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筱策馬趕到城北亂葬崗時，天突然陰沉下來，不知從哪兒飄來一大片厚重的雲團，將明媚的日光遮蔽。
周遭的光線忽的暗下一個度。
顧筱將韁繩綁在路旁的一個枯樹樁子上，防止馬兒亂跑，然後沿著狹窄的泥路往山上走。
這是一個小山丘，山底下走幾步還能偶爾看見幾抹生機勃勃的綠色，但越往深處走，兩邊的景色便越發顯得蕭瑟。
就算有草，也是枯草。
顧筱想，大概因為冬季未過，所以才一片死寂的吧。
她並不願往那個方面去聯想。
可頭頂上方盤旋的烏鴉群，卻用晦澀難聽的叫聲一遍遍地提醒她，這裡是整個鎮子陰氣最重的地方。
在這兒，最不缺的便是孤魂、野鬼和怨氣。
越靠近胡萊口中所說的“亂葬崗”，泥路兩旁的骨頭就越多，從走幾十米才能看見幾塊白骨，逐漸縮小到走幾步就能與白骨“擦肩而過”。
那些骨頭各種各樣，有頭骨、肋骨、腿骨、指骨……零零散散的，有些像人的骨頭，有些又像獸骨，大概是狗一類的動物吧。
顧筱沒有仔細看，捂著嘴巴，繼續往林子深處走。
照胡萊的說法，林子裡有一片沼澤，夏季的時候易生沼氣，沼氣有毒，所以有些人害怕中毒，也貪省事，便拋屍林子外。
顧筱暗暗慶幸，這會兒是冬季，近幾日也沒雨水，空氣乾燥，沒有下霧。
若當真起霧，她還真沒把握能順利穿過林子，抵達衙役們棄屍的亂葬崗。
周遭一片死寂沉沉。
除了空中偶爾飛過的烏鴉外，唯一肉眼可見的活物，便是遠處的幾條野狗。
它們悠然穿梭在堆積如山的屍體間，尋找自己下一頓的食物。
就光吃這玩意兒，難怪每只狗都餓得皮包骨的……
顧筱一邊感慨，一邊加快腳步。
可剛靠近亂葬崗外圍時，隨著一陣風吹過，一股腐敗的惡臭便撲面而來，燻得她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好巧不巧，她一低頭，正好看見腳下躺著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也不知道是被野狗啃的還是被烏鴉啄的，兩條胳膊就那樣缺了一大片肉，露出白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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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筱頓時就忍不住，“嘔”的一聲，扶著旁邊的枯樹吐了。
“小娘子，需要我幫忙嗎？”
一個清澈溫柔的嗓音突然從旁邊響起。
緊接著，一方純白的手帕遞到顧筱面前。
顧筱心絃驟緊，立馬扭頭朝聲源處看去，可一看到那張清秀含笑的臉龐，她正欲揚起自衛的拳頭就當即落了下去……
“阿邕？你怎麼也在這兒！？”
少年抿嘴輕笑，見顧筱不接手帕，於是上前一步，親自幫她擦拭嘴角的嘔吐物。
“我來找你喝酒呀！”
“喝酒？”顧筱先是一愣，然後才回想起來，自己昨日曾託沐雨帶話給阿邕，說改日約他吃酒致謝。
見顧筱忘了，阿邕不禁失落地嘟起嘴。
“我去了客棧，客棧老闆說你退房了；好不容易打聽到你住在葉氏甲字賭坊，可吳掌櫃卻說你去了縣衙；等追到縣衙，胡縣令又說你到城北亂葬崗來了……
“我這一大早，跑了好幾個地方，可累死我了。”
他嘴上連連喊累，幫顧筱擦完嘴角後便隨手將帕子丟到一邊，然後整個人隨意地坐在旁邊的石頭上。
“誒！你——”
顧筱想攔他，卻來不及。
見他半天沒發覺有什麼不對勁，顧筱不由得無奈一笑：“呵，你倒是真不忌諱啊……”
“忌諱什麼？”
阿邕順著顧筱手指的方向回頭望，看見石頭後躺著一具白骨。
但他卻只是無所謂地一聳肩。
“誰死了最後不是化作一堆白骨呢？這些人跟我們唯一的區別，就是在世時孤獨伶仃，死後也沒人替他們買具棺材葬了罷了。”
顧筱聽了他的話，仔細想想，確實有幾分道理。
心底不由得佩服阿邕的見識，於是點頭附和道：“是啊，無論身前或榮華或卑賤，一旦死了，就誰也不比誰高貴了。”
這會兒再打量阿邕，顧筱隱約能察覺到，他吊兒郎當的外表下，其實藏著一顆無比理智清醒的心。
“喝一口不？”
阿邕雙手捧起小酒罈，問她。
顧筱皺起眉頭，搖頭婉拒：“等辦完事，再坐下來痛快地喝吧。”在這個充滿屍臭的地方，她可喝不下。
阿邕只好咽了下口水，將酒壇子放在腿上，然後問道：“對了，你特地跑到這裡，想辦什麼事啊？”
顧筱回答道：“找一具屍體。”
阿邕又問：“誰呀？”
顧筱覺得沒必要瞞他，於是坦白道：“那日刺殺孫萱月卻碰巧被我制服的刺客。”
“怎麼？他死了？”阿邕略顯驚訝。
只見顧筱無力地嘆了口氣。
“說來話長，你既然來了，就一起幫我找找。那人既以刺殺為生，常年在刀尖舔血，身上定留有疤痕。”
可剛才顧筱一路走來，看到好幾只狗和烏鴉啃食這些無名棄屍，她忽然樂觀不起來，只希望屍體沒被破壞太多，還能找到線索。
阿邕瞧出她心底的擔心，於是安慰道：“放心吧，現在是冬天，屍體腐爛速度減緩，一定有線索的！咱們趕緊去找吧！”
“等等！”
顧筱趕忙伸手攔住阿邕。
然後從懷裡掏出一張帕子，矇住阿邕的口鼻，在他腦後打結固定住。
“這地兒全是腐屍，屍臭漫天，空氣裡四處是病菌，小心點為妙。還有，別亂碰地上的任何東西，記住了？”
阿邕好奇地歪頭問道：“什麼是病菌啊？”
顧筱沒心情回答他，不耐煩地敷衍道：“你是三歲小孩嗎？怎麼問題這麼多？不想幫忙就先回去。”
“好好好，我不問總行了吧，生什麼氣啊……生氣多了，小心變老變醜哦！”說完，阿邕便朝顧筱做了個鬼臉，兀自“咯咯”地笑了起來。
氣得顧筱揚起拳頭作勢要打他。
阿邕吐了下舌頭，連忙抱起酒壇子往亂葬崗深處跑，好像調皮這一下就很得意似的。
一邊跑還一邊笑道：“就算你變老變醜了，我也一樣喜歡你！只要你休了葉家兄弟，我便馬上回家稟明高堂雙親，擇日就嫁到你家去！”
顧筱立刻追上去，拿出威脅的架勢：“還沒說夠是吧？想討打，那本姑娘成全你！”
後腦勺挨了顧筱一巴掌後，阿邕這才有所收斂，乖乖閉上嘴，眼睛卻笑彎成月牙兒。
不知不覺間，顧筱鬱悶的心情被他爽朗的笑聲沖淡。
阿邕的出現，彷彿為這片陰森死寂之地帶來了一束光，他一邊幫忙找屍體，一邊掏出隨身的點心逗野狗。
“汪汪”的犬吠聲竟也變得歡快悅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