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_第十四章 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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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假死

“你你你!你這丫頭!竟敢不告而別,快說,你這些天到底去了哪裡?!”輕鳳一骨碌從榻上爬起來,搖著飛鸞的肩大吼。

飛鸞卻是洋溢著一臉幸福的笑,雙頰通紅地撲進輕鳳懷裡:“姐姐,你猜我去了哪裡。”

“我猜?我哪能猜得到,”輕鳳幾乎是一臉抓狂地回應她,“連翠凰都算不出你去了哪裡,你還是趕緊老老實實地給我交待吧!”

“姐姐,我去了崑崙山。”

“啥?!”輕鳳聞言瞪直了眼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你去了崑崙山?那個鳥不拉屎的崑崙山?”

“是啊,我不僅去了崑崙山,還見到了西王母。”飛鸞興高采烈地坦白,成功地看著自己的姐姐麵皮紫漲,驚恐得幾乎昏死過去。

西王母,掌管瘟疫與殺戮的西王母,傳說中虎齒豹尾、披髮戴勝的可怕女神!

輕鳳臉上滿是一副“你丫找死啊”的表情,結結巴巴地反覆唸叨:“你去見了西王母?西王母?你去找她幹什麼?找死嗎?啊……”

“不是啦,姐姐,我沒有想去找西王母,”飛鸞扭捏地揉著裙角,辯解道,“其實,我本來是想去偷靈藥來著,可是我本事不夠,才剛走進崑崙山,就被西王母的弟子逮著啦。”

輕鳳張大嘴巴,這時候腦子裡仍轉不過彎來:“靈藥?你去偷什麼靈藥?”

飛鸞見輕鳳仍然沒聽明白,於是從袖中掏出一個碧玉雕的膽瓶,雙手捧著送到輕鳳的鼻子底下:“就是這個,姐姐,上次你在七夕時提過的,能讓妖精服用後,和凡人生下孩子的靈藥。”

輕鳳聞言目瞪口呆,眼瞪著飛鸞手中的碧玉小瓶,半天也沒說出話來。

“我本來以為西王母很可怕的,不過幸好,她其實很和藹呢。”飛鸞笑嘻嘻的摩挲著手中的小瓶,對輕鳳道,“西王母她答應送我生子的靈丹,只要我肯為她做三百年的灑掃女侍就好。我想這個有什麼不可以的呢,所以就答應下來了。”

這時輕鳳終於有點聽明白了狀況,於是後知後覺地嘖嘖嘆道:“乖乖,三百年那麼長,你就這樣答應了?”

“嗯。”飛鸞憨笑著點點頭。

“那你不去陪那呆頭鵝了?”輕鳳又有點不信地問。

“西王母她答應啦,會等李公子百年之後,才讓我兌現諾言。”飛鸞笑笑,不覺得三百年的時光有多辛苦,只想著自己會有一個孩子,“我可以與李公子有一個寶寶,再陪著他過一輩子,多好。”

輕鳳愕然無語,這才歎服飛鸞的一顆真心。這時飛鸞拔開碧玉瓶塞,將瓶中的兩顆丹丸倒進掌心,遞給輕鳳看:“姐姐你看,這靈丹一共有兩顆,你我一人一顆。”

“啊?也有我的份?”輕鳳傻眼,連連擺手道,“你這靈丹來得不容易,我可不能要它。想想我只不過為皇帝生個娃娃,卻要你給西王母做一百五十年的侍女,你叫我情何以堪呀!不如還是你收著它,到時候給那呆頭鵝生兩個娃娃,一男一女,豈不美哉!”

“沒事的,姐姐。”飛鸞嘻嘻一笑,將小嘴附在輕鳳耳邊,悄悄道,“西王母說了,只要服下這靈丹,從此就可以給凡人生孩子,並非吃一顆只能生一個。”

輕鳳一聽此說,不禁大喜過望,連連讚道:“哦哦哦,這靈丹果然是個寶貝。你這丫頭,真是一個討喜的命,連那麼可怕的西王母都沒怎麼為難你,就肯把這寶貝相送。”

飛鸞又是一笑,並沒多說什麼,只把手中的靈丹遞給輕鳳一顆,叮囑道:“在行房前把它吃下去,就可以生娃娃了,以後要想再生,只要房事後吃一把棗子就好,單數生男、雙數生女。”

輕鳳接過丹丸,拈在手裡興奮地端詳了好半天,最後卻只是小心地把藥收好,並沒有服用的打算。畢竟她喜歡的人是皇帝,想想後宮佳麗三千,最不缺的就是為他生孩子的女人,而自己為他生的孩子,又能使他有多少期待呢?

“在確定他能夠全心愛護我生的孩子之前,還是不要服用的好。”輕鳳暗暗心想,“我一個人愛他,只付出我一個人就夠了。”

此時興慶宮內,花無歡同往常一樣拜見翠凰,泛著寒氣的臉上仍舊波瀾不興。翠凰端坐在榻上,看著面前不動聲色的人,心頭就暗暗惱火——這個人的所作所為,是不是就是凡人常說的“裝蒜”?他明明在那晚對她……對她所附身的杜秋娘做了那樣的事,此刻卻這樣若無其事,簡直都要讓她為自己……為自己的宿主感到不平了。

“秋妃,秋妃。”

花無歡的呼喚在翠凰耳畔響了好幾次,才總算拉回了她的神志。翠凰心知自己失態,很是羞窘地咳了一聲,這才學著杜秋娘的腔調開口道:“你說吧,無……無歡。”

花無歡雙手揖了一禮,對翠凰低聲道:“卑職上次提到過,要伺機除去黃昭儀一事,如今倒是有了一個計劃。”

“哦,是嗎?”翠凰挑挑眉,故意順著他的話往下說,“如今你在宮中凡事都要小心,所有計劃都務必穩妥周全,才能行事。”

“這點還請秋妃放心,”花無歡胸有成竹地冷笑道,“秋妃可還記得紫宸殿中的火珠?”

翠凰從杜秋娘混沌的記憶中搜出點印象,於是點點頭道:“記得。”

“卑職打算讓黃昭儀無意中闖入紫宸殿,打碎紫宸殿中供奉的火珠,相信她闖下這樣的大禍,即便有尋回玉璽的功勞,也保不住她的項上人頭了。”

紫宸殿內供奉的火珠,是貞觀四年林邑國進貢的寶物,大如雞卵、狀如水晶,曾經被女帝武則天供奉在洛陽的明堂之中,直到安史之亂後宮室被毀,才改放在大明宮紫宸殿中儲存。這顆珠子在李唐新興之時被送進宮廷,見證過這個王朝最繁盛的歲月,意義自然非比尋常。

如果黃輕鳳毀了它,的確是九條命都不夠賠的。

想到此翠凰不禁對花無歡另眼相看,打起精神很是好奇地追問道:“那麼你如何讓她誤闖紫宸殿呢?”

“自然是屢試不爽的老辦法——假傳聖旨。”

翠凰挑起眉,嘴角露出不以為然的訕笑。這小小的表情變化,被跪在地上的花無歡敏銳地捕捉到,他並不介意被座上的杜秋娘小看,只是繼續將計劃對她和盤托出:“到這條計策實施那天,卑職會部署手下包圍住紫宸殿,只要那黃昭儀中了卑職設下的埋伏,屆時根本不勞她動手,火珠定然也會碎在她腳下。”

翠凰聞言笑道:“你既然這樣說,看來是有萬全的把握了。”

“卑職不敢妄言,不過相信這一次,任她插翅也難飛。”花無歡嘴角勾出一絲冷笑,“到時天子震怒,黃昭儀只怕就要凶多吉少了。”

“這也難說,當今聖上也算是英明之君,安知此事他不會徹查,然後發現黃昭儀的冤屈。”翠凰反駁道。

“秋妃,難道你忘了這裡是後宮,從來都只有陰謀讒害和落井下石,何時能辨清是非、還人清白?”花無歡冷笑道,“黃氏剛剛升上昭儀,多得是對她眼紅嫉妒的人,到時候眾口鑠金,就算聖上,也不過是個耳不聰目不明的凡人罷了。”

可惜你機關算盡,仍是棋差一招。翠凰暗自心想,那黃輕鳳若是凡人也就罷了,可惜她是只妖精,又有我這個朋友,豈有平白無故被你們陷害的道理?

