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華清宮。

陳白衣倚靠欄杆，望著身前的一池錦鯉，愣愣發神。

正如她的名字一般，玉川郡主給外人的印象始終是白衣如洗，帶著遠離凡塵的脫俗氣息。

華清宮坐落於紫禁城的北面幽深處，地處偏僻，其間有一座華清池，裡頭養著一池的錦鯉。

華清池的構造極為奇特，在池中地勢最高處的位置，建有一面高高隆起的石牆。石牆的正中央，鏤空構建了一個直徑半米左右的圓洞。

此洞，名為龍門。

滿池錦鯉耗盡全力企圖跳躍龍門，因此傷痕累累，但大多都是無功而返。

極為諷刺的是，龍門的另一頭，是一面大網。費盡全力跳躍龍門的錦鯉得到的是跌入網中，被人撈起。

這正是宮中嬪妃們最為喜愛的食物，物以稀為貴，能夠跳躍到那個高度的錦鯉本就是百裡挑一，更何論是更為困難的魚躍龍門。

經過無數次跳躍和流水的不斷擊打，這些錦鯉肉質之鮮美，絕世罕見。

陳白衣嗤笑一聲。寒門學子埋頭苦讀只為考取功名，都想藉此魚躍龍門，光耀門楣，可結果卻是如池中魚一般投身進帝王心術編織的大網中。

當朝首輔張太嶽幾十年前開創科舉制，為讀書人大開龍門，利用八股取士之法為大涼不斷輸送讀書種子。更是建立“智庫，廣納天下有才之人為大涼獻言建策。

此次震驚天下的杯酒釋兵權正是出自“智庫”之中一位擅長扶龍術的年輕人之手。

陳白衣回過神來，面色平靜。自己那個從小便要強的弟弟說能扛起那座玉川。

她相信，所以她進入這座王室的幽深驪宮，自願作為質子，用以暫時安定天子的行動，給玉川一些喘息的時間。

畢竟離完全撕破臉兩軍交戰，還為時尚早。

況且，皇宮那位的主要意圖所指，似乎還不是玉川。

前些日子，宮中皆在議論，在這個敏感的時候，那個荒淫無度的玉川世子再次外出遊歷，且隨行的只有三個婢女和一個老僕役。一些原先在玉川王手下待過的宮中大臣無不搖頭嘆息，唏噓不已。

陳白衣心裡不免覺得有趣，弟弟這讓人難以揣測的行動又是引起了不小的震動呢。

“陳姐姐，氣候轉涼了，別受寒了。”一個清冷的聲音在陳白衣身後響起。

陳白衣轉過身來，眉眼微彎，言笑晏晏，“軒然”

名叫軒然的女子膚如凝脂，一襲紅衣罩體，領如蝤蠐，束腰之下，竟是只堪盈盈一握，她胸前高高聳起，身上卻散發著一股生人勿近的清冷氣息，但她看向陳白衣的眼神卻是真情實感的關切。

她略帶擔憂得輕聲詢問道：“他，不會有事吧？”

陳白衣搖了搖頭，“不知道呢，不過，我相信他。”

徐軒然微微低眉，輕輕點了點頭。

陳白衣上前，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溫和地說道：“我們都要相信他。”

徐軒然勉強地笑了笑，眉頭依舊沒有舒展。

突然，陳白衣輕哼一聲，右手捂住胸口，滿臉痛苦。

徐軒然趕忙上前扶著，驚慌地問道：‘怎麼了？’

陳白衣臉色蒼白，又是吐出了一口鮮血。鮮血濺在了一襲白衣上，如花般綻放開來。

陳白衣身形顫抖，倒在了徐軒然的懷中，昏了過去，在她最後一絲意識還存的時候，口中呢喃道：“臨風。”

“快來人啊！”徐軒然懷中躺著陳白衣，跌坐在地上，對著身後大喊道。這副驚慌失措的樣子與其平常冷豔的形象相差甚大。

……

奈何橋前的黃泉路之上，張十里手持飛刀，滿身是傷卻戰意不減。鍾不悔手持斬魄，拄地而望。身旁血色魂影肩扛大刀，妖氣凜然。

老十三雙袖盡毀，滿臉疲憊，倚靠楓樹坐下，調養氣息。

哼哈二將魂影虛化了幾分，持金剛杆而立。

孫白山的兩位童子回到了孫白山的身旁。

“軒轅大帝！？”鐵輪王抬著頭，驚恐地喊道。

手持黃金劍的男子面色冷漠，眉宇之間自然散發著威嚴。他並未張口，但一個振聾發聵的聲音就在眾人腦中響起，“大膽鐵輪！竟敢私自擾亂九洲！”

鐵輪神色緊張，低頭看到了巨大身軀底下的虛影，內心突然明白了，這只是一個暫時降臨人間的法相。

“既然不是真的軒轅大帝降臨，那麼……”鐵輪王內心掙扎了一會，隨即下定決心。

他口中念到：“十信歸位。”

