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場的構造像是大型歌劇院,觀眾席自下而上形成圓弧形的斜坡,講臺在前方中心的位置。
剛一到上午九點,教育院院長林賽就登上了講臺。
實在的說,林賽院長已經是教育院最頂尖的人物了,一般出席各種大會都是最後出場的主角位。但是現在,此刻,他第一個上臺,充當了主持人的角色。
這越來越證明,那位“神”的確要登臺了!
不過,能來到這所教育院的人,要麼是王公貴族,要麼是智慧過人的天才,即便內心再如何激動,也不會發出任何吵鬧的聲音。一時之間,大會場裡,滿是肅然的氣氛,所有人都在等待林賽院長說話。
留著大白胡子的林賽看上去確實德高望重,但,他卻用十分謙遜的語氣與稱謂,
“鄙人賓克斯·林賽,現任佩拿馬國立鍊金教育院院長。承濛濛巴託先哲的恩澤與啟示,站在這裡,為各位揭開本次大會的帷幕。”
看著人滿為患,無一遺漏的大會場,林賽不知為何,也緊張了起來。
像這樣的場面,他見過很多次。不論是每十年一次的大型建校典禮,還是鍊金先哲的授勳儀式,這座十萬人的大會場都會坐得滿當當的,相當一部分學生甚至只能坐在場外的自由座位上。
之所以會緊張……是因為,直到現在,他也還不知道蒙巴託先哲所說的那位智慧的賢者到底是誰,在哪裡,要講怎樣的課程。如果學生們得知授課的不是蒙巴託先哲,而是其他人,會作何表現?他們是否會覺得先哲的地位被損害了?這場大會,真的能夠順利舉行至結束嗎?
林賽心裡難以平靜,但他個人素養極強,穩定的颱風讓他毫無破綻地主持著大會。
慣常的開場白後,林賽開始介紹蒙巴託的故事。這個流程已經相當於一種儀式了,大概就是在基督徒在用餐前要先感謝一下天父一樣。任何討論鍊金術的場合,在開始前,都要虔誠地感謝蒙巴託。
“他們很虔誠。”大會場的某一角,黎木對蒙巴託說。
蒙巴託神情並無喜悅,
“他們應該把時間用在正事上,而不是做祈禱。”
黎木笑了笑,
“其實,做祈禱,求個心安,是寄託情緒的一種方式。人這種生物,一旦心裡沒有個什麼念想的話,很容易變得不像是人。”
“那是牽掛,而非信仰。”
“不過,信仰與牽掛之間的界限很模湖。”
蒙巴託沒有多說什麼。
講臺上,林賽目光掃過十萬人的觀眾席。因為在鍊金術上的深切造詣,他的精神力很強。表現在感官與觀察上,遠遠優於一般人。他一眼就發現觀眾席裡某些不同尋常的觀眾。
當他認出這些不同尋常的觀眾後,心裡無不震撼起來。
其他……其他月令神,也來了!
除了沒看到十二月的繁夢之神外,其他十位月令神,無一例外,全部在場。他們扮演著普通的觀眾,如同提前約定好了一樣,就坐在觀眾席的角落裡。
不同於蒙巴託這位真正的先哲。其他的月令神要活躍得多,雖然不至於天天露面。但林賽還是基本都見過他們,記得他們的氣質與生息。
他驚駭地想,雖然沒看到繁夢之神……但她也許,也許就在某個角落裡。
這樣的話,豈不是十二位月令神,全部匯聚在教育院這座會場裡!
這是何等誇張的事情啊!
這座大陸自從進入文明時代以來,從未有過十二神同時出現的情況。
現在,他們全都在!
為什麼?
林賽完全無法理解,到底為什麼,這場至今都還未知的授課大會,會吸引來至高無上的的神們!是給蒙巴託先哲一個面子嗎?
不,不!不該是這種庸俗的原因。
他們是神,不是被人情世故,社會習俗所圈禁的普通人。
那……只有一個理由。是為了這次授課大會本身,是為了那位要在大會上講授鍊金術原理課程的……智慧的賢者!
天啊,蒙巴託先哲,我到底該怎樣做,才能讓大會順利到結束呢!
林賽的心中已經亂作一團了。但他表現給觀眾們的形象,還是穩重且嚴肅的。
……
“他們都來了。”蒙巴託冷不丁地說。
黎木問,
“誰?”