她心裡這樣想著,這天夜裡趁花萼樓空寂無人之時,便徑自抽離出杜秋娘的肉身,飛往大明宮紫蘭殿,想要提醒輕鳳不要中計。不料飛到近處時,她卻聽到了飛鸞輕柔的說話聲。

那丫頭已經回來了?怎麼沒人告訴她?翠凰皺皺眉,這時候又聽到輕鳳的咕噥聲:“這次你準備吃靈丹生娃娃前,一定要和我商量一下啊,不要又悄沒聲把事情給辦了,害我每次都被你嚇個半死。”

“放心吧,姐姐,”只聽飛鸞吃吃一笑,與輕鳳小聲議論道,“姐姐你說,生娃娃會不會痛呢?還有我與李公子生的娃娃,是會像凡人的樣子,還是也會變成狐狸呢?”

“這個,應該是隨爸爸的吧?哈哈哈……”

翠凰聞言蹙起眉,不知那兩隻小妖葫蘆裡賣得是什麼藥,於是索性潛入紫蘭殿,在她們面前現了身。

“翠凰姐姐!”飛鸞看見翠凰來了,立刻親熱地招呼。此刻萬事順遂的她,看見什麼人都覺得幸福。然而翠凰卻只是冷淡地點了點頭,板著臉突兀地問道:“這幾天你上哪兒去了?我竟算不出你身在何處。”

“我,我去了崑崙山西王母那裡。”飛鸞望著翠凰嚴肅的臉,不由地心虛起來,小聲回答,“我去那裡,是為了尋找生子的靈藥。”

“哦,是嗎?”翠凰聞言腦子裡轉了兩轉,想起了古籍中關於生子靈藥的傳說,於是又問,“那麼,靈藥找著了嗎?”

“找著了。”飛鸞點點頭,將懷中的碧玉膽瓶遞給翠凰看,“是西王母送我的,我答應為她做三百年的侍女,她就給了我靈藥。之後她還特意讓她的弟子騰雲駕霧送我回來,一眨眼功夫就到長安了。”

“原來是這樣,難怪我前日還找不到你,今天你就回來了。”翠凰點點頭,又道,“這丹藥是個寶貝,難為你用三百年的自由來換它。”

這時輕鳳在一旁連聲附和道:“沒錯沒錯,這的確是個好寶貝!你瞧,她弄到兩顆,還送了一顆給我……”

“送你?”翠凰喃喃問了一句,心頭不知為何總覺得有些陰霾,霧濛濛揮之不去,因而她又偏頭看向飛鸞,若有所思地問道,“這靈丹,只有兩顆嗎?”

“嗯。”飛鸞不明白翠凰為何要這樣問,只是憨憨地點了點頭。

這時輕鳳卻在一旁打哈哈道:“對啊對啊,我和飛鸞一人一顆,哈哈,好好的你幹嘛這樣問?橫豎你也用不著它,你哪有喜歡的人?”

翠凰聽了這話,嘴上不說什麼,心裡卻有些不是滋味。她不明白自己心底微微酸澀的感覺從何而來,也許是因為這些日子經歷了許多,她原以為,自己已經被她們當作了朋友。

卻原來只有自己一廂情願,她們要的,不過是一個能在危急時刻替她們排憂解難的幫手吧?至於其他時候,當她們無後顧之憂時,自然而然就會忘掉自己——既然如此,她又何必自作多情,將她們當作自己人呢?

這樣想著,翠凰便趁著兩隻小妖又分神談笑時,悄悄隱身而去。

數日之後,輕鳳果然接到了李涵的口諭,令她晚上亥時去紫宸殿伺候。她覺得今次傳旨的內侍有點面生,然而未及多想,心頭的疑雲便被即將見到李涵的興奮吹散。

自從那夜侍寢之後,李涵一直對她冷冷淡淡,從不曾關照過紫蘭殿。今日忽然又要她到紫宸殿去,看來是個重歸於好的好兆頭。

“不過他的寢宮在太和殿,為什麼倒要我去紫宸殿呢?”輕鳳在梳妝打扮時,有些納悶地問飛鸞。

“也許是皇帝他政務繁忙,所以要你過去相陪呢?”飛鸞天真地猜測道。

輕鳳聽了這話立刻高興地附和:“這話倒沒錯,我每次侍寢,一向都看他手不釋卷。”

飛鸞聽了這話怔忡地眨了眨眼睛,心想她每次陪在李公子身邊的時候,李公子可是半點書都讀不進去的;像皇帝這樣一心二用,到底能夠專注於哪樣呢?

可惜飛鸞的一番心思,輕鳳全然不知,她只顧迫不及待地妝扮完畢,便一心守在殿中翹首以盼。黃昏後,果然有四個綠衣內侍遙遙前來,恭請黃昭儀往紫宸殿去。輕鳳見這幾名宦官空手而來,不禁很是奇怪地問道:“怎麼不見鳳輿來抬我?還有,王內侍呢?”

“陛下吩咐,紫宸殿不比後宮,所以凡事不可招搖,一切從簡。”一位陌生的綠衣內侍跪在地上答道,“還請昭儀娘娘屈駕前往。”

輕鳳此刻急著想與李涵相會,於是不假思索地點頭應下,跟在內侍們身後搖搖曳曳地往紫宸殿去。一路上她想著與李涵言歸於好後的種種情狀,個中風流不可言傳,一張故作矜持緊繃繃的臉上,就抑制不住地揚起笑意。

這傻乎乎的蠢樣被翠凰看在眼裡,卻牽不住她唇角一貫的冷笑。此刻她隱在半空中,早已將一切陰謀看得明白,無論是花無歡佈置在紫宸殿四周的埋伏,還是已然被砸碎了四散在大殿中的火珠,都不及黃輕鳳臉上的表情,讓她的內心佈滿濃濃陰霾。

這蠢不可言的妖精,恨不能在臉上大大地書上“痴情”二字……這樣的痴情,真像只妖精。

翠凰咬咬牙,臉上的表情除了冷漠,還隱約閃現出別樣的神光。身為妖精之輩,有時候想想真替妖類不值,苦苦修煉了那麼多年,卻在一個情字面前,甘心將所有修為悉數拋卻。比不得區區凡人,不過百年浮生,卻能夠受財色名利驅使,輕易將情字放下。這樣想來,她們妖精雖參透了生老病死酒色財氣,卻並不比凡人有更多的勝算,反倒在墜入情網時,往往不惜血本地孤注一擲,這也許正是上天給妖類設下的孽障——只有勘破,才得超脫。

也許就是因為如此,此時此刻,眼前這一隻陷入迷障的黃鼬精,非但不能使她幸災樂禍,反倒讓她一向淡泊的心頭,生出一種兔死狐悲的感慨來。

於是她最終還是不由自主地現了身,從高處俯視著黃輕鳳,隔空傳音地提醒道:“哎,我說,你不能再往前走了。”

“呃?”輕鳳聞聲抬起頭,不解地望著平空出現在自己頭頂的翠凰,悄聲問道,“為什麼?”

翠凰仰起臉,望著不遠處恢弘的紫宸殿出了片刻神,這才低下頭回答黃輕鳳:“今天的一切都是花無歡設下的圈套,只因你與那皇帝走得太近,成了他與杜秋娘的妨礙。”

輕鳳聞言咋舌,想了想卻又笑道:“哎,幸而有你提醒我,甚好甚好。那古里古怪的太監竟想螳螂捕蟬,豈知在他身後,還有你這只會附身的黃雀呢,呵呵呵……”

翠凰聽了這話,臉上卻沒有絲毫的笑意。她看著輕鳳笑容燦爛的臉,一剎那心底極深極暗之處,竟生出點莫名的悔意——她隱隱約約覺得自己背叛了什麼,可這樣的行為,卻沒有使她從中得到任何好處,眼前這只黃鼬精,仍是把她當做一隻可以利用的黃雀吧?

