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輓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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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永福終究還是沒能說服左晉,臨到日落的時候他才一個人悻悻地踏著晚霞而歸。熟的都要發爛的橙黃色陽光打在西安城外的雪地上,在長久的低溫中這些積雪絲毫不為太陽所融化。

“唉……”看著陳永福的背影逐漸遠去,左晉愣在西安城牆之上不由自主的的嘆了一口氣。陳永福雖然走了,但是他臨走時所說的話卻一直殘存在了左晉的心中。

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麼而堅守在這裡呢?望著遠去的陳永福背影,左晉不自禁的在心中想到。

是為了百姓嗎?

絕非,闖軍入城之後恐怕絕大多數的窮苦百姓非但不會沮喪,恐怕還會歡慶。受著地主與士紳雙重壓迫的他們何嘗不希望在一個新的政權之中重獲新生呢?

要知道,闖軍一路從潼關挺進的這段時間裡其大軍對於百姓可謂是秋毫無犯。

是為了忠君之事嗎?

也非,左晉與那位貴不可言的皇帝陛下沒有半點關係。儒家傳統的忠君思想也不曾在左晉的心中生根,這個離經叛道的秀才兵更忠心於墨子的那一套兼愛非攻。

那麼是為了什麼呢?左晉自己也不知道,他既不貪生怕死,也不嗜財好色,活在這世上他倒像是個虛假的佛陀。

伴隨著最後一縷陽光消弭在陝西大地之中,左晉緩緩回到了自己的小房子裡面。他將眼前的蠟燭點燃,明黃色的火光瞬間便照亮了整個房屋。

城中的事情已經悉數交代完畢了,孫守道、李洪負責守城,李翰、楊遇禮做主城中。而且依照著陳永福返回後闖軍軍士的調動來看,闖軍似乎也無意攻城。

“哼……”望著窗外的夜色,左晉長長的嘆了一口氣。他回身目視著那在寒風中搖曳的火焰,夾雜著些許的黑煙,蠟燭正茁壯燃燒著。

數日而來的領頭示範,讓其的臉頰迅速的凹陷了下去。枯黃色的臉龐更是一臉病象,但左晉卻並沒有生病。

他只不過在過著中國百姓數千年來一直都過著的生活。

王侯將相的奢靡生活絕非是什麼常像,在這個門有凍死骨的世界裡。每有一份珍饈擺上了達官貴人的餐桌就代表著有一位百姓的餓死。

高門貴弟們品味的不是佳餚——是百姓的血肉。

左晉鄙視著那些滿肚肥腸的貴人們,但是他又實在的為這些貴人甘當於打手。就像是一把尖刀,貴人們用這尖刀去剜掉百姓們用於反抗的手掌。

當年身處在寧遠城中的左百戶用迷茫的眼神注視著眼前滾滾而過的馬車,今日身在西安城中的左總兵卻是甘為了這馬車的護家犬。

“汪,汪,汪……”臨到深夜,有幾隻不安分的狗在不遠處吠了起來。這聲音就像是預警一般,一場雷雨已經蘊藏在這聲音之下了。

“你怎麼回事?”一位身材矯健的男人將自己的刀刃從狗的脖頸出抽出。而狗的主人也七零八落的躺在院落的四周,猩紅色鮮血像是一團黏稠的紅水。它們順著地勢的高低,向著門外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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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被斥責的男人只好低頭認錯到。萬幸他們距離左晉的府邸還有一段距離,而且這位左總兵對於自身的防範也絕不緊密。

“跟著我,這次不要再出差錯了。”領頭的男人揮了揮手。一隊人馬悄然隨著他的步伐出現在了其的身後。這些穿著黑色衣物的刺客像是影子一般隱入了街道兩旁的無人房屋之中,他們埋伏於此,一如等待獵物上鉤的大黿。

“砰!”伴隨著城北一處庫房的巨響,整個西安城在霎時間便清醒了過來。

“發生事情了?”左晉焦急的從床上站起身來,他一面將自己的衣物套上,一面神色不安的詢問著在門外站崗的士兵。

“回左總兵的話,城北的一處火藥庫發生了爆炸。”過來回話的士兵做輯答到。

“火勢嚴重嗎?”左晉穿著好了衣物站在士兵面前繼續問道。

“現在還不清楚。”士兵回道。

“備馬,隨我去北門一趟。”

“是。”

