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箱子。
價值三十萬兩的財貨!
高仰止、白玉秀兩人對視一眼,這對兒同門師兄弟眼裡泛起一陣異色。
“未曾想,我家二哥竟然身價三十萬兩。”
朱允熥語氣幽幽的調侃了一句,手上的白玉扳指轉動的更快了一些。
白玉秀乾笑著低聲道:“這些人當真是不惜重金啊。”
單單只是一個炆廢人,被陛下貶為廢人,宗室除名的宗親,就能被山西道的晉商如此看重,耗費重金拉攏。
這些人可不是大發善心的,覺得炆廢人被圈禁在中都鳳陽城,日子過的不好,所以才要伸出援助之手。
“所圖甚大!”
小高閣老一錘定音,眼神深處流露著凝重。
幾人將目光投向朱允熥,等待著這位帝國皇太孫最終的決斷。
此事已經不是簡單的一起奸佞作亂,勾結白蓮可以解釋的了。
晉商們自洪武三年獲得開中制下河東鹽池的權力,掌握著九邊重鎮數十萬邊軍的糧草物資調運之權。至今亦有二十五載,元末天下大亂時,傷了元氣的晉商們,也早已恢復了元氣,甚至是更進一步。
手中有著富可敵國的財富,有著掌握數十萬邊軍肚子能否吃飽的權力,控制著整個河東鹽池。
這些本是士農工商之中,最低層的商賈們,在某種意義上,其地位已經超越了本不該有的界限。
數十萬邊軍牽扯其中。
那山西道三司衙門,以及整個山西道地方官府,又在其中參與多少?
這上上下下,又有多少本屬於朝廷的官吏,已經被富可敵國的晉商們拉攏腐蝕,並為其左右奔走,上下遮掩。
能在短短數年之間,在中都鳳陽城內,對一個已經沒了任何希望和權柄的炆廢人,投以三十萬兩的財貨。
這些人恐怕早就已經將整個山西道經營成了國中之國!
孫成察言觀色,小聲道:“此處財貨當如何處置?”
“既然是二哥的東西,自然是還於二哥。”
朱允熥澹澹一笑。
孫成愣了一下,頷首躬身退後了一步。
炆廢人被太孫從這樁事情裡,一句話輕飄飄的摘了出來。
高仰止躬身道:“殿下是否要臣此刻秉筆奏章,報送陛下?”
白玉秀目光立馬投向大師兄。
能親眼看這位同門大師兄親筆奏章可是不多的機會。
朝堂之上,那眾多的官員,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一套施政理念,而他們的奏章便能最直接的體現他們政念的地方。
朱允熥點了點頭:“報送應天。”
“那山西道一事處置之法……”
“斷山西道晉商生機之路!”朱允熥眉宇之間顯露冷冽之色,沉聲道:“報於陛下知,山西道晉商執開中制,與國大不益之處。朝廷當加設北平府大倉,廣運交趾道、佔城道糧草背上儲存,轉調九邊各處重鎮,於我大明邊軍之用。”
高仰止頷首道:“若要平穩處置山西道晉商一事,開中制於時下難免仍要續行。北平府大倉加設事,朝廷可行文藉口整頓九邊軍馬,朝廷策劃籌謀北伐,為軍需之用。”
數十上百萬石的糧草調運,勢必不可能做到悄無聲息。
如此多的糧草被運抵北平府,負責九邊邊軍糧草補給的山西道晉商,必然會在事情開始的時候就接到訊息。
朱允熥目光轉動,高仰止以朝廷籌備北伐為由,掩飾加設北平府大倉,取晉商而代之,不可為穩重。
他點頭道:“照此草擬奏章。”
“臣遵令。”
高仰止頷首躬身,抱起雙拳,繼而轉口道:“殿下,微臣以為,若要徹底平定晉商所生之亂,朝廷亦要重新拿回河東鹽池。
近年,晉商已將手腳觸碰到淮揚鹽場。北平府加設大倉,斷起禍及邊軍。禁河東、淮揚鹽場,則可絕其財源。
待一切籌備穩妥,殿下便可號令軍中,合圍山西道,關門打狗,徹底清剿山西道奸佞宵小之徒!”
