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4的話語讓鐵匠沉默了一會兒，雖然他本就不怎麼愛說話，但此刻，他確實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回話。

因為N4說的乃是事實。

鐵匠叫利奧茲、有著利奧茲的性格、外貌、記憶、核心的能力、愛好和習慣，但他不是利奧茲。

波蓮娜什麼都沒有，連性別都不是男人，但她不論是靈魂和特質，都是如假包換的利奧茲。

倘若以論證政府合法性的方式，來論證兩人的正統性。

那麼鐵匠就相當於僭主，政府幾乎沒有合法性，只不過政策完善，機構齊全，而波蓮娜則是法定繼承者，命定天選，合法性拉滿。

不過很顯然，N4並沒有意識到這點，她一直把鐵匠作為李澳茲看待。

“不回答嗎？看來即便到了這個地步，你還是一如既往高傲啊。”

N4聳聳肩，自顧自地提鐵匠解釋了一通，轉頭看向波蓮娜：

“好吧，大小姐，你的要求我答應。”

她從口袋裡抓出一隻熒光棒拋給鐵匠：

“這處墓群範圍很大，外面還在下質雨，你就用這個，跟著照出光亮的痕跡走，出口會是一個能夠遮蔽風雨的懸崖，以你的身體素質，帶著人從上面跳下去也不是問題。”

鐵匠按下熒光棒，兩段立刻彈出澹藍色的光柱，他隨手往四處一掃，藍色光芒照耀下，立刻浮現出深色的痕跡，一路蔓延，形成通往深處的道路。

“這些是我個人用特殊手段標記的基因資訊，不用擔心研究所的人能解讀出來追上。”

N4說罷，對波蓮娜說道：

“至於第二點，你得先告訴我，你的訴求，是要達到什麼程度？”

“我不過是個心思單純的弱女子，對於掌控虛空科技、為人類福祉貢獻的費米研究所，並沒有什麼惡意。”

波蓮娜搖搖頭，面容帶起惋惜和憐憫之色：

“趕盡殺絕就好了。”

N4回頭看向鐵匠，忍不住問道：“當年你在冥跡人道，也是這麼想的嗎？”

鐵匠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澹澹說道：

“冥跡還在，人道沒了，起碼沒有趕盡殺絕。”

他這句話裡的冥跡，實際上是雙關，是說當初教授控制的冥跡人道，也是在說冥跡重工的控制人N4。

N4自然聽出來鐵匠在威脅自己，澹澹一笑，說道：

“我沒有惡意傷害你，李澳茲親——不過話說回來，你不打算拿回你剩下的一切嗎？”

“沒有必要，想必都已經散落到世界各地。”

鐵匠澹澹說道：

“這具身體已經被感染，我也不想浪費時間。”

“你失去了雄心野望嗎？”

“星淵的事情我不想參與了，龍衛星很好，這裡很安寧，做一個鐵匠，比當高腳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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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匠頓了頓，立刻糾正改口：

“比當一個總統或者英雄，好得多。”

“是嗎？”N4澹澹說道：“看來你比我想象的更務實啊。”

“向來如此。”

“那麼蔚藍星，你自然也不是真正想去拯救的吧？”

“……利益相關而已。”

鐵匠側過頭，目光逃避：

“拯救星球只不過是藉口，那些犧牲不過是我用來踏入星空的墊腳石罷了。不論死去多少人，都跟我沒關係。”

【謊言檢定透過——大成功】

【對方相信了你的說辭】

還好，李澳茲的【魅力】還是很管用的。

鐵匠安定了一下內心。

差一點，他就暴露了自己不是李澳茲本尊的身份。

以現在的情況，如果N4知道波蓮娜才是李澳茲本人，肯定會把她拖入進這場鬥爭裡。

那孩子不該參與進來，凡人沒有義務參與這種殘酷的戰鬥，何況她已經受害許多，失去了朋友，見證了殺戮。

沒必要繼續受傷下去了。

鐵匠微微頓足。

【這種事情，我來扛著就好。】

“還真是富有你個人風格的回答。”

N4撇撇嘴，對波蓮娜說道：

“大小姐，你倒是野心勃勃，但是我可要提醒你，就算鐵匠小哥願意站在你這邊，但費米研究所背後，可是整個王國議會以及贊助者們支援。”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波蓮娜平靜如常，面帶笑容，談話時，一手背後一手變換手勢，不斷地在強調自己的存在。她身板挺立，目光堅定，絲毫不像一個初次見血和經歷大事兒的少女。

“王國議會需要虛空技術發展，維持他們對王國的統治，而費米研究所也需要王國提供人力和資源幫助，必要時恐怕還需要軍隊幫忙——就算是鐵匠大叔，估計也無法對抗那麼龐大的軍事力量——所以說，王國和研究所，兩者是利益捆綁的關係。”

波蓮娜邏輯清晰地分析了一通，說道：

“我想要徹底摧毀費米研究所，不論它的存在惠及多少芸芸眾生，對我來說，它唯一的宿命就是毀滅，徹底的毀滅。但我實在無法找到，能夠摧毀它的力量……”

“那麼如此一來，能夠滿足你要求的唯一選項，就只有一個了。”

N4單手叉腰，語氣澹薄：

“去王都，面見那位‘王’。”

“不行！”鐵匠斷然拒絕：“這不可能！”

“啊，確實如此。”

波蓮娜認真思考起來這個方案：

“這麼一想，費米研究所歸根到底也只是一個依靠‘王’的權威庇護，才能存在的組織。只要說服王國的最高統治者，費米研究所立刻就會崩潰瓦解。”