十信鬼使皆被某種力量牽引，飛入他的體內。

“嗯？”軒轅大帝伸手對著虛空一抓，其中一個鬼使被抓到了他的跟前。“你留下。”

不退心被牢牢禁錮在了地上，不能移動半分。

另一邊，其他九位融入鐵輪王體內。鐵輪王身上出現了一套戰甲，色澤黝黑，可唯獨缺了護心鏡。

鐵輪王握緊手中的巨輪，心裡不免對十信未全部歸位感到遺憾。他向前一躍，帶著滿天的鬼鳴，手中巨輪重重揮下。

軒轅大帝臉色毫無波動，他舉起左手，緩緩向前按去。

鐵輪王巨輪與軒轅大帝手掌接觸，再無法前進，軒轅大帝左手沒有停留，繼續按下，將鐵輪王整個身軀給按在了地面上。

他隨手一擺，鐵輪王像是初生的嬰兒般被拋開，拋進了那座青銅巨門。

軒轅大帝右手舉起黃金劍，輕輕一甩，下一瞬，黃金劍就插在了門上。門被一股力量給重重關上，黃金劍插進來原先金色珠子所在的位置。

河面上的石碑慢慢降落，沉入水底。

片刻呼吸之間，一切都恢復了正常，鬼門關被不費吹灰之力得關上了。鍾不悔驚訝地望著面前的軒轅大帝，內心震動不已。

軒轅大帝低下頭，看下了被禁錮住的不退心，他意念一動，不退心化為一塊護心鏡，收入他的手中。

做完這些，他漠然地看向地上的眾人，慢慢消散。

當滿天的金光完全消散之後，眾人這才看到了倒在地上的陳臨風，滿身血跡，不知生死。

孫白山走到他的身旁，查驗了一番，眼中閃過一絲不可置信，他對著走來的鍾不悔二人點了點頭。

鍾不悔松了一口氣，說道：“藥王，就先讓他到客棧休息吧。”

孫白山點了點頭，回答道：“也好。”

張十里將陳臨風背起，重新起身的白芷扶起江離，一行五人返回鬼門客棧。

孫白山轉向鬼門關的方向，摸了摸那撮山羊鬍，“王摩詰和軒轅大帝？”

他皺了皺眉頭，思索道：“舍利子為何已入風兒體內，這軒轅，”他看向了在原先鑲嵌舍利位置的插著的那把劍，“莫非真是軒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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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個月後。

鬼門關重新關閉之後，甚至比之以往更加牢固，身為鬼門關守門人的鍾不悔也感到壓力驟減。

那一戰之後，陳臨風重傷瀕死，直至今日都昏迷不醒。

張十里說自己沒有別的重要的事，自然就陪她一同留在了酆都城內，二人重歸於好之後，感情更是強烈。

這一日，白芷按照往常一樣替陳臨風擦拭身體。

她將陳臨風的衣服解開，動作輕緩但卻駕輕就熟。

說來也奇怪，原先身體消瘦的世子殿下這三月來，身材竟逐漸壯碩起來，不再是之前那副虛弱樣。

被斷成兩截的萬里伏被放置在桌上。

突然，兩截萬里伏開始震動，而後飛速向著陳臨風飛來。

有劍柄的一端被一隻突然伸出的左手握住，另一半凌空懸浮。

陳臨風睜開了眼，他直起身來，看著一旁喜極而泣的白芷，說道：“我睡了多久了。”

白芷稍稍穩定情緒，將臉上的淚水擦去，回答道：“有三個月左右了。”

陳臨風起身活動了一下身子，說道：“這麼久了嗎？”

白芷微微一愣，臉頰突然變得通紅，將視線略微移開，羞澀得指著陳臨風說道：“公子，那個……”

陳臨風聞言低頭。

世子春色圖。

陳臨風趕忙回到床上，說道：“你先出去吧。”

白芷羞赧得點了點頭，退出房間。

陳臨風無奈地搖了搖頭，一醒來就鬧出這種烏龍，還真是讓人啼笑皆非。

他閉上眼睛，沉心進入魂臺，原先的萬里伏重新出現，但是斷成兩截，平放在魂臺上，他嘆了一口氣。

“嗯？”陳臨風驚奇地發現自己的道體已經被修復，甚至，達到了大圓滿的境界。他趕忙進入神府中，一顆金色的佛家舍利子懸浮其中，耀耀生輝。

“大成境。”陳臨風自語道，“想不到，此番不僅讓我道體修復達到了大圓滿的境界，更是讓自身修為達到了大成道境。”

