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賬，這麼多人抓不住一個精疲力竭、身上有傷的矮子？”

白晝終於到來，陽炎坐在青驄馬上，以皮鞭指著單膝跪在面前的蟾影朧月二人，厲聲罵道。

蟾影拱起顫抖的手道：“坊主不知，那廝身上有傷不假，可他根本就沒有精疲力竭。他棄了坐騎，與我們以命相搏，我等得了坊主的命令不敢痛下殺手，只能被他殺出一條血路，逃之夭夭。”

陽炎怒道：“分明是爾等輕敵吃虧，竟然還敢狡辯？”說著，他放下馬鞭，右手握住了繞在胸前的粗辮子。

朧月知道，坊主如果準備要懲處下屬，前兆就是用力握住辮子，她忙道：“坊主，蟾影所說的確屬實。那矮子並不知我等是要活捉他回去，自然以命相搏。”

“嗯。”陽炎的態度緩和了些，他用手將辮子甩到腦後，給金雕喂了食和水，撫摸了幾下。經過一晝夜的追逐，金雕也累了，陽炎他們現在唯有等雕兒休息好了，再放雕出去，重新追蹤。

一直等到次日，金雕才再次飛翔在碧空。暴雪坊跟隨金雕，一路追尋到了馬陵六村，卻止步不前了。

據傳戰國時，龐涓在馬陵道被亂箭射死後，齊軍將其分屍成六塊，分別挖深坑深埋封固六處，因此形成了馬陵六村。金大定年間，此六村自治，人皆佩刀持械，山賊不敢在周邊落草。因而暴雪坊追至馬陵道，只敢在山澗甬道行走，不敢向村子前進。

朧月遠遠看著升起炊煙的村落，問：“坊主，現在該怎麼辦？”

陽炎暗暗嘆了口氣，而後道：“還能怎麼辦，沿著馬陵道回大名府吧。不過這匹馬，南方也有這種馬——”他端詳了破浪馬一番，忽地皺起了眉頭，驚異道：“此馬不是凡品，或許是千里良駒，價值連城，將它帶回去配種，也不枉此行。”

暴雪坊人放棄了追捕後，元敬陽終於在牛棚的乾草堆上被黃牛舔醒了。

和通常英俊瀟灑的大俠不同的是，第一個向元敬陽打招呼的並不是什麼山村裡淳樸美麗善良的小娘子，而是一個滿身蝨子、頭髮面目髒兮兮的糟老頭子。臉不同，待遇就不同。

“你醒啦。”老頭齜著口大黃牙問候。他還端了碗冒著熱氣的黑色液體，正不知是什麼。

“你是誰，這兒又是哪裡？”

“先別問那麼多，來來，快喝了它，對你有好處。”

“這是什麼東西？”

“草藥。”

元敬陽初步判斷老頭沒有惡意，便捏著鼻子將苦湯一飲而盡，燙得喉嚨食道幾乎出血，而後擺著五官擠到一處的臉，把那有三個豁口的髒碗還給了老頭。老頭道：“雖有內傷，但不算太嚴重，喝了這碗藥，休養幾日，應當不會有什麼大礙。另外俺看你身體強健，覺得你應當也是山裡的吧？”元敬陽拱手道謝：“多謝阿公照顧，我的確本是山裡的獵戶。阿公還沒告訴我，這裡是什麼地方呢？”

“聽你口音是外地人吧？”

“在下是蜀人。”

“蜀人？”老頭道：“蜀人怎麼跑這兒來了？喔，對了，此地是馬陵道郭家村，老朽便是本村村民。”

“馬陵道……”元敬陽問：“阿公你可知道馬陵道距大名府有多遠？”

老頭呵呵笑道：“看來你真是外地人，都不知穿過馬陵道再走不多裡就是大名。”

那不是很近了？元敬陽思量：說不定禹先生和陳指揮已經在大名了，我早點趕過去說不準能與他們會合。只不過，暴雪坊……想到這兒，他又問道：“阿公你近日可曾見到天上飛過什麼大鳥嗎？”

“金雕？”不等元敬陽說具體些，老頭就說出了這兩個字。老人道：“俺們這兒馬陵六村是大名府路出了名的地方，外人不敢來此惹事，金雕飛了一陣子就走了，並未逗留。想必你躲避的人已經放棄追你了。”

元敬陽驚訝不已：“阿公知道我被人追蹤？”

老頭道：“這有什麼可訝異的，你疲憊不堪地栽在村口，又一身的武器，哪個看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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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道武器，元敬陽摸摸身上又四處探探，弓箭、太刀、連同突火槍和袖劍袖箭、甚至是半身鐵鎧都不知去了哪裡。

老頭安慰道：“不用擔心，俺閨女都給你收的好好的，到時候保證原封不動地還給你。”

“您閨女？”