眼前不期然滑過花無歡冰冷的臉,那張臉上不帶任何表情,左眼下的一顆藍痣,像極了一滴無聲的淚。翠凰皺起眉,意識到自己已經被捲入一場不愉快的是非之中,不覺便有些懊惱。於是她懶得再過問輕鳳,隱在半空中的身影虛晃著,於消失前又將一句忠告傳進輕鳳心裡:“我可不是替你偵敵的黃雀,本沒道義幫你,你且好自為之吧。”

黃輕鳳無語地看著翠凰飄走,對著天空翻翻白眼撇撇嘴,不明白那一向養尊處優的大小姐又在鬧什麼彆扭。哎,果真是被姥姥們給寵壞了吧?當下她也懶得多想,只專心盤算著該如何從眼前的困境中脫身。嘖嘖,此刻被內侍們眾目睽睽地包圍著,不能施法不能隱身,冒充凡人果然是有百般禁忌哪。

“哎呀呀呀,哎喲喲喲……”輕鳳忽然彎腰捂著肚子,裝模作樣地哼哼起來。

原本走在前面給輕鳳領路的綠衣內侍們,在這個節骨眼上見她忽然停下不走,只得也跟著停在原地,按捺住焦躁地問詢道:“昭儀娘娘,您這是……”

您這是唱得哪出戏?

輕鳳故意擠眉弄眼,哼哼著答道:“也不知怎地,肚子忽然痛起來,今夜恐怕沒法侍寢了。不如,不如你們前去向聖上告聲罪,今天還是讓我暫且回去吧。”

內侍們聞言,頓時變了臉色,其中一人立刻對著輕鳳一禮,攔阻道:“昭儀娘娘,聖上有旨請您上紫宸殿,茲事體大,小人們豈敢輕易做主。還請娘娘您開恩,不要為難小人們。”

“哎,聖上有旨不假,可是我現在疼得不輕,若是勉強去面聖,難免粗枝大葉觸怒了天顏,到時可怎生了結?”輕鳳故意哀聲嘆氣,話裡有話地看著內侍們。

宦官們見輕鳳拖延著不肯挪步,規勸了半天也無濟於事,最後才只得折中道:“娘娘您只是一時玉體違和,倒不如先在這裡休息片刻,若是好轉了,再往殿上去,娘娘您看可使得?”

輕鳳聞言眼珠一轉,立刻見好就收地點了點頭。只見她拎著裙子往宮道邊的雕欄上一坐,一邊揉著肚子一邊四處張望,隨後伸手指著御花園裡的一處假山,開口道:“我去那裡解個手,也許就好了,你們看如何?”

宦官們聞言頓時面色發青,吞吞吐吐地支吾道:“娘娘,此舉大不敬,萬萬使不得。”

輕鳳翻了個白眼,索性兩手託著腮,慢條斯理地應道:“那好吧,我再忍一忍,興許什麼時候就好了呢。”

當下兩方陷入僵局,宦官們忍耐了好一會兒,到底捨不得獵物就此停在甕口,於是試探著與輕鳳商量道:“娘娘,要麼您還是去解手吧,小人們一定守口如瓶就是。”

反正原本就打算除去這難纏的昭儀娘娘,如此大逆不道的事都做下了,又何必在乎此刻這一點點敬與不敬呢?

輕鳳臉上露出一副正中下懷的詭異笑容,她一邊仍在哼哼唧唧地呻吟,一邊已是身手利落地往御花園假山走去。待繞過假山石後她鼻子裡哼了一聲,相當得意地齜了齜小牙:“想陷害我,沒門!今天叫你嚐嚐姑奶奶的厲害,讓你知道什麼叫聰明反被聰明誤,什麼叫玩火自焚。”

說著她搖身一變,幻化出原形,毛蓬蓬的尾巴一甩,跟著哧溜一下鑽進了假山石罅隙之中,溜之大吉。

內侍們等得不耐煩,終於忍不住繞到假山石後,卻哪裡還能看得見黃昭儀的影子。

片刻後,紫宸殿中,花無歡聽了手下慌亂的稟告,低頭看著一地亮晶晶的火珠碎片,眸中映出的細碎寒光,像淬了毒的寒刃。

“一群廢物……罷了,吩咐其他人,都撤下吧。”他踢了踢腳邊閃爍的碎片,屏退左右,若有所思地自語了一句,“不應該。”

那個女人,不應該有這樣的運氣,竟逃過他設下的埋伏。即便在中途察覺出不妙,又有誰敢冒抗旨的大不韙,不去紫宸殿面聖?更何況他特意安排了諸多人手,半恭請半脅迫,任她插翅也難飛。機關算盡仍能讓她脫身,實在蹊蹺。

然而事已至此,再追悔也是枉然。只是今日造釁已開、覆水難收,接下來又該如何收場?花無歡微微皺眉,卻又無可奈何,當下只得將火珠的碎片盡數掃了,籠進袖子後悄然離開。

紫蘭殿中,飛鸞見輕鳳早早回來,卻是納悶地問道:“姐姐你不是侍寢去了嗎?怎麼那麼快就回來?”

“嘿,別提了,差點中計。”輕鳳撇撇嘴,轉念一想卻又懊喪不已,“這樣說來,他還不想與我和好呢,真是記仇!”

兩隻小妖鑽進帳中潦草地睡了,飛鸞聽輕鳳說了來龍去脈,心有餘悸道:“好險,差點中了那內侍的計。咱們別的倒不怕他,就怕皇帝誤會了姐姐你,這可是最傷腦筋的。”

“是呀。”輕鳳聞言也由衷嘆道。她們妖精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與凡人產生誤會,那可真是饒你有十八般武藝,也施展不出一分半釐呢。

這一夜匆匆度過,兩隻小妖兀自睡得人事不知,壓根不知早朝時紫宸殿火珠失竊一事,在朝堂上引發了多大的波瀾。

天亮時輕鳳朦朦朧朧地翻了個身,還待再睡,卻兩耳一動,聽見殿外響起一片嘈雜聲。她不耐煩地睜開雙眼,掀開錦帳剛跳下地,就看見一名小宮女慌慌張張前來稟告:“昭儀娘娘,宮闈局花少監領了人來,說要搜查紫蘭殿呢。”

“嘿,竟又是他。”輕鳳冷嗤了一聲,抬手整理了一下衣襟,花冠不整地走下堂來,與花無歡照面,“喲,我當是誰,原來是少監大人。今日宮中颳得什麼好風,把您給送來了呢?”

花無歡對輕鳳的調侃不以為意,冷淡的臉上浮起一層虛假的笑:“昨夜紫宸殿中的火珠遭人竊取,今天敝人奉旨搜查後宮,若有得罪之處,還望娘娘恕罪。”

“哎,既然大人是奉旨前來,我們姊妹二人豈敢不從?”輕鳳一邊客套著,一邊卻擋在花無歡面前,斜著眼珠子笑道,“只是我這殿中一向雜亂,記不清到底擱了多少東西。萬一大人您這一搜,讓我這裡莫名其妙多了些東西,卻叫我如何是好呢?”

花無歡聽了這話,皮笑肉不笑地回應道:“敝人只是奉旨搜查,怎會讓這紫蘭殿裡多出東西來。娘娘若不心虛,何妨讓臣等一搜呢?”

“呵呵呵,哪裡哪裡,少監大人如此光明磊落,怎會是那等專愛無中生有、挑弄是非的人呢?”輕鳳雙眼帶著挑釁,目光中鋒芒畢露,故意一字一頓地笑道,“少監大人,您真是誤會了。”

花無歡長眉一挑,分明察覺到輕鳳的言外之意。他不禁盯著輕鳳細看,心下疑竇叢生,隱隱覺得不妙——她看自己的眼神太過直露,分明是知道了些什麼,然而誰會對她洩密呢?

