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巖接著勸王有齡：“雪公，人一出生，就要在這滾滾紅塵中闖蕩。九陌紅塵，有官場，有商場，有戰場。洋人來了，又有了洋場。革命軍來了，又有了工場。

“每人稟賦不同，各有適合自己的氣場。雪公官運極佳，你我剛相遇時，你還是白身，不出十年，就做到了江蘇布政使，有膺任督撫之資。

“革命軍來了後，一時攪亂了雪公的運勢。自古以來，我中華都以官場為最貴。雪公生來就是做大官、辦大事的人，遇到這點兒挫折，怕他什麼！”

王有齡依然愁眉苦臉，說道：“雪巖，你有所不知。當初何桂清避走上海，同僚紛紛落井下石。我那時已是諮議局的議員，心想何桂清有恩於我，忍不住幫他說了句好話。

“千錯萬錯，我不該公開寫信，給當局留下了把柄。現在想想，何桂清真是死有餘辜，我真不該替他說情。”

王有齡的話只說對了一半。他之所以願意救何桂清，還因為何桂清身份特殊，才幹優長，王有齡想在他身上再賭一把。萬一何桂清東山再起，這個寶就押對了，日後對王有齡，對胡雪巖都大有幫助。

胡雪巖冰雪聰明，自然也明白王有齡的心事。他思考片刻，說道：“雪公不必自怨自艾。愚以為，雪公此舉是一著絕頂的好棋。”

王有齡面露困惑，說道：“何以見得？”

胡雪巖鄭重其事地說道：“官場無情，忠誠更顯得彌足珍貴。何桂清做錯了事，人人都落井下石，只有雪公為他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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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放在茶館裡讓大家評評，誰不稱讚雪公的忠心、誠意？誰不認為雪公可以深交？若我是省委主任，我一定會重用雪公這樣的人。

“這次雪公從諮議局出來做民政廳做副廳長，也算有了實職。足見上峰慧眼識珠，日後必會大用雪公。請雪公不要自怨自艾，只管認真做事。

“帝國連年用兵，不久之後必會西征、北伐，進一步開疆拓土。到時候，革命軍攻佔了新的省份，正是用人之際。雪公也在政府做出了成績，何愁不能封疆？”

王有齡聽罷大喜，彷彿自己即將封疆一樣，忍不住和胡雪巖喝了一杯，說道：

“雪巖，你看問題總是不同尋常，見解非凡。依我看，你不如想辦法到官場來。你若肯在官場巴結，日後成就必在我之上。”

胡雪巖笑笑，說道：“雪公，你知道我肚裡沒什麼墨水，不是做官的材料。我平生的志向，就是做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大商人。

“現在風氣不一樣了，生意做得好，照樣可以光宗耀祖。我前面說過，每個人稟賦不同，雪公適合在官場混，我適合在商場上混。

“雪公在官場混得好，我在商場上就能得意。反過來，我在商場上混得好，世人皆知你我的關係，也能增加你做官的聲勢。

“你我同氣連枝，真正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我倆都得加倍努力，為自己爭一口氣，也為對方增一分聲勢。”

王有齡頗為動容，忽然間有了許多鬥志，說道：

“雪巖，你說得不錯。從現在開始，我要加倍努力，做好官，辦好事，總要為自己爭一口氣，為家人爭一分名譽，為朋友增一分勢力。”

胡雪巖很高興，與王有齡又喝了半杯黃酒，說道：

“滿清官府無能，卻也給我輩增加了許多機會。譬如說洋場，滿清官員都害怕與洋人打交道。我輩不懼洋人，代替滿清官員接觸洋人。

“我既通官場，又通洋場，在官場與洋場之間左右逢源，因此在商場上也頗為得意。官府向洋行訂購軍火，常由我輩居中協調。是故，我能抓住許多商機，賺得許多利潤，生意也越做越大。

“可現在，帝國與滿清絕不相同。國民政府的官員，人人以懂洋務為能事，個個以學夷話為光榮。帝國在官場上風清氣正，在戰場上所向無敵，在洋場上遊刃有餘，在商場上更是無往不利。