這是一個漫長的計劃。
朱允熥手指頭輕輕的敲擊在扶手上,發出低沉的悶響聲。
良久之後,他方才點頭開口:“春風秉筆,此事皆以你所執。”
高仰止目光閃爍了一下。
以山西道一道為錘鍊之地,上下散之於整座朝堂的干係社稷之事,便如此交到了自己的手上。
他深吸一口氣,拱手彎腰:“微臣領命!”
朱允熥嗯了聲,雙手拍在扶手上,撐起身子:“中都諸事,交隨行處置,鳳陽知府隨行北上。”
被兩名錦衣衛官兵看管著的丘鳳珍,懸著的一顆心聞聲落下,卻不曾能安定,而是如墮冰窖之中,亦如墜入深不見底的深淵之中。
自己要完蛋了。
朝廷裡的那幫官員隨行太孫北上巡察,那是受重用的表現。
自己好端端一個中都鳳陽地方知府,被點名隨行北上,這就是要將自己從鳳陽知府的位子上給挪開。
自己隨行北上之後,鳳陽府的位子難道還能一直空缺,留著等自己回來繼續幹?
只是沒人在意這個鳳陽知府在官場上的得失。
朱允熥又與高仰止交代了幾句,便領著孫成,帶上了那口箱子,自往朱允炆所在的院子而去。
等朱允熥趕至院門下,便見朱允炆已經抬出了一個刨床,手中拿著幾樣木匠用具,正在打造著幾樣尚還分不出模樣的傢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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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
木箱子去而復返,被孫成的麾下放在了朱允炆的視線裡。
正在一塊畫好線的木棍上開鑿的朱允炆雙手不由一顫,那鋒利的鑿子就滑出線外,鑿出一大塊的木屑。
他不由皺起眉頭,抬頭望向同樣是去而復返的朱允熥。
“一文錢沒了。”
卻就是對那明明就在視線裡的木箱子,視而不見。
朱允熥瞧了兩眼,卻是徑直坐在了木箱子上。
他伸手向下,拍了拍木箱子:“這裡剛剛讓孫成輕點過,不下三十萬兩的財貨。照理說,該是送回應天,交於戶部,充入國庫的。
只是向著,你與二嫂在這邊生活,也是不易。城外的田地,當初是要給你的,卻不想被二哥你盡數贈與百姓。
如今這些錢財便留下吧,不論如何,也算是讓二嫂能過的更體面些。
再者,二哥若是將這些錢財散出去,恐怕百姓也不敢收。財帛動人心,百姓們若是拿了這些東西,只會招來殺身之禍。”
不說那些需要去晉商錢肆才能兌換的交子,就是那些價值連城的珍寶。
但凡是尋常百姓拿在手上。
除非是永遠不漏出來。
若不然,定是留不過第二天。
甚至是要招致殺身之禍,滅門之災。
朱允炆長嘆一聲:“太孫殿下此舉,又是何必……”
“算是朝廷這幾年,未曾顧全中都皇城的補償吧。”
朱允熥澹澹的輕聲開口解釋著,目光則是看向朱允炆手下那塊被鑿壞了的木頭。
“這是要做什麼?”
說起自己的木匠活,朱允炆眼睛裡明顯露出了亮光。
這時候,原本在屋裡整理家務的秋娘,也已經是提著涼茶壺和茶碗走了出來。
秋娘眉目帶笑,很是溫情:“殿下請用茶。”
“謝過二嫂。”
朱允熥順口道了聲謝。
秋娘為兩人各自倒了一杯涼茶,放在一旁的桌子上,也不多留,便轉身又回了屋子裡。
朱允熥飲了一口涼茶,目光直直的盯著朱允炆。
被盯得似是有些難受。
朱允炆低下頭,目光可惜的看向被鑿壞了的木頭:“這原本是城東那邊張老伯家定的搖椅。老伯家裡這兩年屢添孫子,老人家也不幹活了,便想著含飴弄孫,弄一把搖椅,院子裡移幾株紫藤。”
說著話,他已經是將這塊鑿壞的木頭放在一旁,重新取了一塊尺寸相同,早已刨好的木頭放在了臺子上。拿著一旁的墨斗炭筆,就要準備重新劃線。
朱允熥便在一旁默默的注視觀察著。
僅僅這是短短數年光景,朱允炆的雙手已經不似當初長在宮廷之類那般細嫩。
膚色深了一些,更滄桑了些。
手指肚子和手掌之間,也多了些顏色更深的老繭。