他開始懷疑自己的手下,將可疑人物一個個過濾排除,可是被他安排在各個環節的人,幾乎都不曾獲悉他全盤的計劃;而自始至終掌握著所有細節的人,除了自己,就只有……

腦中突然冒出一個最離奇的想法,這想法讓花無歡瞬間白了臉色,眸底滑過一絲陰鷙的狠厲。

供奉在紫宸殿中的火珠不翼而飛一事,在宮中掀起軒然大波,天子震怒,下旨嚴令徹查此事,一時宮中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事發那日花無歡撤得幹淨利落,火珠的碎片也已被他小心處理,因而紫宸殿中並未留下任何對他不利的痕跡。然而宮中常年宦禍肆虐,宦官之間各自拉幫結派,勾心鬥角,宮闈局內又魚龍混雜,漸漸地不知風聲如何走露,許多矛頭指向了花無歡。

在宮中與花無歡對立的宦官頭領,首推神策右軍中尉、驃騎大將軍王守澄。此人是內侍省中的實權人物,早在過去數年的敵對之中,將花無歡視為眼中之釘肉中之刺,今次宮中因為一顆火珠而風波迭起,他在風口浪尖,正待伺機向花無歡發難。

偏偏就在這節骨眼上,花無歡的一名手下臨陣倒戈,將火珠的碎片盜出來獻給了王守澄,這一下禍起蕭牆,前所未有的危機感讓花無歡幾乎失去冷靜。他帶著惱怒,火速趕往迴避了多日的興慶宮,面見被翠凰附身的杜秋娘。

“秋妃,”他跪在翠凰榻前,請罪的語氣冰冷尖銳,與謙卑的身姿截然相反,“今次卑職有辱使命,未能成功除去黃氏,請秋妃降罪。”

翠凰端坐在榻上,被他的怒氣衝得有些不知所措。她知道是自己破壞了他的計劃,這樣從中作梗,犯下了她附身時的大忌。然而此時此刻,無論做什麼也於事無補了吧?翠凰無奈地凝視著跪在自己面前的花無歡,放棄了讀心之術,只是語氣和緩地敷衍了一句:“世上哪有萬全之策,此事實在無需介懷,快起來吧。”

花無歡聞言卻不動身,只是抬起頭來,直視著翠凰雙眼開口道:“那麼,也請秋妃您不要半途而廢,忘了憲宗的遺命。或者說,如果你只是想借用她的身體,那麼還請你手下留情,至少不要剝奪她的意志。”

這後一句話太過驚人,令翠凰一時驚慌失措,只能瞠目結舌地盯著花無歡,好半天後才喃喃囁嚅道:“你這般胡言亂語,是什麼意思?”

她平生第一次虛張聲勢地抵賴,只因不敢相信自己通天的本領,竟能被一個凡人用肉眼看穿。

“是不是被我說中了?其實你根本就不是秋妃?”這時候花無歡已然站起身,目光冰冷地與她對視,“如果我說得沒錯,就請你不要再掩飾。因為我拿不出證據,也不知道你使用了什麼手段,又為什麼要附在她的身上。但是我確信,降妖伏魔有無數種辦法,請你不要逼我做到這步。”

翠凰默默聽完花無歡的逐客令,卻沒有如他預想中那樣惱羞成怒或者反目成仇,只是怔怔地低著頭不說話。這幾乎又要使他懷疑自己的判斷,也許之前的一切都是錯覺,眼前這懨懨的人,只是病糊塗了而已。

然而這時眼前人玉齒輕啟,打消他最後一絲僥倖:“你……什麼時候發覺的?”

花無歡心神一凜,一剎那真切地感受到寒意刺骨。他頭一次與深埋在秋妃體內的妖祟對話,本能的敵意使他出口不善,語氣比往日更加冷硬:“不管你信不信,我很早就覺察出你不對勁了。”

“那麼,為什麼直到現在才戳穿我?”翠凰低聲問道,黯淡到極處的眼眸中,竟然微不可察地透出一點亮。

她的反問令花無歡猝不及防,一時捫心自問,內心深處欲蓋彌彰的那個答案,竟使他難堪得無地自容;然而雙方內心都明鏡般透亮,誰也無法將彼此糊弄。他咬得牙齒格格駁駁作響,靜默了許久才道:“因為我心猿意馬,以為她不在我就能有機可乘,就能夠自欺欺人下去。只是沒料到,你竟會出賣我。”

說這話時他面色蒼白,左眼下的一粒藍痣,像極了道明心跡後、恩斷義絕的淚。

翠凰啞口無言,想不到要得了答案,卻因為無力挽回局勢,以致失去了更多。

“我,”面對花無歡表現出的疏離,她隱隱覺得不甘心,望著他低聲道,“我並沒想過要出賣你,只是……”

花無歡冷笑了一聲,通身怒氣直衝腦門,竟忘了忌憚翠凰身為妖祟,只是咬牙切齒道:“使我功虧一簣者,此刻又何出此言?你若執意要鵲巢鳩佔,我花無歡向來不擇手段,哪怕玉石俱焚也會逼出你這妖孽來!你若識相就自己離開,讓她回來。”

“我,”翠凰咬了咬唇,她平生鮮少嘗過六神無主的滋味,一時也不知道自己在遲疑什麼,最後只得嘆了口氣,抽身而去,“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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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一落,只見杜秋娘忽然雙目一闔,渾身虛軟地癱倒在了坐榻上。花無歡立刻上前將她扶起,緊張地察看她蒼白的臉。須臾之後,只聽得杜秋娘喉中格格作響,跟著她重重咳了兩聲,長嘆了一口氣,這才緩緩睜開眼睛:“無歡?無歡,現在是什麼時辰,你怎麼會在這裡?”

花無歡神色一凜,立刻低頭隱藏掉眸中的失落,起身後退了幾步:“現在是未時二刻,秋妃您……”

“哦,未時二刻……”杜秋娘喃喃道,目光恍恍惚惚越過花無歡,落在透著天光的紗窗上,“漳王現在還在午睡嗎?該喚他起床了。他正是用功的年紀,讀書可不能懈怠呢。”

“是。秋妃您身上元氣不足,還要多休養才好,”花無歡出言攔住正打算起身的杜秋娘,低著頭沉聲道,“卑職去請漳王殿下起身。”

“嗯,也好。你辦事我一向放心的。”杜秋娘唇角若有似無地笑了笑,目送花無歡起身告退。

翠凰停在空中,默默看著花無歡孤身離開花萼樓。這時興慶宮外,數十騎神策飛龍軍正飛騎而來,將花無歡的手下一一扣下。

拼死跑回花無歡身邊報信的宦官,如喪考妣地跪倒在他腳邊;而花無歡只是目光黯淡地掃了他一眼,踢了踢他瑟如秋葉的腳踝:“走罷,我的事,不要報於秋妃知道。”

翠凰在空中悠悠嘆了一口氣,俯瞰著難掩衰色的興慶宮,終於耐不住襲身而來的落寞,開始漫無目的地在長安上空亂逛。宮外就是生機勃勃的民間,眾生在她腳下擾擾攘攘,卻與她並無干係——她知道自己正在牽掛什麼。

由神策軍掌管的神策獄,是大唐近十幾年中,宦官擅權的產物。在這裡宦官擁有直接審訊犯人的權力,不僅大理寺、御史臺、刑部無力干涉,有時甚至連天子都無法控制。

而此時神策軍的最高首領,中尉王守澄坐在刑堂之上,睥睨著堂下遍體鱗傷的人,將一包錦帕裹著的東西丟在他面前:“花無歡,我一向愛你伶俐,可惜你竟不識抬舉,處處與我作對。今次你落在我手裡,倒要看你還有什麼能耐,能逃出我這手掌心。”

堂下人奄奄一息地伏在地上,聞言勉強抬起頭,從凌亂的髮絲間望出去,目光碰上散落在錦帕外的火珠碎片,卻是無聲一笑:“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一地晶瑩的火珠碎片,在堂上火燎的照耀下反射出刺目的光,映得花無歡汗涔涔的臉越發疏離無情,其眉目間赤裸裸的藐視之色,令王守澄惱羞成怒。

他走下堂,厚重的皂靴踩在花無歡的肩胛上碾磨,逼他重又匍匐在地止不住的喘息。於是陰鷙的內心稍覺快意,尖雌的嗓音趾高氣揚道:“花無歡,你別忘了,三年前先帝駕崩當夜,你都做過什麼。那時你和那個姓劉的老匹夫聯手謀害先帝,還妄圖置我於死地,事後我饒你不死,你卻不識抬舉,當真以為我不知道你那些伎倆嗎?”

花無歡額頭抵著冰冷的磚地,凌亂的髮絲因為他負痛的掙扎,磨斷了許多。他喘了口氣,吐掉口中血沫,懨懨答道:“天道好還,當日我做過什麼,一切後果自有我一人承擔,何必你手下留情?”