經過交談，元敬陽方知這老頭是郭家村的長老，名叫郭歡，今年五十四歲。郭歡年輕時候也是聲震大名府的義俠，尤擅太祖棍法，他行走江湖三十年，杖斃的暴徒數以百計。而今他年老，氣力不如從前，便回到生養他的郭家村，過上了安定的生活。又經過交談，元敬陽知道郭歡家有百畝地和三層樓的宅子，可偏偏招待他的是一處牛棚，他難免有些不悅。

郭歡道：“俺剛看見你的時候，你滿臉是血，俺閨女覺得你不是什麼好人，又長得醜，所以建議俺繳了你的傢伙，把你撂在牛棚。現在和你嘮了會兒嗑，俺覺得你……”

“是好人了？”

“——不好說。”郭歡道：“不過看起來也不是啥壞人。只是俺一個人說了不算，等你歇差不多了，今天晚飯後六村長老一齊要審問審問你，你切不可有任何隱瞞。”

還要審我？元敬陽摸摸後腦勺，陷入了迷茫。不過他還是對郭歡的草藥表示了感謝。

晚飯後，白、馬、郭、馮、王、於六村長老齊聚郭家村中央坐好，年輕力壯的後生們挎著刀拿著棍棒，每十個舉著根火把在外面圍成一圈，村裡的男女老幼都在周圍觀瞧長老審問站在最中心的那個外來人。

馬家村村長是個高大的老人家，他頭一個發問：“你叫什麼，年紀幾何，來自哪裡，做什麼營生？”因為郭歡的囑咐，元敬陽沒有說謊，而是如實告訴了對方自己的姓名年紀和籍貫。馬家村長又問：“那你一個蜀人，為何來到大名府路一帶？有什麼目的？”

“我來……”元敬陽沒有立刻回答，因為他記得陳文溙講過，北上召集忠義社南歸，乃絕密任務，一旦洩露，金兵追捕他是不用說的，就連大宋官方也不會承認此事，反而會為了兩國和平，一塊兒將他剿殺。想到這兒，元敬陽有所顧忌，不敢說了。

“你為何來到大名府路？有何目的？”馬家村長再問了一次。

“我不說可以嗎？”

這顯然不是允許的答案，元敬陽身後兩個體壯的後生走過來一人拉住他的一條胳膊，而後將他的脖子朝前猛推，這種姿勢便是後世有名的“噴氣式”。

“疼疼——”

酒足飯飽就得看會兒戲才有意思，六村十幾個長老欣賞了有一炷香時間，才叫那兩個後生停手。

終於恢復了有限的自由，元敬陽揉揉痠痛的肩頭和脖頸，頭一次真正意義上明白為何但凡是個人都不想吃官司進監牢，進了牢裡，玩的東西可比這個還有趣呢。

“你不說是嗎？”

馬家村長對郭歡說了幾句，郭歡便叫人把元敬陽的武器拿來。很快，太刀、弓箭、突火槍等物排的桌子滿滿當當。

“你仔細瞧瞧，這些東西都是你的吧？”

“確實是在下的。”

“你一個獵人，也用不著帶這麼多武器吧。而且這個玩意——這個玩意是什麼來著？”馬家村長拿起一根銅棒，左看看右瞧瞧，抓起來敲了桌子兩下，似乎覺得還挺帶勁。元敬陽解釋道：“此物是突火槍，十五步內能打穿鐵鎧。”馬家村長問：“喔是麼，怎麼用的？”元敬陽便欲走上前去教老人家怎麼用。

豈料老頭突然呵斥一聲：“誰叫你亂動了，給俺坐回去！”

“是是……”

元敬陽其實是沒趣地站回去。他只能眼瞧著這十幾個老頭擺弄自己的東西，時不時還找到樂趣笑幾聲。白家村的一名長老像是知道突火槍怎麼使用，有板有眼地給突火槍填火藥、加引線、裝彈丸。十幾個老頭似乎在商量：能打穿鐵甲嗎？要不咱試試吧！

“別別、幾位阿公，千萬別！”元敬陽可不想看到那副價值不菲的鐵鎧被幾個老頭給禍害了，連忙出言試圖阻止。

“喲，你也心疼自己東西啊。”白家村長老道：“既然不希望自己的財物有損失，那便將你來此的目的一五一十說出來，否則別說是一件東西了，你的一條命都撿不回去！”

“我……”不說還不見得就會死，說了洩露出去是鐵定死。元敬陽抱定這種心思，堅決不把北上一事說出口。

“嘴挺嚴實。”白家村長老見他油鹽不進，便招呼身後一名拿著火把的後生，叫借點火。

就在他要點燃突火槍引線的時候，郭歡拿起一塊銅牌問兩旁的長老：“這是啥玩意？”

“啥玩意兒？”

幾個老頭一時還沒明白，此刻他們看見的是大宋朝廷親封，平江長洲開國男的腰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