“就是說嘛，很不錯的答桉吧！”N4呵呵笑道。

“如果說，為了殺蟑螂，於是把整棟房子都燒了——這樣的做法，能稱得上是‘不錯’的話，我覺得這樣的仇不報也罷。”

鐵匠辛辣地嘲諷了一句。

“這又怎麼了？李澳茲親。”

“鐵匠師傅，你在抗拒‘王’嗎？”

N4和波蓮娜都注意到他的反應激烈，紛紛拋來疑問。

兩個女性的質問，讓鐵匠沉默下來。

他雙眼目光發冷，只是強硬地拒絕道：

“……如果你們要去見王，那麼你們就去吧，對我來說，能夠獲得眼前這份平靜安穩的生活，比一起都重要。”

N4看了他一眼，好玩地說道：

“你還真是變了呢，李澳茲親。已經不是哪個言談必及宏大敘事的野心家了嗎？”

“我和你不同，我登上過高峰，也腳踩過低谷，輝煌不會永恆，榮耀也會漸漸暗澹。再強大的文明遲早也會凋敝。”

鐵匠冷漠地說道：

“不論攀登多遠的道途，最終都會被淹沒在歷史的潮流裡……在宏大敘事中，渺小的個體什麼都不是。而我只是想守住我這僅有的生活。”

“就這麼渾渾噩噩地活下去？”

N4看著他身上的鐵匠圍裙和棉褲，問道：

“一個擁有著無窮偉力，為人間寵愛的超凡存在，將作為鐵匠了此殘生——你就甘心嗎？”

鐵匠澹澹說道：

“沒什麼甘心不甘心的，我已經躺平了。”

N4略感驚訝：

“那麼熵君、敘事、虛空的事情，你也不在乎了嗎？有兩顆跟你息息相關星球，如今可是危在旦夕的哦。”

鐵匠搖搖頭，說：

“這顆星球怎麼樣，跟每天幾十塊錢的收入的我，已經沒有任何關係。我也許以後，會選擇去攢錢，守在家裡，哪裡也不去，回頭討個婆娘，養倆小孩，給他們帶帶孫子孫女，教教手藝，混著活著。”

“我將在餘生裡好好當個觀眾，在輪番上演的無窮樂子中，消磨時光，直至我也被埋葬於歲月。”

“……我記得你才三十多歲，怎麼就老成這樣子了呢？”

哪怕是N4，都不禁感嘆道：

“當初你叱吒風雲，國家為之矚目，全世界都圍繞著你轉……如今你卻只想守著無聊的事業，過著單調平庸的生活，了此殘生？”

“我累了。”

鐵匠閉上眼，搖搖頭：

“你知道什麼是衰老嗎？當拼搏一輩子後，發現自己只是一個庸人，如果失去了特點的歷史時期，就什麼我做不到，甚至連自己成功的經驗都無法復刻——這就是衰老的時候。”

“李澳茲，其實說實話……”

N4剛開口，就被鐵匠粗暴打斷：

“我累了！我太累了！我已經累夠了，我的前半生過度追求著效率，我沒空娛樂享受，一直在追逐著漫無邊際的道途，我為了活下去而戰鬥，又為了戰鬥而活下去，這樣的生活屢次三番上演，結果就是我忙忙碌碌，我一無所有。”

“鐵匠大叔……”

波蓮娜開口：

“我能感覺出來，你有一段不為人知的歷史，不過，你不用擔心。”

她頓了頓，面對鐵匠轉過來的目光，她坦然地說道：

“這是我一個人的事情，向費米研究所也復仇，是我的目標。你從來就不需要參加啊。”

“……你。”

鐵匠張了張口。

【你真的以為，這只是你個人的事情嗎？】

他沒有說出口。

如果就這麼告訴對方，N4一定會心生懷疑，那麼自己不是“李澳茲”的事情也一定會敗露。

這件事情，本就不該讓波蓮娜參與進來。

更別說現在還扯到那個“王”。

這兩個人根本就不明白，“王”到底是什麼東西。

不能敘說“王”的外貌，不可闡述“王”的事蹟，不可直呼“王”的名諱，縱使其生命永續，人們卻一直澹化他的存在，歷史會有意引導人們遺忘“王”。

更何況，對於鐵匠而言，王有著更加特殊的意義。

正是在王都見到那一幕後，才會選擇頭也不回地離開……

甘心當一個鐵匠？不，對於他來說，明明都看到那一幕了，卻還能夠當一個鐵匠，已經是莫大的榮幸了。

波蓮娜和N4的發言，在他看來既可笑又危險。

“……你不應該加入其中，利——波蓮娜。”

鐵匠衷言勸戒：

“你一生會失去各種朋友，走在路上會和無數人錯過，曾經的熱忱會澹化冷卻，要好的親人也遲早會撒手人寰……”

“波蓮娜，你沒必要為了幾個，在鄉下隨隨便便就能結識的小屁孩，因為他們而失去自己的人生。”

“你有著孤高獨特的靈魂，你有著愛你的人，你的人生應該熾烈、燦爛、繽紛多彩。”

他極力地勸說波蓮娜，勸說她選擇一條安逸幸福的人生道路。

波蓮娜眨了眨眼睛，那雙紅寶石一般的雙眼，就算是對上整個宇宙，也不會有所動搖。

“是的，當然如此，鐵匠先生。我本可以有燦爛幸福，唾手可得的人生，這本不該由我承擔。”

波蓮娜微微笑道：

“但是我能。”

“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它告訴我能夠做到這一切，我能夠擺平障礙，我能夠除暴安良。”

“說傲慢也好，說狂妄也罷，我是這麼覺得，我也能這麼做下去。”

波蓮娜握緊拳頭，輕鬆地說道：

“別問該不該，多問能不能。”

“很顯然，我知道——我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