“我手下留情?”王守澄獰笑一聲,譏嘲道,“那還不是因為你出身不一樣,比別人心高氣傲些也情有可原,誰讓你是……”

“閉嘴!王守澄你這老狗!”一剎那腦中一片空白,花無歡胸中氣血翻湧,想也不想便破口大罵。

王守澄被他的辱罵惹得勃然大怒,飛腳將他踢開三尺遠,尖聲罵道:“花無歡,你好大的膽子!進了我這裡還敢強橫,還把自己當紆青佩紫的貴胄王孫嗎?告訴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今天我這裡就是森羅寶殿、百鬼道場,不信卸不下你這身骨頭!”

花無歡對王守澄的罵語置若罔聞,任憑獄丞將自己架起來,再次施以重刑。此刻他的神魂早已脫離肉體的痛苦,一徑飛昇到空茫的九霄之上,而後在恍惚之中,他的眼前滑過一片鮮花著錦的明媚,那些已然煙消雲散的紫煙、金粉、朱顏、綠鬢,又重新環抱住他,甜蜜親暱而溫存——卻正是他多少年來、竭力忘卻的夢影。

不,不能!他不能再讓這些記憶湧回腦中!那種粉身碎骨的痛,一輩子一次就夠了!他經不住撕心裂肺地大叫起來,頭疼欲裂地瞠圓了雙目,掙扎奮起與獄丞劍拔弩張地激鬥,再毫無知覺地昏厥。一桶桶涼水澆潑在他的臉上,他止不住地� �咳,蒼白的眼瞼在無意識中輕顫,左眼下的一粒藍痣,卻原來是目睹了過往徹骨慘痛所凝成的、再也拭不去的淚。

翠凰坐在大明宮紫宸殿巨大的簷翅上,抬頭仰望著星空。在她身邊,立著大明宮的城隍神后稷。

“你不去救他?”見慣了興衰變遷的后稷,臉上永遠掛著一副淡淡的笑意。

“當然要救,此事是因我而起,也該由我來解決。只是,還得想個凡人能接受的辦法。”說這話時,翠凰依舊仰望著星空,似乎她想要的轉機,就隱藏在那璀璨的漫天星宇之中。

后稷也順著她的目光抬頭望了望星空,點點頭道:“這個辦法的確不錯,要不要我助你一臂之力?”

翠凰聞言失笑,偏過頭來望著后稷,輕聲道:“您若肯幫忙,翠凰受寵若驚。”

“唉,也不光是為你,如今的皇帝太小氣,我想要他修葺一下殿宇,非得耍點花招不可。”后稷一邊說一邊撣了撣衣袍,抱怨道,“再放任下去,恐怕這大明宮的飛簷之下,就要徹底淪為鳥雀的窩巢了。”

翠凰抿唇一笑,對后稷道:“這樣務實儉省,是個好皇帝呢。”

后稷嗤笑,溫潤如玉的臉上,不見臧否之色:“好皇帝,不是靠儉省出來的。”

這一夜,天邊出現彗星——也就是俗稱的掃把星,長長的彗尾劃過長空,直落在紫宸殿頂,方才消失不見。與此同時,紫宸殿的殿頂詭異地走了水,沖天火光驚起鴉雀無數,盤旋在大殿上空驚叫不歇。

輕鳳和飛鸞在紫蘭殿中勾著脖子望天,嘖嘖驚歎道:“今年竟然出現掃帚星呀,不知道哪裡要鬧災了!”

說這話時,她們耳尖地聽見殿下有宮女也在小聲議論:“聽說河北這幾年一直鬧兵患,惹得周邊民不聊生,今日這天相,不正是天怒人怨的徵兆嗎?”

“哎,這樣的話,聖上很快就要頒佈修省詔了吧?”

輕鳳與飛鸞疑惑地對視一眼,不知道宮女口中的修省詔,是個什麼東西。

這時就聽見有人急匆匆向紫蘭殿跑來,當看見殿下的宮女們時立刻揚聲招呼,語氣裡帶著明顯的震驚:“嘿,你們知道嗎,紫宸殿那裡出大事了!”

“什麼事?是不是說紫宸殿走水的事?這個我們已經知道了。”宮女們嘰嘰喳喳地回話,好奇地將來人團團圍住。

“哎,不是不是,比這件事還要稀罕,”來人輕咳一聲,氣喘吁吁道,“紫宸殿的火勢不大,很快就被我們掖庭局的人給撲滅了,可是待我們走進殿中檢視時,竟然發現了前些日子不翼而飛的火珠!你們說這算不算件咄咄怪事?!可憐為了那顆火珠,宮中多少人受了牽連!今天這從天而降的火珠,會不會是方才那掃帚星變的?”

“噓,這話可不能亂說!”宮女中立刻有人出言提醒道,“掃帚星是不祥之兆,和火珠能有什麼關聯呢?”

“話雖如此,可是……”那人欲言又止,半天後才訕訕補了一句,“反正火珠是回來了,聖上仁厚,這件事估計也不會再多追究了……”

輕鳳和飛鸞躲在殿中聽完這番議論,也覺得這事頗有些古怪。飛鸞不禁歪著腦袋,悄聲問輕鳳道:“姐姐,難道說,那顆掃帚星從天上落下來,正好砸進紫宸殿中,變成了火珠嗎?”

“這怎麼可能?哪有那麼巧的事。”輕鳳撇撇嘴,暗暗琢磨了半天,也不能判斷這一次從中搗鬼的,是永道士還是翠凰。

然而不論孰是孰非,紫宸殿中的火珠失而復得,是不爭的事實。天降彗星的異象,也給皇家帶來了足夠大的警示。沒過幾天,天子李涵果然就向天下釋出了《彗星見修省詔》:

“朕嗣守丕構,對越上元,虔恭寅畏,於今數年。何嘗不宵衣念道,昃食思愆,師周文之小心,幕《易·乾》之夕惕,懼德不類,貽列聖羞。將欲俗致和平,時無災咎,然誠未感物,謫見於天。仰愧三靈,俯慚庶匯,思獲攸濟,浩無津涯。昔宋景發言,星因退舍;魯僖納諫,飢不害人。取鑑往賢,深惟自勵,載軫在予之責,宜布恤辜之恩,式表殷憂,冀答昭戒……應在京城百司及天下州府見禁囚徒,各委長吏,親自鞫問。罪合死者降從流,流以下並釋放。惟故意殺人及官典犯贓,並主掌錢谷之吏計較盜竊者,不在免限。”

於是身陷囹圄多日的花無歡,被無罪放還宮闈局,職位不變。

劫後餘生卻並未使花無歡內心有多少慶幸,酷刑之後的他體無完膚,被幾名心腹扶回自己的宮室之中,躺在榻上休養。在屏退左右之後,他獨自寬去襤褸的囚衣,手腳不便地翻出藥箱,將罐中傷藥大把大把地往身上抹。

“我知道,能讓打碎的火珠還原的,只有你。”他在沒有旁人的廂房中忽然開口,突兀的自語透著無比的詭異。

然而他話音未落,廂房裡已是煙氣氤氳,一位青衣美人靜

靜出現在他的面前——那正是翠凰本來的容貌,雲鬟霧鬢、柳眉桃腮,有著無與倫比的美麗。

花無歡抬頭淡淡瞥了她一眼,對她的美麗無動於衷。他是受過腐刑之人,本就不會受美色所惑,之所以會對秋妃心存一絲妄念,不過是因為當初他剛剛獲罪進宮,在掖庭局中心如死灰之際,受到她一時的關懷,從此便將那恩惠深藏心中,一直感念至今罷了。

而眼前這份超凡脫俗的美麗,無非是比凡人的皮相更加光鮮而已,可惜在這深宮之中,光鮮是最可悲的東西。

眼前又開始浮現出許多鮮妍明媚的色彩,泛著過往陳舊的味道,讓花無歡唇邊溢位一陣陣的苦。也許是長久的受刑使他心力交瘁,才會讓這許多他已刻意遺忘掉的東西,再次趁虛而入。

花無歡苦惱地甩甩頭,強迫自己鎮靜下來,抬頭面對始終沉默的翠凰。

“原來這就是你的本來面目。我知道是你還原了火珠,甚至有可能是你引得天子發修省詔大赦天下,才使我得以脫身。”他凝視著翠凰幽黑的雙眸,冷冷道,“無論你這樣做是出於何種目的,我已確然從中受惠,你可以離開了。”

他漠然的態度,給這初次的照面蒙上一層暗淡的灰色。翠凰沒有說話,心中卻多少有些受傷難堪。自她修成人身之後,沒有任何生靈會如此漠視她這副皮相,她也想過他應該與其他凡夫俗子不同,然而這樣的反應,不是不叫她失望的。

也許……她的確是對他做了些錯事,凡人總是愛記恨的。翠凰想彌補,於是她伸出手來,讓自己的靈力在掌心匯成一顆紫色的珠子,珠子圓轉著,散發出一圈圈璀璨的光芒,映照在花無歡的臉上,讓他眼角唇角的裂傷瞬間癒合:“的確是我復原了火珠,如果我願意,還可以復原任何東西。包括你。”

花無歡抬起手來,發現手腕上的青腫正在逐漸消失,下一刻卻將身子退後,躲開了靈珠的光華,信口自嘲道:“一點小傷而已,不勞費心。”

翠凰淺淺一笑,臉上浮現出些許複雜莫測的表情:“你身上,不止有小傷吧。”

花無歡面色一白,盯著翠凰的雙眸裡,閃動著一觸即發的火苗:“你這話什麼意思?”