接過眼前士兵遞送過來韁繩,左晉旋即翻身上馬。由於董艾尚且因為監視黑熊而未回來,所以陪同左晉一路而去的不過是幾位普通親兵和一隊站崗的士卒罷了。

“嗒、嗒、嗒。”聽著由遠及近的馬蹄聲,埋伏在屋內的眾人不由自主的攥緊了手中的兵刃。為無生老母討滅妖邪的機會就在眼前,這些虔誠的“善人”不免稍感興奮。

“砰!砰!砰!”一連串火銃的射擊近乎將左晉的護衛一掃而空,走在隊伍最前沿的那一位士兵更是徑直倒在了青灰色的石板之上。

“敵襲!”在左晉身側的一位親兵一面趕緊拉起左晉,一面聲嘶力竭的吼道。而渾身是血的左晉一經被拉起,便看見了眼前破門而出的刺殺隊伍。

“走!快走!”左晉身側將其拉起的那位親兵對其喊到。前沿的明軍陣線打亂,那些個刺殺的教徒們正踏著明軍士兵的屍體徑直向著左晉而來。

“不要放過那個左晉。”人群中發號施令的男人正是劉克秦,他看著愈發遠去的左晉旋即下令到。

“呼…呼…呼…”夾雜著寒風,左晉一路向著李洪所駐守的西門跑去。彈丸穿透了他胯下的戰馬打在了他的腰腹之上,不過幸好只是刮蹭。不然這位左總兵恐怕就要與其身前的諸位士兵一樣倒在血泊之中了。

“快!追過去!快!”在左晉身後的白蓮教人馬迅速的分出一隊人馬過來圍剿左晉。

“呼…呼…呼…”一路狂奔的左晉躲閃進了一處巷子之中。在他眼前赫然出現的,便是一道十字路口。望著眼前一目可視其底的深邃巷子左晉果斷選擇了另外一條道路,而這條道路更差——是死衚衕。

“快!追過去!他跑不遠的!”一路尾隨過來的教徒們馬上也追逐到了此地。為首的男人將視野往眼前的長巷望去,如果左晉走的是這一條道路的話他們絕不可能看不見他。

“走哪一邊?”站在男人身後氣喘吁吁的一位信徒問道。

“去搜一搜那一邊。”領頭男人指著左晉剛才躲閃而去的巷子走去。

一步,兩步,三步……出現在白蓮教信徒們眼中的是一處比二三個人還要高的圍牆。而在死衚衕的盡頭,還有著一大堆散發著惡臭的垃圾。而在垃圾中還有著一隻早已死去的野狗正在發爛。

“不是這裡!”領頭男人旋即掩鼻喊到,而就在其走後那一堆散發著惡臭的垃圾忽地動了動。一個渾身汙漬的男人緩緩從垃圾堆中爬了出來。

“呼…呼…呼……”靠坐在衚衕圍牆邊上的左晉大口喘息著。他感覺剛才的那氣味就像是滲透入了自己的五臟內府之中一般,自己撥出的氣體都帶著屍體發爛的臭氣。

“欸啊。”左晉將自己身上外面的一套衣服脫下,扶著牆緩緩走出了巷口。那一隊白蓮教刺客早已消失在了巷子的深處。

“你媽的。”在寒風之中,左晉一個人小心的走在交錯的西安街道之上。四周的房屋都死死閉著,那些居民們早已被沖天而起的火焰與火銃聲嚇破了膽子。

“嗒嗒嗒。”又是一陣馬蹄身,但過來的這一隊顯然不再是白蓮教的信徒了。

“我是總兵左晉。”左晉攔住那一隊騎兵說道。而面對著眼前這個瘋言瘋語散發著惡臭的乞丐,明軍的騎兵總旗自然採用了最古樸的辦法。

“啪。”伴隨著一擊鞭子,火辣辣的疼痛霎時間便湧現在了左晉的心頭。而隨著這疼痛而來的則是明軍總旗大聲的叱責聲:“快滾!不要擋了老子的路!要是左總兵除了什麼差錯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呃啊…”左晉後退兩步,將道路讓給了眼前的這一隊明軍。而隨著眼前明軍的離開,一絲怨毒的眼神出現在左晉的眼角。

