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周遊如願以償地獲得了一張輪椅。

送來輪椅的並不只有勞榮秀大副，還有船長何水清，以及他的妹妹，何小魚。

但與其說是輪椅，不如說是一臺改裝後的辦公椅。

皮質坐墊與座椅靠背，五個車輪與可以轉動的底座裝在座椅下面，只是車輪被換成了防滑款式。

“一臺，老闆椅？”

“體諒一下，船上資源有限，這臺椅子還是用我哥哥的辦公椅改裝的。”

何小魚的短髮蓬鬆地炸在頭上，看起來有些不修邊幅。

“你幫我改的？”

“我不但要幫你改，還得幫你推車。”

何水清打斷了何小魚的埋怨，走到周遊面前，把書桌上的攝像頭撥到一邊。

“你教的方法很有效，我跟榮秀都在昨天晚上突破第一步的瓶頸了。”

“榮秀卡在化身中期卡了七年，我比她慢一些，我卡了五年。”

“所以，不管怎麼樣，在這件事情上，你是我們兩個人的老師。”

何水清拉著勞榮秀一起朝著周遊鞠躬，但旋即臉上又露出為難的神色。

“但，我們是聯邦的公民，更是編制內的海上救援人員，聯邦公民有義務在發現數字人的時候上報當地仙官，驅逐數字人間諜是每個聯邦人的責任。”

“更何況，搜救隊直接隸屬於海上人才廳，我們的船隻定位每隔七天都會隨著海域的迴圈一起重置，哪怕我們真有意放你走，六天之後，整艘船也會隨著區域迴圈一起重新回到第二十三號區的邊緣。”

“我不是數字人間諜。”

周遊突然這樣開口。

他打算賭一波，在船長與大副的好感度明顯被他刷上去了的情況下，賭一波對方能夠相信自己編的瞎話。比如說，告訴對方自己實際上是解鎖了特殊的情緒化身能力“空間傳送”，但是在試驗能力時腦海裡設定錯了座標。

從謝治留下的記憶資料庫裡周遊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情緒能力，那麼多出一個空間傳送能力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但，回應周遊的，卻是三對神色複雜的目光。

何水清嘆了口氣，撓了撓自己的臉頰：

“是這樣的，我們也想相信您不是數字人間諜，但是我們檢測您是否是數字人這件事情不是張口說白話就能完成檢測的。”

“實際上……”

他對勞榮秀使了個眼神，勞榮秀從懷裡拿出一塊小型的平板電腦，放到周遊的面前。

平板電腦上有一張圖片，那是一塊針對周遊的腦部掃描，看拍攝視角，是從書桌上的攝像頭進行掃描的。

周遊的腦部掃描切片上，有幾段淺淺的綠色波紋。

“每一臺聯邦配備的監控裝置都自帶數字人掃描功能，只要近距離拍攝到與數字人有關的監控畫面，就能夠檢測出監控畫面中的數字人頻段。”

“仙官們把這種功能系統叫做天眼。”

“透過天眼掃描我們發現，您的身體部分沒有執行中的數字人零部件，但……”

“您的大腦皮層，顯然受到過絕望組織的數字改造。”

周遊眨了眨眼睛，但眼中的驚訝之情卻溢於言表。

我的大腦，被數字奇蹟篡改了？什麼時候？？？

我從新世界甦醒過來以後，見都沒有見過數字人！

就在這個瞬間，他想到了數字奇蹟組織曾經在舊世界對自己說過的一段話：

“我們需要的是穿越者身上的可能性。”

周遊突然意識到，這種針對大腦皮層的篡改，也許是在舊世界就已經種下的因。

靈感的電光從周遊的意識裡閃過，周遊意識到了那個大腦被篡改的瞬間究竟在何時。

鹽水大學的課堂上，透過命運抽獎機解鎖的書籍教材，從熟練度0直升熟練度100的心靈修煉知識……

從謝治留下的記憶庫中，周遊找到了與數字人組織相關的描述：

“數字奇蹟組織與現行的其他絕望組織或者官方組織勢力訴求都不相同，對於數字奇蹟來說，整個組織執行的第一要務，是找到能夠讓數字人平穩代替真實人類的辦法。”

“而這其中，成功率最高的一種辦法，是分散式奪舍。”

對於數字奇蹟組織而言，誰是迴圈者，什麼時候這個世界開始新一次的迴圈都不重要，他們想做和一直在做的，都是透過和平演變的形式，一點點地將真實人類改造成數字人陣營的一部分。