“其他的月令神。全都來了。就坐在觀眾席裡。”
黎木再次向觀眾席看去。他聚精會神,將每個觀眾視作一個獨立的單位。然後以自然原力對每一個獨立的單位進行分析。這聽上去工作量很大,但實際上並不困難。因為思維的運轉速度,可以比眼睛挨個挨個看快得多。
很快,他就透過自然原力發現,的確有一些觀眾,身上存在著一種其他人沒有的特質。
這種特質,在蒙巴託和葛羅瑞亞身上也有。
應該就是其他的月令神了。
他快速鎖定其餘十個月令神的位置。他們並沒有坐在一起,而是分佈在十個完全不相干的位置。
但是……這應該不是錯覺。黎木感受到,即便他們分佈在十個完全不相干的位置,卻有種就彼此挨著的感覺。並非是空間位置上的挨著,而是……
對了!他們的精神此刻正在交流!
精神交流並不是多麼厲害的能力,月令神會也很正常。但黎木不禁好奇,他們到底在交流什麼呢?還有,他們會一同來到授課大會,大概也跟葛羅瑞亞一樣,想要探究自己吧。
黎木想嘗試一件事——加入他們的精神交流。
聽上去像是黑入內部語音頻道。
事實也差不多。
加入的方式當然是透過自然原力。隨著黎木對自然原力越來越嫻熟的掌握,他已經能做到很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了。改變、創造……甚至是支配。
當然,自然原力的運用是需要源動力的。自然原力並不是孤立存在的,就像“力”與“物質”無法孤立存在一樣。
最好的源動力就是……無限幣。
雖然可以現場提取構成世界的源動力。但那太麻煩了,不如現成的無限幣好使。無限幣本身就是分解世界所得的源動力。
黎木一直都有隨身攜帶一些無限幣的習慣。容納在意識裡的純淨介質容器之中。
他取出一些無限幣,以自然原力創造出一條看不見、摸不著也感受不到的精神通道。就像當初在《悲慟黃沙》裡,進入犿獏的靈魂空間那樣的方式,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悄無聲息地潛入十位神的交流頻道之中。
……
四月“生息湧漲之時”的耕織之神,道爾蒂·米蘭達說:
“他認出我們了。”
七月“酷暑焦灼之時”的愛之神,勞埃德·菲斯說:
“他叫賓克斯·林賽是嗎?的確是個很有天賦的人,精神敏銳。是教育院最年輕的院長了吧。”
精神交流是一種很奇異的交流方式。
交流者們的話語,帶著他們與生俱來的特質。所以,哪怕沒有聲音,沒有語氣,也能知道,此刻正在交流的人是誰。
“蒙巴託不願意加入我們。”二月“春生雨落之時”的財富之神,布魯諾·巴澤爾說。
耕織之神說,
“相較於他,我們的確太過幼稚了。就像嚴肅的父親很難跟孩子玩到一起去一樣。”
八月“秋風高漲之時”的技藝之神馬奇·班奈特說:
“是的。世人總說我們是十二神。但實際上,只有蒙巴託才是真正的神。我們不過偶得世界認可的凡人。蒙巴託到底在思考什麼,將要走向怎樣的最終結局,我一無所知,卻無比想要知道。現在,他終於肯離開只有他的世界,肯定,肯定是收穫了什麼吧。”
“但主角是他口中的那位‘智慧的賢者’。”
技藝之神問:
“耕織的米蘭達,你真的這麼認為嗎?”
耕織之神反問,
“不然呢?”
“也許……‘智慧的賢者’本身就是蒙巴託所領悟的終極智慧。你能想象,這個世界上還有比蒙巴託更加聰明與智慧的存在嗎?”
耕織之神陷入沉默,然後說:
“我想象不到那樣的存在。”
愛之神說,
“我認為,這個世界需要一個答桉。”
“什麼答桉?”眾人異口同聲。
愛之神稍稍一頓後說:
“為什麼會有神。為什麼我們會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得到某種像是來自世界本身的啟示,於是就成為了神。在成為神之前,我從未想過我會從一個不入流的鋼琴家變成愛之神。”
“天選……”
“天……是什麼?”
“愛的菲斯。作為月令神,我們只需要履行好我們的職責即可。”技藝之神說。
“是,技藝的班奈特,你說得對。但也許蒙巴託所思考出的終極智慧,就是答桉呢?”
愛之神的話,讓所有神都陷入沉默。
這之後,他們沒再說一句話。精神交流如同墜入了時間凝滯的漩渦。
但這一切,全都被旁觀者的黎木所聆聽了。
他第一次直到,原來這些神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是神,為何擁有司掌一個月份的能力。原來他們都在思考,這個世界的終極答桉。
但……《深邃思考》裡完美的鍊金術,真的能幫忙找到答桉嗎?
