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是熱氣騰騰的紅茶與精美的三層甜品托盤，潔白的遮陽傘擋住了從頭頂灑落的午後日光以及隨風流浪的孤獨落葉，當那些細而綿密的針葉一片又一片地落在布制的傘面上時，林間便響起了微弱的沙沙聲，彷彿千百年來從不間斷的一場秋雨，襯托出一股愜意和涼爽的氛圍。

奈薇兒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這位不請自來的冒失客人，眼神中閃爍著好奇的探究與晦澀的疑惑，但很快又收斂為一片深沉的平靜。她的大腿上攤開著一本書，像是上個時代的產物，書角與封皮都有些發舊了，紙張上一個個細小優美的文字如花朵般明亮動人。

不知道為什麼，面對女伯爵的目光，性情恬澹的聖夏莉雅竟顯得有些侷促，她的呼吸不知何時變得紊亂，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但奈薇兒卻搶在她之前開口了。

“沒想到聖夏莉雅小姐竟願意屈尊參加這場簡陋的下午茶會，真是讓我感到萬分榮幸。”女伯爵嘴角噙著一絲優雅從容的微笑：“事先未曾發出邀請是我的失誤，但想必您會樂意給我一個彌補過錯的機會，讓我誠摯地邀請您來共享這個午後的閒暇時光吧？”

這是給了聖夏莉雅一個臺階下，畢竟沒有打招呼就貿然闖入茶會的人是聖夏莉雅，失禮的人也是她，但女伯爵用一種委婉得體的說法，主動將過錯攬到了自己的身上，既照顧了客人的面子，也體現出自己的大方與包容。這就是詩琪莉亞半島最古老的家族、瓦倫希爾德姓氏的始祖在漫長的貴族生涯中逐漸養成的、已刻入骨髓的禮儀和習慣。

所有與女伯爵為敵的人都難以忍受她尖酸刻薄的嘲諷以及毫不留情的揭底，但同樣的，所有與女伯爵站在同一陣線上的人都會說她是個優雅體貼、善解人意的女士，是貴族中的貴族。那麼現在，聖夏莉雅作為後者，已體會到了和那些人一樣的感受。

她心裡悄然松了一口氣，心情沒有剛才那麼緊張了，輕輕向奈薇兒點了點頭：“我很樂意，奈薇兒小姐，還有——”

她猶豫了一下，才緩緩道出自己真正的來意：“其實我有一件事，需要您的幫助。”

說這句話的時候，牧羊少女還悄悄看了蕾蒂西亞一眼，此時後者正坐在自己的那張椅子上，無聊地拿著茶匙去敲茶杯的托盤玩，發出叮叮鼕鼕的清響。不過作為血族，她的感知顯然很敏銳，因此立刻就察覺到了聖夏莉雅的注意，抬頭警惕地看了她一眼，雖然沒有其他防備的動作，但冷澹的態度已經很明顯了。

聖夏莉雅見此，心裡稍微有些失落，卻也明白這不是自己的錯，畢竟這座島上，除了自己的奶奶奈薇兒、一起玩耍的小夥伴梅蒂恩和謝米這些人以外，蕾蒂西亞對任何人都抱有同等的警惕與抗拒，這源於她在過去逃亡的歲月中逐漸養成的習慣，如今已刻入靈魂和骨髓，並不會隨著記憶的輪迴而消失。

其實聖夏莉雅的待遇已經算好了，只是得到了一個警惕的眼神而已，某位無辜的年輕人不知道為什麼，成為了蕾蒂西亞重點盯防的物件。每次只要他出現，血族少女都會退避三尺，或者躲在陰暗的角落裡偷偷觀察他，真讓人懷疑他是否曾對蕾蒂西亞做過一些不好的事情，才令少女如此防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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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薇兒注意到了這兩人悄悄摸摸的小動作，但沒有揭穿，心中明白聖夏莉雅要說的事肯定與蕾蒂西亞有關。她想了想，然後笑道：“我們現在都在同一艘船上，是有著共同目標與理想的夥伴，理應守望相助。所以，如果聖夏莉雅小姐有任何需要我幫忙的地方，自然可以毫無顧慮地提出來，我會盡己所能幫助你的。”

這番明確的表態令聖夏莉雅徹底放心下來，她真誠了說了一句：“謝謝。”

“不必如此客氣，讓我們邊坐邊聊吧，既是午後的茶會，那麼香醇的紅茶與美味的甜點不可辜負，唯一的問題是——”女伯爵將目光投向自己的孫女：“由於事先沒有考慮到您會加入這場茶會，因為便沒有準備多餘的椅子。這樣吧，蕾蒂西亞，你到旅館去，找謝絲塔小姐再借一張椅子過來，記得要說謝謝。”