“我可以讓你完全復原,復原成你進宮前那樣。”翠凰覺得這對宦官來說,應該是個很難抗拒的誘惑,至少城隍神后稷是這麼說的。

一瞬間花無歡駭然生笑,前一刻還浮動在眼前的美麗顏色,轉眼間霍然一片片破碎,在他面前血流成河。

“你以為我很可憐,是嗎?”他面色鐵青地咬牙道,轉瞬卻又淒涼地嘿笑起來,“你又以為,我進宮前是什麼樣呢?”

他身體的殘缺,算得了什麼?如果能挽回那些毀滅在他眼前的鮮活美麗,哪怕他粉身碎骨,又算得了什麼?面前這法力通天的妖祟,以為復原他的身體,就能拯救他了嗎?

多年前對世事充滿憧憬的自己,曾經無憂無慮地活在一座琉璃塔裡。當那座琉璃塔轟然坍塌之時,自己早也就跟著碎成齏粉,再也拼湊不起。為什麼那一年抄家滅族,偏偏只有他一個人活了下來?那些環繞著自己的紫煙金粉朱顏綠鬢,怎麼能夠一瞬間就失去生色,如夢幻泡影般,消失在他的生命之中。從此讓他看清楚琉璃塔之外,原來還有一片壓在他頭頂上的無邊陰霾,叫做天威。

她以為,自己需要復原的,僅僅是肉體嗎?

“我苟延殘喘活在當下,已然是奢侈得,連名姓都不配擁有了。”花無歡嘿然笑道,佈滿血絲的雙目浮出一層薄淚,又滴淌下來,浸潤著左眼下藍色的淚痣,讓他看上去分外妖異而悽惶,“收起你那套自以為是的妖術,給我滾,快滾!”

“我……”翠凰雙唇囁嚅,無助地皺起眉,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惹得花無歡如此憤怒。她還沒有學會該怎樣面對一個脆弱的凡人,在需要顧忌他喜怒的前提下,將一切做到最好。

他已然惱恨自己,叫她又能怎麼辦呢?翠凰束手無策,只能在花無歡恨意熾燒的目光下,別無選擇地轉身離開。

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令人討厭的,翠凰失魂落魄地浮在半空中,無意識地回想起某個曖昧的夜晚,那個出其不意令人心悸的吻。哎,剛剛忘了問他,那個時候,他到底是否知道,自己吻的是誰?翠凰抬手撫過自己的嘴唇,回憶著那時的親暱,心底便牽出陣陣疼痛。

真是任憑什麼法術也救治不了的疼痛呢。

她喃喃自語道:“若是早知如此,當初就應該做點什麼……”

可她能做點什麼呢?冥冥之中似乎有個念頭一閃而過,可此刻她的腦中一片空白,什麼頭緒也抓不住。

翠凰茫茫然飄過大明宮的上空,無意中忽然聽見有個聲音在呼喚自己,她不由地低下頭,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之中,已來到了紫蘭殿的上方。

呼喚翠凰的正是輕鳳,她本在露臺上百無聊賴地納涼,恰好看見翠凰兩眼無神地飄過,這才興起好奇,將翠凰喚住:“哎,我說,你怎麼好好地轉到這裡來,還不跟我們打個招呼?”

輕鳳紅潤的臉上掛著笑,唇角彎出個飽滿的弧度,無聲無息地流露著幸福:“飛鸞她溜出宮會情郎去了。嘿,我說,前兩天那火珠的事,是不是你搞得鬼?”

翠凰低頭凝視輕鳳,灰濛濛的眼中映出她泛著光澤的榛子臉,忽然便神使鬼差地悟出之前困擾自己的謎題:“啊,是了。如果當初我的魅丹不被你偷走,我今天,也不會像現在這樣……”

“啊?你說什麼?”輕鳳莫名其妙地看著翠凰,終於確定她今天的情緒很不對勁,“你怎麼了?悶悶不樂的,身子不舒服?”

“算了吧,”翠凰在雲氣中後退一步,怔怔回道,“你何時關心過我?從你盜我魅丹那日起,我們就是仇人了。”

如果當初是自己吞下了魅丹,那個凡人,就不會對自己這般無情了吧?

輕鳳在下面聽了翠凰的話,小嘴忍不住張得老大:“啊?你,你怎麼忽然又翻起舊賬來了?那件事,我們不是早了結了嗎?”

“了結?”翠凰目光一冷,眼中的恨意一閃而過,“不,這件事,遠遠沒有了結。”

輕鳳詫異地看著翠凰,卻來不及在她轉身消失前,喚住她問個明白,於是只得待在原地跺腳抱怨著:“哎,怎麼說走就走了?好好地幹嘛忽然翻臉,你倒是說個明白呀……”

長安城上空,清涼的夜風透體而過,卻吹不散壓抑在翠凰胸口的鬱氣。她在長安城中漫無目的地繞了許久,才漸漸回過神來:

是了,她失去了魅丹,所以沒人再會給她真心。過去的她真是太天真,為什麼竟想著要和一個奪去自己寶物的妖精為伍呢?何況那只妖精,又是那樣的不入流。

恨意就這樣悄然萌芽。

她停在空中思索了許久,最後一咬牙,仍是飛回了興慶宮花萼樓。此時杜秋娘正躺在榻上,恍恍惚惚聽宮女訴說自己近來的舉止言行,雙眸中不禁生出濃濃的困惑:“奇怪……你說我做了這些事,可我自己連一樣都不記得……”

你當然不會記得,翠凰心道。她低下頭,冷冷看著神思恍惚的杜秋娘,下一刻便毅然決然地鑽進了杜秋娘的肉身中。

對不住,我還需要你這具肉身,替我自己討還些公道。翠凰附在杜秋娘身上,再度睜開眼時,眸中已是光華閃爍——我沒了魅丹只好認命,但是某些人,也不該再做美夢。

彗星降臨之後,天下依舊是一副老樣子,談不上四海昇平,也沒啥過不去的天災人禍。於是二個月後,當天氣從金秋轉為寒風漸緊的孟冬十月,李涵在自己的生辰到來之前,給恢復健康的小皇子起名為李永。並且重用永道士,賜姓李,從此大家為了避皇子諱,都改稱永道士為李道長。

只有輕鳳不吃這套,對李涵的走眼錯愛嗤之以鼻:“呸,什麼李道長,明明就是個臭道士,竟然要我拼命救下的娃娃跟他叫一個名,真是活活氣死姑奶奶我!”

“哎,小昭儀,你這話說得可真無情。”永道士的聲音忽然神不知鬼不覺地冒出來,把輕鳳嚇了好大一跳。下一刻就見他從香爐的煙氣中現出身來,浮在紫蘭殿中愜意地晃悠著,“我聽從你的建議,正兒八經輔佐那皇帝,才被他如此看重,你有什麼好抱怨的?”

輕鳳訕訕縮了縮脖子,至今仍是對永道士的手段心有餘悸,於是帶著點討好地諂笑道:“咳咳,您誤會啦,我的意思是,小皇子用您的名字,只怕消受不起,反倒折福哩!”

“呵呵,哪裡哪裡,小皇子乃天子血脈、福氣十足,怎會當不起這個名字?”永道士打了句哈哈,跟著話鋒一轉,壞心眼地調侃起輕鳳來,“倒是你,聽說還在失寵呢?”