他回憶起那一戰的點點滴滴，臉色逐漸陰沉。

“軒轅大帝？這麼說來，這顆舍利子就是在等我的出現。”陳臨風沉思到。

所以那個佛法官子早就算到我會來到這裡？

還有那柄代替舍利

子封印鬼門關的黃金巨劍，是從何而來的？

想到黃金巨劍，陳臨風突然想到了手中的萬里伏。

在那一戰，萬里伏被不退心折成兩半，所以此時在他手中的是有著劍柄的一半，另一半則浮於空中，但陳臨風仍然能夠感受到它們之間存在著聯絡，他也能夠操作這兩截斷劍。

陳臨風搖了搖頭，還有太多自己無法確定的事，一時半會也找不到答案，只能將其先放下。

陳臨風穿好衣服走出房門，走下樓，看到了眾人都坐著高興地看著他往下走。

陳臨風微微點頭，說道：“這些日子勞煩各位費心了。”

鍾不悔丹鳳眼挑起，說道：“這下終於可以安心了。”

陳臨風笑著回答道：“多謝姐姐關心了。”

張十里將腰間酒壺扔向陳臨風，“喝口。”

陳臨風接住，開啟飲了一大口，他感嘆道：“張大哥這個酒，比之龍膏酒也毫不遜色啊。”

張十里一臉認同得點了點頭。鍾不悔突然伸手打向張十里，“你要死啊，弟弟傷剛好，你就讓他喝酒？要是傷勢復發，我看你怎麼和我交代！”

張十里縮了縮脖子，趕忙道歉，眼神瞥著陳臨風，盡是無奈。

陳臨風笑了笑，看來自己這個便宜姐姐和張十里的感情日進千里啊。

孫白山坐在一旁，陳臨風走到他的對面坐下，“師父。”

孫白山微微點頭，說道：“我知道你心裡有很多疑惑，但是我只能告訴你，我也不知曉其中具體是什麼。陳龍玄只是告訴我那顆舍利子會自己來找你，但具體會發生什麼，他也沒有說。而那個鐵輪王口中的王摩詰早已在江湖中消失多年，但是那一日卻出現了他的聲音，這其中確實引人深思。”

陳臨風略作思量，說道：“看來要知道其中緣由，還是需要去問一問老爺子。”他頓了頓，“也罷，暫且將此事放下。師父，我大成道境了。”

孫白山聞言愣住，一旁還在訓斥張十里的鍾不悔也突然停下了動作，一臉震驚得看著陳臨風，“你躺了三個月連破兩個小境界？”

陳臨風點了點頭表示肯定。

孫白山捋了捋山羊鬍，略作思量，說道：“與我猜想的沒錯，那顆舍利子已經在你體內了吧？”

陳臨風點了點頭，說道：“不僅如此，我的道體也到了大圓滿境界。”

孫白山高興地笑了笑：“那無論此番是否有什麼詭異之處，到底還是完成了你的目的，更何況還有著意外收穫。”

陳臨風轉身，看向鍾不悔，說道：“姐姐，過兩日，我便要離開了。”

鍾不悔皺了皺眉，問道：“這麼急？”

陳臨風回應道：“嗯。”

鍾不悔沒來由得突然內心煩躁，她轉身上樓，擺了擺手，“別忘了結多出來兩個月的房錢。”

張十里無奈地對著陳臨風做了個手勢，也跟了上去。

孫白山出聲道：“此次回去，你還需繼續隱藏，不可輕易讓外界知道你能夠重新修煉了，京城那位的眼線在你玉川城中也是存在的。”

陳臨風面色不動，輕輕點頭。

……

時節進入夏天，紫禁城裡天氣也逐漸熱了起來。

華清池邊上擺著一桌的蔬果。兩名女子坐在一起，欣賞著池中魚躍龍門之景。

徐軒然慵懶地打了一個哈欠，她對著一旁的白衣女子說道：“陳姐姐，這麼久都沒有他的訊息嗎？”

陳白衣調笑得看著徐軒然，說道：“怎麼？還沒過門，你比我這個當姐姐的還要操心？”

徐軒然嗔怒得瞪了一眼陳白衣，說道：“陳姐姐！”

陳白衣捂著嘴笑了笑，說道：“不用擔心，他的命大得很。”

徐軒然恢復了平常的那副清冷樣子，望著一隻不斷嘗試著跳躍龍門的錦鯉，陷入沉思。

身為當朝天子唯一的女兒，大涼唯一的公主殿下，徐軒然自出生以來就集萬千寵愛於一身，但這般先天令人羨慕的出身並未將她培養成一個嬌生慣養的刁蠻公主，相反，徐軒然天生性子孤傲，不喜與外人交往。

卻唯獨與玉川王長女私交甚好，陳白衣也是她唯一一個可以讓她交之心腹的人。

而那位臭名遠揚的世子殿下，陳臨風。

她記得的，他不是這樣的人。

她記得那年冬天，在滿天的飛雪之下，他牽起她的手。

是那麼地堅定無所畏懼。

白衣牽紅衣，踏雪江湖。

世子看公主，天經地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