左肩上的衣服被鞭子打的綻開,露出了裡面猩紅色的血肉。血液緩緩從這創口之中滲出,半個肩膀的衣袖都因為鮮血而變幻為紅色。

在悽神寒骨的風中左晉一個人繼續向著李洪部靠近,而他在一炷香後終於走進了溫暖的房屋之中。

“備水。”李洪著急的大聲喊道,眼前的左晉連臉上都起了一層薄薄的霜。

“先給我一套衣服就可以了。”左晉一面說著,一面坐在了一處椅子上面。他將眼前的熱茶一飲而盡,隨後問道:“城中白蓮教作亂,你派了多少人出去。”

“屬下派了三個百戶。”李洪趕忙將自己的衣服褪下披在了左晉的身上,看著眼前這位總兵官的一身傷痕李洪的心中充滿了疑惑。

“我在這裡等著。”左晉披上了李洪送過來的衣服繼續說道。“什麼時候平叛結束了,我什麼時候再去受醫。”

“是。”李洪點點頭,隨後又招呼了幾位百戶領著人馬向著城中開去。

“你這一邊有派出去騎兵嗎?”左晉看著眼前的李洪問道。

“沒有。”李洪搖了搖頭。“恐怕是孫守道那一邊的人馬,我這裡缺少馬匹缺少的厲害。”

“好。”隨著左晉的一聲好,二人的對話旋即結束。而這樣的沉默氣氛一直持續到了天明時分,而結束這氣氛的絕不是白蓮教受誅。而是左晉忽地從椅子上面栽倒到了地面。

燙,燙的厲害。這是李洪觸碰到左晉身體的第一想法,在左晉的創口處與鮮血融合在一起的黃褐色濃水正在流出。

“快!快!快!”在門外等候已久的醫生旋即被士兵們帶了進來,在此之前李洪打算等到左晉稍稍鬆口才帶對方進來的。

而隨著身體上炎症的愈發加重,左晉的意識也愈發迷幻起來。他眼前的一切都為幻覺所籠罩,他看見在一層又一層的重壓下的另外一個自己。

那是一個叫人作嘔之極的男人,他享受著權力帶來給他特權,他享受著自認為百姓救世主的迷醉感,他享受著名為愛戴的虛榮。

左晉是這樣一個人,一個叫自己都感到厭惡的男人。

何必如此呢?一個聲音悄然在左晉心中響起。就算你堅持練兵又有什麼意義呢?就算你堅持良心又有什麼意義呢?

士兵依舊欺壓百姓,百姓依舊生活在重壓之中。

世界從來不會改變,兩千年前是王公貴族的天下,兩千年後依舊是王公貴族的天下。草民如芥,百姓如奴。在整個自夏商而至大明的漫長時間裡,它所擁有的絕非是什麼億兆百姓——而是奴隸。

如豬!如狗一般存在著的奴隸。

那麼既如此,何必要苦苦抗爭呢?

同流合汙又能如何呢?

比起他人的幸福而言,自己的未來不是更值得重視嗎?退知,你何必如此下去呢?何必要縱容自己的良心而虧待自己的肉體呢?

伴隨著這聲音愈發響亮的還有左晉身上愈發嚴重的疼痛,在其大腦處彷彿存在著一個吸食血液的水蛭。

一陣又一陣,左晉近乎要為這痛苦而奪去意識。

“不。”虛弱的聲音從左晉的口中傳來,儘管其一事無成。但在其心中仍舊存在著繼續下去的動力。

“我不會去選擇同流合汙。”這聲音喃喃,近乎與蚊鳴類似。

“我想要看見韃子離開中原,我想要看見女人和孩子的臉上露出笑容,我想要看見壯有所勞,老有所養。”

“我想要看見……”

“我想要看見天下大同的世界。”

左晉的意識旋即沉淪,在其的高燒之中太陽緩緩從西安城的東面升起。刺破黑暗的第一縷陽光徑直照射在了西安城的城樓之上,而在樓外的則是目視著遠方的站崗士兵。

“郎中,左總兵的病情如何?”李洪一臉焦急的圍在郎中的身側問道。而那一位郎中正滿頭是汗,對方的內衣近乎為汗水所浸透。

“爛肉易除,潰口難醫……”

“那個?”李洪一臉茫然的看向老郎中的學徒,而對方正將左晉的一處膿瘡挑破。

“我師傅說左總兵的傷口已經化膿,皮肉方面我們都沒有問題,但是這膿瘡我們就難辦了。”

“那意思是?”

“唉…事在人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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