“就連在江湖上，官方勢力亦已把漕幫滲透得千瘡百孔。什麼槍船幫，什麼鹽幫，包括天地會、青幫、紅幫、哥佬會，幫眾都有人人自危之感。

“老百姓不再相信幫會，而是相信民兵連。遇有紛爭不再找幫會求助，而是到法院打官司。還有新興的工場，各級政府都在鼓勵實業，有點實力的士紳都在集資興辦工廠。

“這次改朝換代，變化實在太快。我輩若不努力與時俱進，真要跟不上這個時代了。”

王有齡亦有同感。他雖然不是正途出身，卻也讀過很多書，於經世致用之學深有研究，號稱能吏。也正因為這個緣故，王有齡在滿清官場上頗為順遂，不到十年便由候補知縣混到了江蘇布政使。

歸順革命軍之後，王有齡亦甚是用功，進入狀態很快，因而能夠脫離諮議局，進入江蘇省民政廳任副廳長。

憑著敏銳的政治嗅覺，王有齡已經斷定，十年之後，中華帝國必將取代滿清，順利統一中國。自己投順在先，何愁沒有前途，何愁不能大用？

他對胡雪巖說道：“聽君一席話，勝似十年書。雪巖，你放心，我一定會重振旗鼓，好好巴結，一定要在官場上爭口氣。你呢，生意上有什麼打算？”

胡雪巖就等他這句話。聊了半天，總算是進入正題了。他說：

“我們那一套老東西，錢莊也好，生藥鋪也好，都已經落伍了。廣東怡和公司、振興銀行、普濟製藥廠等大企業，盡得天時地利，發展在前，我們肯定不是他們的對手。

“不過，我一向不服輸。我們浙江人腦筋活，肯吃苦，愛學習。只要我們努力經營，一定不會輸給廣東商人。

“我打算先出洋走一遭，到外國見見世面，尋找商機。再去廣東瞧個究竟，找幾個生意上的幫手，讓他們幫我改造阜康錢莊、胡慶餘堂、順記百貨，把這些舊企業統統改造成新式公司。”

王有齡心中一動，想起了自己的乾股，表面卻不動聲色，說道：

“如此甚好。你的心思總是想在前面，阜康錢莊、胡慶餘堂、順記百貨的信譽很好，招牌也響。改造成公司後，它們必能更進一步，更上一層。”

王有齡不肯主動提幹股的事，胡雪巖不知他是裝傻，還是真的忘了。他想了下，說道：

“雪公，明年就要實行官員財產申報制度了。現在傳言很多，到底該怎麼申報，申報哪些財產，申報後是否公開，你可有什麼訊息？”

王有齡喟然長嘆，說道：“我最佩服國民政府的，就是這個官員財產申報制度。據說，西歐國家已經普遍建立這個制度。

“這個制度爭議很大，阻力亦很大，但皇上的決心更大，如今已是勢在必行。上面正在擬製實施細則，據說，現在有幾項內容已經明確了。

“七級以上文官，也就是副縣級以上文官，以及與之對應的少校以上軍官，需要申報財產。申報財產後暫不公開，納入幹部檔案。

“官員的財產受法律保護，政府不會收繳官員財產，亦不會普查官員財產多寡。除非涉及到重要官員的提拔，譬如選用知縣、知府、省長、省委主任，上峰才會派員核查官員財產。

“同時，政府鼓勵官員投資國債，允許官員投資股票。但官員不能以權謀私，尤其不能干涉公司的正常運營。

“我國自隋朝開始開科取士，門閥階層逐漸瓦解。取而代之的，則是以兩榜進士為代表的文官階層。我國一千多年來文化燦爛，制度領先，實賴於這支文官隊伍。

“文官由貴而富，家族積累了許多財富。可以說，中國的財富，大半積累於文官階層，大半隱藏於官員家庭。

“皇帝堅持推行官員財產申報制度，一方面可以促進官員的廉潔自律，另一方面，可以把財富推向實業，解決實業發展的資金問題。

“就我所在的民政廳，便有官員辭職，投身於實業，俗稱為‘下海’。也有官員爭相購買國債、股票，為政府提供實業發展資金，俗稱為‘投誠’。”

“下海”？“投誠”？胡雪巖咂摸著這兩個新名詞，不禁啞然失笑。中國文化真是博大精深，僅用四個字，就惟妙惟肖地表達出了新形勢下的官員形象。

看樣子，王有齡是打算投誠了。胡雪巖凜然心動，就要談及王有齡的乾股了。他要出洋，要為胡記公司改制，必須解決好王有齡的乾股，解除這個後顧之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