不堪炙熱,擁堵在心間喉頭,滿是不知所以的悽澀苦意,如同深陷泥沼,脫身不得。
那抔苦澀終於衝破喉間,閒歌靜靜張開小嘴,一張一合,“你是誰?”聲音嘶啞生澀,難聽之極,卻是七年至今頭一聲。
老管家和一眾家丁尚且在美人皮相中無法自拔,又陡然聞得自家小姐這七年來頭一句出聲,那是如同一個天音破空,響在耳邊,一個個不由大驚大喜,面上興奮得通紅。
管家倒是反應得快,拍了拍身邊一個木楞著腦袋的小廝,大聲道,“還傻站著幹嘛,趕緊快馬加鞭地接大人夫人回來呀!”
小廝呆了呆,便笑著唱了聲喏,腳底生風一般奔了出去,一邊跑還一邊喊著,“小姐開口說話咯,小姐會說話咯!”
老管家又跑到胡離身邊,一邊鞠躬一邊稱謝不已,“這位公子果真是貴人,我府中小姐自出生來便天生帶有啞疾,不成想今日胡公子一來,我家小姐便開口說話了。無論這西席應徵成否,公子可一定要留在府中待大人回來賞賜呀……”
這一場乍驚乍喜裡,只有兩人一直八風不動。胡離似乎對老管家的話如若未聞,只依舊噙笑望著小閒歌。
小閒歌似乎對自己忽然能開口並無多大驚喜歡愉,卻見滿院小廝丫鬟早已四散開來,互相奔走相告,彷彿是出了天大的喜事,心中也不由生出淡淡喜悅。
又見老管家仍在胡離身邊聒噪不停,小閒歌便清了清嗓子,重重咳嗽兩聲,朝老管家道,“高爺爺,您先下去罷。爹爹孃親約莫也快回來了,您先去花廳接應,我有些話想同這位胡公子說,稍後便到。”
老管家老淚縱橫的望著小主子,見她雪捏玉砌的小臉上滿是鎮定。他今年五十有五,現下早已隨了主子改姓作慕,卻不想小主子還記得他的本性,當下打了個千,恭恭敬敬退了下去。
人都走空了,側門邊的院落裡只剩下一白一黑,一大一小兩道身影。
眼見著院中栽植的櫻花樹梢上細碎花瓣撲簌落下,小閒歌又皺了皺眉,抬頭看著眼前這個名叫胡離的男子,再次開口問了一句,“你是誰?”
沒問出口的,是為何我覺得你很是面善。
胡離從袖中取出一柄似玉非玉的墨色摺扇,終於慢條斯理地應了她,“我姓胡,單名一個離字,如貴府管家所說,來應徵慕府的西席先生,也就是慕小姐的教書先生。”
沒說出口的,是我專程來尋你。
小閒歌細細打量他片刻,微微哂笑,“先不說公子你手中摺扇眼見著便是價值不菲,即算是你身上所著衣裳,質地考究,便是我這相府小姐,也只能堪堪比你一半。這等風姿卓然,又怎麼可能落魄到要屈尊當我的教書先生?”
話說順暢了,久未啟口的嘶啞聲音也慢慢轉變成童音獨有的清脆尖細。
天邊雲頭上,鳶爾拍了拍手,又喝一聲彩道,“這孃親幼時,眼力見兒可比你我毒多了,而且麼,顯見比鳶唱你也聰明多了。”
鳶唱卻搖搖頭,“不論孃親再如何聰明過人,也逃不出爹爹的五指山。胡離,狐狸,也虧爹爹想得出這麼個名兒。”
鳶爾嘟著嘴,“不過呀,我還從未見過爹爹醒來後對誰這麼和顏悅色,便是你我,大多時候也是個嚴父啊嚴父。”
果然,相府中,胡離緩聲道,“就當作個人樂趣,我為何不能當你的教書先生?”
小閒歌見他如此,也懶得再打哈哈,痞子本性露出,齜牙一笑,“本小姐就是討厭有人管著束著,成日裡之乎者也,女德女行來得煩人。”
說罷她又乜斜了眼前膚光如玉的胡離一眼,惡意打趣道,“且你這相貌,放到倌兒樓裡可比這相府教書先生來財快了去,至不濟也得是個冠絕帝都的頭牌罷。”
胡離不以為忤,反而笑得媚色天成,“慕小姐說得那些文韜武略,鄙人一概不會。只善於教這毒術巫蠱,星象與奇門五行,這奇淫巧計一類嘛,倒也有些涉獵,只不知慕小姐可有興趣?”
小閒歌一聽這“奇淫巧計”,眸中一亮,心裡也頓時便來了興趣,卻又無法拉下面子,只將信將疑道,“真的?不教女德女行,只教那些有趣的物事?”
她見著胡離微微點點頭,不發一語卻胸有成竹,笑得到真同狐狸的陰險狡獪如出一轍。
小閒歌擺擺手,滿臉老神在在,“本小姐素來喜歡這歪門邪道,你若是教得好,我便稱你一聲美人師父。可你若是教得不好,那就別怪我讓管家掃你出門咯。”
胡離手中玉扇一合,走了過來,朝她俯下身子,髮絲垂下,拂在小閒歌眼前,“那閒歌便是答應了?”
小閒歌取出方才老管家呈上的名單履歷,兩隻小手一併,一撕,名單便成了片片碎紙。
“美人師父,日後便要請你多指教咯。”
“能為帝都有名的神童指點一二,是鄙人榮幸。”(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