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天航空艙音監聽室。

這裡是平時安監部和質量中心檢查航班艙音的地方。不過，現在這個時代，公司對航班艙音的要求還不是很嚴格。跟後世恨不得全程都監聽的高壓狀態，還是差得很多的。

正是因為這樣寬鬆的環境下，艙音監聽室裡大多時候都沒什麼人。倒是今天裡面有了個人，正是波音教員莫尚雲。

他是偶爾會在安監部兼兼職什麼的，今天分配他過來聽聽艙音，沒有具體的要求，完全隨性而為，想聽多少聽多少。

隨便聽了幾段後，莫尚雲就沒有興趣再聽下去了。於是就拿出來一疊紙質的QAR數據資料，同時點開手機播放音訊，裡面竟然是徐蒼的聲音。

細細分辨，正是他和徐蒼從瀘水機場補班回來後在駕駛艙中讓徐蒼講評的錄音。而那疊資料正是當時航班的QAR資料。

原本他早就應該比對錄音和QAR資料了，只是有事給耽擱了，今天正好閒來無事看看徐蒼這小子是不是在胡說八道。

QAR的資料非常詳細，莫尚雲就順著徐蒼的錄音一一比對。

“無線電高度一千英尺，發動機轉速五十四，下降率七百五。無線電高度五百英尺，發動機轉速五十三，下降率七百，速度一百二十五......”

手機播放器裡響著徐蒼的聲音，說完後，莫尚雲便是先行暫停下來。然後去QAR資料裡找相應高度下的發動機轉速以及下降率和速度。

莫尚雲在安監部兼職，看QAR資料自然是手到擒來，很快就找到了相關資料：“無線電高度一千英尺，發動機轉速五十三，下降率七百五。五百尺，轉速五十三，下降率七百，速度一百二十四......”

QAR資料上的各個飛行數據當真是跟徐蒼所說的別無二致。

這還不是最恐怖的，最恐怖的是從拉平階段開始，那轉瞬即逝的當口下，徐蒼給予的資訊遠比更高的高度上更加詳細。

從飛機的無線電高度，發動機轉速，風向風速的變化，到最後的飛機姿態變化，整個飛機從拉平到接地這短短數秒的時間裡，徐蒼似乎可以無限拉長這段時間，一切的變化都變得緩慢而清晰起來。

“他已經出師了！”莫尚雲將資料往桌子上一扔，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剛剛入門，然後就出師了......這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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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什麼時候才算是落地功夫到了，莫尚雲不止一次地跟自己徒弟說過：“什麼時候，從五十英尺拉平開始，腦子不再是空白一片，可以清晰地感知到飛機狀態的變化，能明白狀態變化後的應對方式，那便是功夫到了。”

很多技術不到位的副駕駛在即將接地時，腦子都是空空的，只是機械式地拉平，那麼最後落成什麼樣，那就要看天意了。

然而，徐蒼明顯已經做到了眼觀四路，耳聽八方，從容不迫了。

突然，莫尚雲的手機響了，他瞧了眼號碼，很快拿過來接通起來。

隨著電話的接通，對面傳過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教員，你之前問的那個1566飛機檢查好了，沒有發現問題，已經批准恢復執行了。”

“沒有問題，不是說機組反應有異常的抬頭現象嗎？”這段時間裡，莫尚雲也對1566這架飛機有些關心，尤其是在徐蒼的那個劍川-應理航班後，更加關切了。

他倒是知道公司這邊讓1566停場了一段時間做檢查，算還是比較重視的，可沒成想檢查下來竟然是沒問題。

機務部那邊的人其實也是奇怪得緊，當時跟徐蒼的那個機組瞭解情況的時候，機組說得那是一個恐怖絕倫，結果反反覆覆檢查，愣是一點兒沒有發現問題。

“這個我也不曉得了，反正我們是按照程式檢查的，還不止一次。”機務部那邊的人斟酌了下言語：“或許是當時機組操作失誤？”

“是嗎？”莫尚雲沒有多說什麼，直接掛了電話。在椅子上思索良久，最終還是嘆了一口氣：“原來他也不是神仙啊。”

......