輕鳳又被永道士戳著痛處,恨恨磨了磨牙,繼而訕笑著逞強道:“呵呵呵,怎麼會,我與聖上的感情,那可是穩如磐石、雷打不動的。”

“哈哈,但願如此,”永道士在半空中彈了個響指,消失前仍不忘丟下一句刺激輕鳳,“小昭儀,我們的賭約你可要放在心上哦,我等著你認輸呢。”

“知道知道!”輕鳳衝著半空揚揚拳頭,氣得眼斜鼻子歪。

好半天後才平心靜氣,輕鳳痛定思痛,決定要主動做點什麼:“哎,我可是神通廣大的妖精,怎麼能像個哀怨的妃子似的!他不來就我,還不許我去就他嗎?”

說著她便立即跳下榻,隱了身子往殿外跑。此刻正值晌午,李涵早朝後一直在紫宸殿旁的延英殿裡聽政議事,直忙到現在仍沒休息。

輕鳳多日沒看見李涵,此刻見了他分外親熱,哪怕他正專注於聽宰相官員們說話呢?輕鳳才不在意那幾個糟老頭子,兩隻眼睛自動將他們無視。她隔著半寸距離捏了捏李涵的鼻子,在他面前得意洋洋地扭來扭去,手舞足蹈了好一會兒,才乖乖靠在他的御榻旁坐下。

“哎呦,這個法子真是太好了,怎麼早沒想到呢?”輕鳳小人得志,隱在暗處竊喜道。

李涵自然不可能察覺輕鳳的存在,只是認真地對百官道:“慶成節不過是我的生辰,每年宮中都要照例破費慶祝,實在令我於心不安。何況今年彗星降臨,已是上天給我的警示,這樣吧,今年還請京兆尹王大人停辦曲江大宴,文武百官也不必特意進宮為我祝壽了。全國上下,禁止宰殺豬牛,只用蔬食設宴即可。”

“陛下英明。”宰臣們立刻回應道。

在一片頌德聲中,輕鳳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李涵的生日快到了:“哎呀,差點忘了十月十日是他的生辰,這眼看就要到了。”

她該為他準備點什麼呢?

正在輕鳳皺著眉頭冥思苦想之際,就聽李涵繼續對臣下說道:“既然眾愛卿都不反對,那麼即刻便招中書省擬旨吧。”

將旨意交代完之後,李涵便繼續與臣下議事,輕鳳著迷地看著他全神貫注的側臉,心旌無比地盪漾:“嘖嘖,這麼專注用心。趕明兒一定要早起一次,陪著你上早朝去,想想在那紫宸殿朝堂上,你該有多麼威武呢!”

幾天之後,果然如那日輕鳳在延英殿中所聞,李涵頒佈了《定慶成節宴會常例詔》:

“慶成節朕之生辰,天下錫宴,庶同歡泰。不欲屠宰,用表好生,非是信尚空門,將希無妄之福。恐中外臣庶,不喻朕懷,廣置齋筵,大集僧眾,非獨凋耗物力,兼恐致惑生靈。自今宴會蔬食,任陳脯醢,永為常例,鹹使聞知……”

輕鳳在一片山呼萬歲聲中扳著指頭數日子,算算十日就快到了,心裡卻還是沒什麼準主意。

“唔,他每逢單日才上朝,十日他不用早朝,也許就能起得晚些,”輕鳳窩在帳中自言自語道,“這樣算的話,九日若是由我侍寢,會比較划算。然後趁著一大清早,第一個為他送上驚喜,哈哈哈,真是太完美了!”

輕鳳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正美滋滋胡思亂想的時候,卻聽帳外窸窸窣窣響了幾聲,竟是多日不見的飛鸞跑了回來。輕鳳慌忙抹抹自己燥熱的臉頰,虛張聲勢地吼了一句:“死丫頭,瘋到現在才曉得回來!”

飛鸞挨了輕鳳的罵,卻像沒聽見她說話似的,只一徑盯著輕鳳猛看,而她的桃心小臉上也是一陣紅一陣白,把輕鳳弄得莫名其妙:“哎,我說你這是怎麼了?大清早冷不丁地衝回來,卻一句話也不說,是不是想嚇唬我呢?”

飛鸞依舊不回她的話,又怔忡了片刻,才後知後覺地搖搖頭。輕鳳簡直拿她沒轍,於是伸手捏捏她的臉,裝模作樣地威脅道:“再不跟我說清楚,我就去找那只呆頭鵝算賬哈!”

飛鸞聽了輕鳳的話連忙又搖搖頭,這時才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慢悠悠開了金口:“姐姐啊……”

“嗯?”輕鳳急忙豎起耳朵,聽她到底有何話說。

飛鸞紅著臉猶豫了好半天,才對輕鳳小聲囁嚅道:“姐姐,我,我已經懷……”

“呃,什麼?”輕鳳初聽之下沒反應過來,片刻後才心中一緊,吃驚地睜大雙眼盯著飛鸞,期期艾艾道,“你,你說清楚點,你到底怎麼了?”

飛鸞心知輕鳳已猜著了大概,於是紅著臉點了點頭,臉上掩不住歡喜地對輕鳳道:“姐姐,我已經吞了靈丹,然後……然後懷上他的娃娃啦!”

這爆炸性的訊息讓輕鳳目瞪口呆。她睜大雙眼,盯著飛鸞的肚子看了許久,卻哪能看出半點懷娃娃的跡象來?於是她吞吞口水,結結巴巴道:“你沒有搞錯吧?你就這樣悄沒聲地把丹藥吞了,然後懷上他的娃娃?”

飛鸞點點頭,輕鳳兩眼一翻,望著天無奈地長嘆一口氣——虧她還成天琢磨著給李涵送個啥驚喜呢,誰曉得飛鸞竟神不知鬼不覺,又把她甩開了幾條街!

現實還能更悲摧點嗎?她搖搖腦袋,嘖嘖感嘆。

這時飛鸞卻在一旁搖了搖輕鳳的胳膊,皺著小臉道:“姐姐,我如今已經懷了娃娃,可宮中的彤史卻不曾記錄我與皇帝行房,用不了幾個月,我這肚子就瞞不了人啦,到時候可怎麼辦才好呢?”

輕鳳聞言撓了撓下巴,點頭道:“這的確是一個問題,咱們得想個法子瞞天過海。唔,不如這樣吧,咱們這兩天就去找王內侍通融通融,安排你去侍寢,如何?到時候咱們再從中移花接木李代桃僵,反正車到山前必有路,總歸會有辦法解決的。”

飛鸞聽了輕鳳這番話,一向乖巧的她這一次卻不再言聽計從,搖搖頭道:“不,我不想再用這樣的辦法。我在想有什麼法子能一勞永逸,讓我從此就不用再踏入大明宮呢。”

輕鳳沒料到飛鸞這次竟會萌生去意,一時怔愣在原地,無法接受她的想法:“你,你不打算陪我了嗎?”

她有些無措,想著自小陪在自己身邊的姐妹,這會兒竟要割捨自己而去,心裡就一陣陣地緊揪難過。早知如此……她,她才不會把飛鸞交給那只呆頭鵝呢!

這時飛鸞卻溫柔地撫摸著自己的小腹,低著頭喃喃道:“姐姐,我們以後可以相聚的日子那麼多。可李公子卻只是一個凡人,他只有幾十年的壽命,想想在他百年之後,有多漫長的一段時光,我都無法再見到他。一想到這件事,我就一天都捨不得浪費。”

飛鸞的話中深意,輕鳳又焉能不懂?只是自小在一塊兒長大,她即使知道她們將來都會各自尋覓幸福,卻想不到飛鸞會先提出與自己離別。這讓輕鳳不勝唏噓,她在聽完飛鸞的話之後,靜靜沉默了許久,最後才不得不點點頭:“你說的對。此事若換作我,也一定會這麼選擇。既然你去意已決,我就想辦法送你出宮去。”

“姐姐……”飛鸞感動得撲進輕鳳懷裡,滾圓的淚水從眼眶中撲簌簌掉下來——她和姐姐從吃奶的歲數就一直相伴在一起,如今自己猶豫許久做出了這樣的選擇,姐姐一定會很傷心。可是她捨不得李公子,就像姐姐會為了心上人忽喜忽悲一樣,她們妖精墜入情網後,都會這般難以自拔吧?