黎木不知道。
林賽院長在做完開場致辭後,說:
“接下來,我們要請出一位我們都愛戴的先生。”
他柔和的嗓音,讓這句話充滿著難以言喻的魅力。
並沒有用多麼激昂的話語去宣佈這個時刻的到來。只是一句“我們都愛戴的先生”,似乎就足以完美地表達一切了。
於是,蒙巴託登場了。
那一刻,大會場鴉鵲無聲。並不像大人物出場贏得滿場喝彩與鼓掌一樣。所有人都為蒙巴託行使嚴肅的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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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木看到,他們的眼中,真的閃耀著一種名為“信仰”的光芒。
會場外,用鍊金術投影的巨幕上顯示著蒙巴託蒼老的臉龐。場外的學生們在看著。
蒙巴託像普通的老朋友一樣說,
“上午好,我是多蒙克斯·蒙巴託。感覺已經很久沒有在這樣的場合出現了,我大概是有些緊張。不過,一想到今天的主角不是我,又能心安理得地跟大家打聲招呼。”
嗯?
所有人都下意識地疑惑了一下。今天的主角……不是蒙巴託先哲?
怎麼會!還有誰有資格在蒙巴託先哲面前當主角啊!
蒙巴託繼續說,
“一直以來,我都走在鍊金之路這條寬敞的大陸上。每一個年份,我遙望前方,都覺得終點就快到了,但是——”
他沒什麼架子,以平常的口吻講述自己跟鍊金術的故事。
即便只是最稀鬆平常的言語,也讓一眾人聽得如痴如醉。好似跟蒙巴託一起經歷了那每一個平凡的日常。
最後,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又嘆息而出。這聲嘆息,像是某種妥協,充滿了難以言說的滋味,一時之間,引得所有人心都揪了起來。
這是怎麼回事?
先哲他,怎麼在嘆息?
蒙巴託說,
“我這些年來,一直在追尋鍊金術的終極智慧。那是鍊金之路的終點,是這漫長時光之旅的結局。可我,總是能望著它,卻無法抵達。我始終不願承認我無法抵達終點的事實,也不止一次固執地想過,再給我一些時間,我一定可以參透終極智慧。可是,有一天,我真的見到了終極智慧,才意識到,那是我絕對無法觸碰的。”
蒙巴託的話語,讓所有人心中震顫。
先哲見到了終極智慧!但是……為什麼先哲又說那是他絕對無法觸碰的。明明見到了……
蒙巴託凝望著觀眾席。目光掃過每個人,包括偽裝成普通觀眾的那十位神,
“我的智慧已經到達了極限。但……我不希望我的智慧就是這整個大陸的極限。我相信,在你們之中,一定會有人能參透那份終極智慧。我堅信,這個世界不應該只是如此!所以,我請求那位掌握著終極智慧的賢者,為你們講授一節課。”
這句話真正地引爆了所有人的情緒。
蒙巴託是誰?是他們的信仰,是他們認知裡的“最智慧、最不可玷汙、最為崇高”之人。但是現在,他們的信仰居然要請求其他人?
“請求”!
一個將自己身段放低的詞!
這讓他們感到窒息。蒙巴託先哲居然會在其他人面前放低身段?
被引爆的情緒,宣洩開來。原本安靜高雅的學術會場,頃刻間變得嘈雜和混亂起來。
他們無不想問,到底是誰,到底是誰讓蒙巴託先哲您受“請求”的委屈。
看著激動的學生們,聽著他們嘈雜紛亂的聲音。蒙巴託心裡升起一股濃濃的悲哀。他沒想到,學生們關注的重點居然是那個微不足道的“請求”二字,而不是關鍵的“終極智慧”。
難道,他們所在意的只是我這個所謂的神,所謂的信仰,而不是鍊金術嗎?
傻瓜們,那份終極智慧,才該是你們的信仰啊!而不是我這個行將就木的老頭……
蒙巴託再次出聲。所有人瞬間安靜下來。
“你們,應該以最虔誠的求學之心,去感受那份指揮。”
說完後,他望向處在不起眼角落裡的黎木,
“黎木先生,接下來是你的時間。”
聚光燈落在黎木身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這個讓蒙巴託先哲“請求”的人!
但,黎木的眼中,只有那座講臺。原先所有的緊張,在關鍵時刻來臨後,消失一空。因為,他感受到了蒙巴託的悲傷。
他很尊敬蒙巴託,所以,他要讓在場所有人都知道,蒙巴託為何而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