此時，在飛行部總經理陸景華的辦公室裡，他同樣接到了機務部那邊反饋下來的關於1566飛機的資訊。

“那就是說這飛機沒問題是吧？”陸景華陰沉著臉，跟機務部的工作人員確認道。

機務部的工作人員很快回答：“陸總，1566我們查了很多次都是沒有發現問題。”

陸景華嗯了一聲，也沒說什麼了，直接就掛了電話。

隨著電話的結束通話，旁邊的徐蒼急不可耐地問道：“陸哥，機務部那邊怎麼說。”

陸景華將手機放在桌子上，有氣無力地說道：“查了很多次，飛機沒有問題就......恢復執行了。”

“沒問題，那飛機怎麼可能沒問題？”徐蒼只覺得不可思議，當時他們經歷的起飛驚魂可是實實在在的。

或許是因為自己親歷，徐蒼的情緒略有些激動，不過陸景華倒不是很在意，反倒是理解徐蒼。

坐在沙發上的金復禮勸道：“徐蒼啊，機務那邊已經下結論了，這事兒就算了吧，沒結果了。”

“是啊，可能當時真的是朱建機長帶太快了呢？”陸景華也附和著。

飛機有沒有問題不是他們飛行部說了算，是維修保障部的那些機務說了算，他們只能被動接受這個結論。

講道理的話，這次檢查不是那種日常檢查，是公司特別指定的檢查，是機組反應了嚴重問題後的檢查，機務那邊肯定會非常重視，不會敷衍了事的。

而且，要是飛機真有問題，機務事後是逃不掉的。只要腦迴路正常的人，也不至於在這上面耍小心思吧。

陸景華看徐蒼接受不了這個結果，還補充了一句：“機務那邊跟我說，他們檢查測試了不止一次，絕對是沒問題的。”

“絕對沒問題？”徐蒼咬著牙：“陸哥，之前我航線評估擦機尾那次我就感覺1566這飛機有些問題。所以和朱建機長飛應理的時候，我在後面觀察得很仔細，朱建機長的帶杆動作肯定是沒問題的.......”

就在徐蒼話說到一半的時候，一直環抱雙臂，倚在門口的王瑄突然陰惻惻地來了一句：“那萬一是你眼力不行，看不出來帶杆到底快不快呢？”

“不可能！”徐蒼陡然大喝，情緒異常的高亢。不過很快他就意識到自己過於激動了，很是歉意地朝著王瑄微微低頭：“不好意思王總，我剛才激動了。”

王瑄只是哂笑一聲，沒有說什麼。

徐蒼這個人雖說後世一直坐到了總局的總飛行師，但是本性裡在很多時候是比較隨便的。因為除了後世母親因病去世，他再也沒有遭遇過真正的挫折。即便是因為擺爛被逐出121部，後面還是以無與倫比的天資重返了121部，而且此後一路高升，成為了國內民航歷史上晉升最快的局方總飛行師。

跟大多數官員不同，徐蒼的行事的確有些不拘小節了。可在某些大事上，比如飛行安全上，徐蒼是絕對不能容忍出問題的。

當然，徐蒼並非那種死板之人，所謂的絕對安全是不符合現實邏輯的。但是，像1566飛機這樣的異常抬頭問題已經不是可以忽略的問題了，是有可能造成機毀人亡的大事，結果機務那邊反饋過來這飛機沒問題，簡直就是天大的笑話！

難不成那天他跟朱建機長的驚魂一幕都是在夢裡發生的？

“徐蒼啊，機務那邊已經定了，改不了了。而且，我聽說這飛機停場好幾天做檢查了，公司真的是重視了，可能真的沒問題呢。”金復禮道：“或者，那時候的機頭異常抬升是......氣流影響呢？人家機務也犯不著在這事兒上撒謊吧。”