聽到前面的話聖夏莉雅還想說沒關係，自己站著就可以了，但聽到後面的那句話她一下子反應過來，女伯爵這是故意支走自己的孫女，為她們接下來的談話創造私密的空間呢。於是便把推辭的話又咽了回去，一言不發算是預設了。

“好！”

蕾蒂西亞很爽快地答應下來，沒有半點猶豫，因為她其實早就想熘走了，大人間的談話，自己才不感興趣呢。至於椅子的問題……自己熘走後，聖夏莉雅可以坐自己的那張椅子啊，這不是非常完美嘛。

至於之後可能被奶奶責罵的問題，就等之後再來頭疼吧。

想到這裡，她迫不及待地從椅子上跳了下來，帶著愉快的心情往旅館的方向跑去，輕盈歡快的步伐踩在滿地的落葉上，就像一隻在城市的老牆頭與舊屋簷間從容逃竄的貓咪般，掀飛了幾朵枯黃色的蝴蝶。

因為太過高興的緣故，她倒是放下了對聖夏莉雅的提防，毫無顧慮地從青發少女的身邊跑過去。這時候，被聖夏莉雅牽著的小羊，原本埋頭在落葉和塵土間尋找還沒腐爛的松果，忽然抬起頭衝她叫了一聲，咩咩的羊叫聲在空曠的林間顯得如此清脆，令蕾蒂西亞勐地剎住了腳步。

“咦？”

血族少女歪頭，視線定格在小羊的身上，然後便像發現了新大陸般，眼中閃過了一道強烈的好奇的光彩：“羊？哪裡來的？”

她就這樣毫無防備地在聖夏莉雅面前蹲了下來，雙眼閃閃發亮地看著小羊，還嘗試伸出手去撫摸它那柔軟潔白的毛髮，但是被小羊躲開了，畢竟它還是很有自尊心的，除了自己的主人以外，也就只有謝米能騎在它的頭上作威作福了。除此之外的人，連愛麗絲都不行，只會被它噴一臉唾沫。

沒能成功摸到小羊的毛髮，蕾蒂西亞並沒有失望，反倒對它更感興趣了。她緊緊地盯著小羊，表面上不動聲色，實際上卻暗中蓄力，等到小羊逐漸放鬆警惕，又將注意力放回地面上的落葉堆時，她忽然出手了。

“我抓！”

小羊在低頭不看她的情況下卻神奇地閃開了這次偷襲，還咩咩叫著，彷彿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我可是能看見命運絲線的羊，憑你也想抓住我？

蕾蒂西亞毫不灰心。

“我再抓！”

然後又被小羊閃開了。

“在這裡！”

“我抓！”

“小羊別跑！”

……

她和小羊玩得不亦樂乎，奈薇兒和聖夏莉雅看在眼中，不約而同地陷入了沉默。一分鐘後，女伯爵不得不輕輕咳嗽一聲，提醒自己的孫女：別忘了還有正事要做。

“哦。”

蕾蒂西亞戀戀不捨地從地上站起來，迫於現實壓力不得不暫時放棄自己的野望。小羊則得意洋洋地揚起下巴，以勝利者的姿態俯瞰……呃，仰視蕾蒂西亞。

近距離旁觀了這一幕的聖夏莉雅想了下，忽然開口道：“小羊，你可以陪蕾蒂西亞去玩嗎？”

“咩？”

小羊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主人，又狐疑地看了一眼滿臉期待的蕾蒂西亞，用那簡單的小腦袋瓜琢磨了一會兒，覺得這似乎是個不錯的主意，反正主人接下來要和女伯爵商討重要的事情，肯定顧不上和自己玩了，既然如此，我為什麼不自己去找點樂子呢？

“咩！”它叫了一聲，聖夏莉雅代為翻譯道：“小羊同意了。”

“好耶！”

蕾蒂西亞很高興，但她並沒有去接聖夏莉雅遞過來的繩子，而是直接伸出手，有些吃力地將小羊抱在懷中，興奮地說道：“我們走、小羊！”

“咩！？”為什麼有股不祥的預感？

下一刻，漆黑的蝠翼張開，捲起肉眼可見的勐烈氣流。風在林間呼嘯穿梭，無數片翠綠色、枯黃色與火紅色的落葉受到風的牽引，紛紛升向天空，似活過來的蝴蝶般漫天飄揚，遮天蔽日。在如此綺麗悽然的蝶群景象中，血族少女抱著小羊飛了起來，然後以驚人的速度朝著旅館的方向飛去，身影迅速掠過了一棵棵高大挺拔的秋板栗與馬石松，消失在視線的盡頭。隨著風一同傳開的，還有小羊驚恐尖銳的咩咩聲。

聖夏莉雅：“……”

小羊是在高興吧，畢竟它作為一隻羊，卻飛上了天空。

一定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