改造成功的數字人們，在外表看來與原先的真實人類毫無二致，甚至會保留成為數字人之前的全部記憶，但在最核心最本質是生命本源層面，就都變成了0和1交替的數字程式設計。

一個保留你所有記憶的數字生命，從社會層面就可以完全稱之為“你”了。數字人會代替你活在真實世界裡，接管與你有關的一切社會關系，乃至命運構成。

而倘若透過分散式奪舍，這種接管就更為隱蔽。

星期一替換你一部分的大腦皮層，星期二替換你一部分的心臟血管，星期三替換你一部分的皮膚角質，星期四替換你的一部分眼角膜，一部分鼻粘膜，一部分舌頭和牙齒……

這種替換是隱蔽無聲的，甚至是經過你本人同意的——

比如周遊的一部分大腦皮層改造，就是經由周遊本人同意以後，命運抽獎機再透過“提供獎勵”的形式對周遊進行的改造。

而這種“經由本人同意的改造專案”，甚至是，連迴圈都無法磨削的。

換句話說，如果在舊世界，周遊放肆地使用命運抽獎機，可能現在來到新世界的周遊，身體裡一半以上都會變成數字人結構。

也許抽獎機會提供給周遊一些“銅皮鐵骨”“水下呼吸”“雙目透視”之類的獨特能力，但這些能力的背後，都是對應的身體組織結構被數字化，並且被數字奇蹟替換。

更恐怖的是，這種替換過程是悄然無聲的，甚至會潛移默化地影響周遊對於改造一事的認知判斷。

周遊會逐漸覺得，數字化改造是對的，唯有數字化改造能夠讓自己在這個危機四伏的世界裡獲得一絲安寧，從而愈發擁抱命運抽獎機，最終徹底成為數字奇蹟的附庸。

周遊打了個寒顫。

這一刻，他竟對奪取謝治權柄、開啟新世界的天庭組織懷有一些感謝。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自己如今能夠對這些事情看得這麼透徹，某種程度上來說，都是因為謝治被天庭組織消滅了，彌留之際謝治把自己殘存的記憶全部量子傳輸給了自己。

如果沒有這些記憶在自己的腦中供自己呼叫，僅憑他周遊自己對於這個異世界狹隘的認知，舊世界裡，任何一個組織都能夠像捏臭蟲一樣把他捏得死死地。

而倘若拿捏自己的真的是數字奇蹟組織……

自己可真是，哪怕有九百條命也不夠花的，最終可能只有變成數字人這一個結局。

周遊一邊在內心感慨往昔，一邊構思出了一個足夠在這個時候忽悠一下清水號船員的說辭。

他告訴何水清、勞榮秀與何小魚，其實自己真的不是數字人間諜。

“這樣吧，我向你們攤牌。”

“我告訴你們所有關於我的真相，你們可以選擇相信，也可以選擇不相信。”

“我是被數字人長老會抓去絕望深淵的。”

“他們說，經過主機計算，我的身上有他們需要的一種可能性。”

“在絕望深淵裡，我遭遇了慘絕人寰的非人折磨。”

“他們將我放到絕望之淵的數字洪流中，讓我直面數字化生命程序的釋放。”

“在這樣的過程中，即使我心智堅定，也最終無奈地染上了一些獨屬於數字人的生命體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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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數字亂流衝進了我的深層記憶裡，帶來的影響就是它們改造了我的大腦皮層。”

“這也是我能夠藉助數字人們的量子傳輸系統，出現在二十三號海域的原因。”

“但……”

“正如你們所見。”

“因為我並沒有完成全部的數字人改造，我的數字人改造只侷限在腦部，甚至只侷限在大腦皮層的一部分，這導致了，雖然我能夠使用量子傳輸系統，但當我真正使用它，才發現它將我帶到了遠遠偏離既定目標的深海之上。”

周遊聽見何小魚悠悠的嘆息聲，何水清與勞榮秀的神情也緩和了起來。

“那麼，您的故鄉是哪裡？”

何水清突然問出了一個周遊始料未及的問題。

謝治的記憶庫裡有著舊世界的幾乎全部地圖，但這裡是洪水泛濫成海洋的新世界，周遊一時間難以判斷自己隨口說出來的地名到底會在陸地上還是會沉沒在海中。

周遊只能發動自己的急智，從醒轉至今的記憶裡分析新世界的地理現狀來。

“我曾經無意識聽到他們說，發現我的位置是水下三百米左右，也就是說，新世界與舊世界的海平面高度差距至少是三百米。”

“與此同時，我又聽說這附近的其他海域是有島嶼的。”

“舊世界中，鹽水市所在的省份，平均海拔在零到十米，而省份裡最高的山峰，高度則在六百餘米……”

“六百多米的山峰在新世界以島嶼的形式呈現在海洋上，換句話說，新世界與舊世界之間，海平面的高度差，是六百米。”

“另一方面，大夏聯盟在新世界似乎因為天庭的干涉變成了聯邦制，但整個大夏的地理位置應該還是不變的，所以，大夏的地形，西高東低，整體呈三級分佈的趨勢。”

“六百米的海平面升高，也就代表著，第一階梯的平原與丘陵整體都是沉入水下的，因此，如果我想要報一個我的故鄉，我最好是報一個第二階梯或第三階梯的城市來。”

“但，我又要考慮到，在天庭的管轄下，聯邦的城市是否有更名的，又是否有被放棄的，以及是否又數字人組織根本滲透不過去，一旦說出城市名就露餡的……”

“不對，我沒有必要思考這麼多。”

“這群人既然是聯邦最東邊的海上救援隊成員，每七天工作週期就迴圈一次，並且嚴格管理工作區域，劃分到某個固定的海域當中，那麼他們對於西邊的城市情況，也許完全不瞭解……”

電光石火之間，周遊的腦子裡百轉千回。

最終，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而後充滿回憶地開了口：

“我的故鄉……在西岐。”

他還想再說些什麼，但他突然感覺自己的手被人握住了。

握住他雙手的人是何小魚。

短髮的小姑娘，緊緊握住周遊的雙手，熱淚盈眶。

“我相信你的說辭，周右先生！”

“您，受委屈了！”

“像您這樣直面數字人迫害的超人，是全體人類的大英雄！”

周遊感覺到手背的溼潤，那是何小魚激動的淚水。

這一剎那，周遊突然感覺自己的良心有些不安。

新世界的人……真善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