陸景華跟著道：“是啊，你就是一個二副，別摻和這事兒了。”

“那要是故障隱藏得很深呢？萬一這類普通的檢查就是查不出來呢？”徐蒼咬著牙：“萬一再出事了呢？”

陸景華耐心勸道：“徐蒼，波音737這飛機沒你想得那麼精密，有時候飛機抽了風，不管怎麼查都查不出來的。”

倒不是陸景華為了勸徐蒼故意貶低波音737這飛機，而是他打從心底裡覺得737這飛機從內到外透出一個粗糙，就好像柴油拖拉機一樣，皮實好用但也確實粗糙。

波音737中各系統交錯複雜，真的那個部件抽了風導致飛機異常抬頭，事後偏偏就查不出來也並非不可能。

而這類問題通常是相當少見的。航空公司總不能因為一個查不出來的問題把飛機永遠停了吧？

喝水都能嗆死，總不能不喝水吧？

徐蒼自然知道737這飛機有時候的確會出現些沒頭沒尾的問題，但機頭異常抬升這個問題，徐蒼不覺得是偶發的黑天鵝事件，而是這飛機確確實實存在故障，只是隱藏得很深很深。

“陸哥！”徐蒼沉吟了很久，突然冒出來一句：“如果申請對1566飛機進行D檢呢？”

“D......D檢！”陸景華幾乎是吼出來的：“徐蒼，你給我聽好了。今天你在這裡跟我鬧，跟我發牢騷都沒有關係。可是，在外面，你絕對不能說讓1566飛機進行D檢，尤其是對高層領導。”

聽到徐蒼竟然想讓1566D檢，王瑄不禁大笑起來：“讓他去說啊，最好跟維修副總裁說，D檢的單子只有他才能確定。”

陸景華本就心煩意亂，又聽王瑄在旁邊扇風點火，火氣頓時就起來了：“王瑄，你給我閉嘴！”

金復禮也被徐蒼給嚇到了，連忙說道：“徐蒼，D檢這事兒可說不得，會犯了忌諱的。1566這飛機可是新飛機，正常D檢時間是要在六年之後的，哪裡有開飛一年不到的飛機D檢的。而且，D檢光費用就好幾百萬了，而且需要停場將近兩個月，損失太大恐怖了，不會有人同意的。”

徐蒼冷著臉：“D檢的費用是根據機齡增加而增加的，1566很新，費用應該沒那麼高。”

“喲吼，你還對D檢費用有瞭解？”王瑄微微一笑：“我說陸總，既然他這麼有研究就順著他唄。徐蒼，九樓中央電梯右轉第三個辦公室就是維修副總裁的，你盡可以把想法跟他說，看他如何回答。”

陸景華憤而大喝：“王瑄，你給我滾出去！”

他已經受夠了王瑄扇動徐蒼情緒的行為，這個時候他懶得跟王瑄好言好語說話了。

陸景華敢肯定，只要徐蒼敢把D檢的想法跟維修副總裁說，那這公司以後徐蒼就待不下去了。

王瑄一攤手，並不在意陸景華的怒火，施施然地離開了辦公室。

陸景華收斂怒氣，好聲好氣地跟徐蒼再是說道：“徐蒼，你不是什麼大人物，你就是一個小小的二副，這不是你該承擔的責任，你就當這一切沒發生，行嗎？如果你對1566這飛機有心理陰影，我讓計劃室以後不給你排這架飛機的任務。徐蒼，什麼人做什麼事，你就當回鴕鳥不行嗎？”

“那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就當沒發生過？”徐蒼無力地笑了一聲：“可要是再發生了呢，他們改不出來呢？”

陸景華也急了：“那不是更大的機率是不會發生嗎？徐蒼，這不是你的事，你就別管了。”

“沒錯，我可以永遠避開那架飛機，那別的機組呢，別的乘客呢？”徐蒼搖了搖頭，他的眼中前所未有的堅定的光芒：“此事不明，我心難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