大抵是因為一直做活,手指更粗了些,手掌更大了些。
看得久了。
朱允熥才發覺,朱允炆整個人這兩年也變得更加壯碩了。
眼前的一切,並非是朱允炆知道自己來鳳陽而裝出來的。
這些年他就是如此過來的。
錘頭砸在鑿子頂部,朱允炆的手穩穩的抓住鑿子,鑿頭一下下如同切豆腐一樣的進到木頭裡。
也不見朱允炆的手怎麼動,那木屑便以整齊的形狀,在劃線範圍內被切開。
“文聖和茯苓兩人,現在被爺爺養在乾清宮。”
“老爺子整日裡旁的事也不做了,若不是我們攔著,他都要給兩個還在親自換尿布。”
“若是得了空閒,二哥也為爺爺做一把搖椅吧。”
“到時候叫了人,只管送去應天。”
朱允熥輕聲細語的開口說著話。
原本還彭彭彭作響的木匠活,在朱允炆的手上停了下來。
他抬起頭看向正靜靜地注視著自己的朱允熥,雙眼目光變得有些艱難起來。
半響之後。
朱允炆才重重的點點頭。
“明日便開始做,皇城裡有些好木料,還要……”
朱允熥抬手道:“日後凡是用料之事,二哥只管交代中都皇城的人,他們會為二哥安排好的。”
朱允炆點點頭,停頓了一下。
他從來沒想過,自己還能再有與眼前這個同父異母的兄弟再見之日。
也未曾想過,見面後能有如此平靜的交談。
更沒有想過,當初的一切種種,似乎都已經如同山間煙雨,隨著太陽的升起,煙消雲散。
“你什麼時候走?”
朱允炆想了想,終於還是詢問了一句。
朱允熥面帶笑容:“今日以祭奠信國公,此刻城中正在清剿白蓮教眾。餘下收尾之事,自會移交錦衣衛督辦。明日,便要啟程往河南道河道總督衙門去。”
“明日就要走啊……”朱允炆的臉上沒來由的露出一絲恍忽,更有著不易察覺的憂愁,他搖搖頭道:“當以國事為重。前幾日的邸報我看了,這一遭你要在外面年許,北至九邊各處。那邊聽說很兇險,如今也愈發的不安寧,萬望周全。”
朱允熥笑了笑,看著朱允炆:“二哥可是還有什麼想說的?”
朱允炆搖搖頭:“本想明日與秋娘出城,在城外與農戶家中,尋些野味帶回,晚間讓秋娘做幾道菜,再去西城的酒肆打幾兩酒,與你……”
朱允熥當即開口道:“二哥若是想這般,可後日再啟程。”
“不了不了。”朱允炆連連搖頭:“等明年你北巡結束,南下回京,亦可再過鳳陽。到時候定要事先叫人送來信,我與秋娘也好提前準備好酒菜。”
“那這杯酒可要等上許久了。”
朱允熥澹澹的說著,眉目間卻是帶著由衷的笑意。
朱允炆隨意道:“人未老,酒肆在,對飲有期。”
此刻的朱允炆有著前所未有的從容和輕鬆。
朱允熥認認真真的注視著他,最後點頭道:“也好,等明年我再來鳳陽,與二哥共飲這一壺酒!”
……
夜半月明,滿天星辰。
夏日裡還未鑽進泥土中的蟲子,還在保留著最後對這個世界的喧囂。
窗紙將月光放進了屋子裡。
不大卻乾淨整潔的裡屋,床榻上,朱允炆靠在枕上。
在他的身邊,秋娘眉頭微皺。
朱允炆便望著床腳前的窗臺,望著窗外的月華,望著窗外的宮牆黑影。
“二郎。”
“嗯?”
“那只箱子,怎麼還是回咱們家了?”
“……”
朱允炆合上嘴,轉頭看向枕在自己胳膊上的秋娘,臉上露出笑容:“那是給你的彩禮。”
彭。
朱允炆的胸口發出一聲悶響。
“沒正經的!”秋娘皺著眉頭,挺著鼻頭:“我看了呀,裡面好多的寶貝,還有好多的錢票。這麼多錢放在家裡,真的沒有事?”
朱允炆點點頭,又搖搖頭。
秋娘仰著頭,看著屬於自己的男人。
朱允炆很久之後才再次開口。
“老三現在真的不一樣了。”
“有他,是國家之幸。”
“只是和他說好的那杯酒,也不知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喝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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