“傻丫頭,哭什麼……”輕鳳感慨萬千地揉了揉飛鸞的腦袋,嘆了一聲又道:“此番你離宮不比從前,必須得想個不驚擾凡人、又能全身而退的法子。現在姥姥們那裡咱們是回不去了,你為凡人生子,灰耳姥姥要是知道了,非得為你把我的腿給打斷了不可!這樣吧,我去找找能幫我們的人。”

飛鸞聞言吸了吸鼻子,抬頭怔怔問輕鳳道:“誰能幫我們呢?翠凰姐姐嗎?”

輕鳳本想點頭,可是想了想前幾日晚上,翠凰對自己反常的態度,猶豫再三還是搖搖頭道:“算了,她最近呀,有點不對勁,我還是不去找她的好。唔,不如……我還是去找那個臭道士吧,他雖然人有點顛三倒四的,可到底手眼通天、法力高強呢。”

飛鸞心裡隱隱覺得這事找永道士有點不靠譜,可她一向對姐姐的話言聽計從,於是仍舊乖乖點了點頭。輕鳳性子急,定下了主意便說辦就辦,當下隱身溜出大明宮,往永道士所在的華陽觀跑去。

待到抵達華陽觀後,因為天光正亮,輕鳳索性就裝作一個仰慕永道士的信女,站在觀外等候求見他。這一廂永道士見輕鳳不請自來,立刻走出廂房迎接,樂得眯眼笑道:“嗨呀,小昭儀,今天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

輕鳳看見他得瑟的樣子就老大不爽,故意指著華陽觀中掛的四神長幡答道:“這個您還要問我嗎?今天一直颳得是北風呀。”

永道士眉眼彎彎地嗤笑了一聲,銀線繡的鶴氅歪歪搭在他肩上,在北風中獵獵翻飛:“得啦,小昭儀。你一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今日你不請自來,是不是有事要求我呀?”

說罷他將輕鳳請入廂房,還挺熱心地給她倒了一杯茶。輕鳳被永道士一語道破來意,暗暗翻了個白眼,無奈猶豫了半天也找不到藉口搪塞,只得很沒面子地承認道:“對呀……我若有事要找你幫忙,你幫是不幫呢?”

永道士眉毛一挑,頓時笑得一團和氣:“嗨呀,好說好說,如今咱們倆是什麼交情?你有事兒,儘管提。”

輕鳳一聽此言,立刻打蛇隨棍上,毫不客氣地開口問道:“哎呀呀,你手裡是不是有許多靈丹妙藥?有沒有比如……假死藥之類的東西?”

“啊?假死藥?”永道士聽了輕鳳這要求頗覺意外,好奇地笑問道,“你要那個做什麼?”

輕鳳只想佔便宜,卻不想把飛鸞的事透露給永道士,於是故意一問三不知,賣關子道:“哎呀,我要那個自然有用處,你就告訴我有沒有吧。”

“嘻,假死藥又不是什麼稀罕東西,我這裡多得是,”永道士將手伸進鶴氅的廣袖中摸了幾下,竟然掏出許多瓶瓶罐罐,擺在輕鳳眼前賣弄,“吶,我這兒有一日醉、百日醉、千日醉,都是假死藥,你要哪一個?”

一日、百日、千日……輕鳳在心中盤算了一下,忽然抬起頭瞪了永道士一眼,沒好氣地問他:“難道就沒有十日醉嗎?”

這陰險狡詐的傢伙,一定是故意的吧?!

“這個真沒有,”永道士無辜地攤手,為自己撇清,“十日醉一向很搶手,所以我這裡才賣到脫銷,我何必放著生意不做,故意騙你玩?”

輕鳳想想也有道理,於是又低頭算了算日子,覺得一日醉太倉促,千日醉又太誇張,那麼就只有百日醉比較靠譜了。於是她伸手向永道士討道:“那就來一瓶百日醉吧。嗯,這百日醉,難道就是吃了以後,假死一百天嗎?”

永道士自信滿滿地點頭:“那當然了,多一天少一天,都不叫童叟無欺!”

輕鳳聞言心花怒放,垂涎欲滴地從永道士手中接過一隻小巧玲瓏的白瓷瓜稜瓶,掂了掂,翻來覆去摩挲了許久,忽然又不放心地抬頭問:“那個……這個藥,對孕婦沒什麼不利吧?”

永道士眼珠一轉,臉上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放心吧,我這個藥安全可口、開瓶即飲,你儘管拿回去吃就是。”

輕鳳被永道士的話惹得炸毛,立刻義正詞嚴地宣告道:“這藥不是我要吃!”

“哦,是嗎?反正是誰吃都無所謂啦,”永道士滿不在乎地掏掏耳朵,接著又輕描淡寫地、對輕鳳露出市儈笑意,“喂,小昭儀,你拿了我的百日醉,總該給點報酬吧?”

輕鳳沒想到永道士還留了這一手,茫然地睜著大眼問道:“啊?你還要報酬?你剛剛不是還說,咱們倆的交情很鐵嗎?”

永道士歪在坐榻的憑几上奸笑著,就事論事地教誨輕鳳:“交情再鐵,這百日醉也是有成本的呀。”

輕鳳就知道永道士不會讓自己白落好處,於是皺著小臉問他:“唔,那這樣一瓶要多少錢呢?”

永道士伸出一隻手指,在輕鳳鼻尖前面晃了晃,笑嘻嘻道:“不多,一萬貫。”

奸商敲詐!輕鳳傻眼,當下只能把藥瓶往永道士面前一送,氣呼呼地說道:“你要早說,我花幾天功夫去長安城裡籌錢也成。只是今天我可拿不出一萬貫來,這藥你還是先收回去吧,待我湊足了錢再來跟你買。”

反正京城幾個富戶的寶庫,輕鳳可是來去自如,勝似自家的後花園。

“這可以倒是可以,只是寶貨不等人,近來問我買假死藥的人又特別多,你不怕等你籌夠了錢,它卻有價無市?”永道士說罷,卻又忽然換了一副嘴臉,循循善誘道,“不如咱們打個商量,你若告訴我事情原委,這藥我奉送,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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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鳳一聽八卦能省錢,心裡立刻活動起來,於是扭捏了半天才支吾道:“哎,其實這事也不是不能說……我要這個假死藥,還不就是為了飛鸞那丫頭嘛!”

“為了小狐狐?”永道士眼睛一亮,繼而壞笑道,“她為何需要假死藥呢?還有,她懷孕了?”

輕鳳也有點替自家妹妹害臊,揉著衣角點頭道:“哎,她呀,她懷了那呆頭鵝的娃娃唄。所以她想出宮,和那呆頭鵝好好過小日子。不過她到底是天子的妃嬪,正式離宮總得有一個凡人能接受的說法吧?我就想讓她用假死藥一夜暴斃,然後一勞永逸地逃出宮去,你覺得這個辦法如何?”

輕鳳一開啟話匣子,不禁也有點興奮,於是索性把飛鸞去崑崙山求生子藥的事也說了一說,聽得永道士嘖嘖感嘆:“哎呀呀,小狐狐她可真是……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精神啊!唉,不過話說回來,那小子平白撿了個大便宜,到底值不值得咱們的小狐狐如此犧牲呢?”

輕鳳聞言,也頗覺不平地翻了個白眼,酸溜溜道:“值不值得,她都一頭栽進去了,我能有什麼辦法?”

說起來這件事的始作俑者也是她黃輕鳳,所以有了今天這樣的局面,自己也不能抱怨啥。

這時永道士狡猾的狐狸眼卻囫圇一溜,擺出為輕鳳獻計獻策的赤誠之心,提議道:“嘿,正好我這百日醉能讓人沉睡三個月,你想讓小狐狐出宮,也用不了那麼多日子,不如咱們藉此考驗一下那個李玉溪,看看他是不是配得上咱們家小狐狐呀?”

輕鳳聽了永道士的提議,不禁也有點心動,於是點頭附和道:“哎,也對,得來全不費工夫的感情,誰知道他會不會珍惜呢?我也願意考驗他一下。”

永道士立刻奸笑起來,當即如此這般地附在輕鳳耳邊說了一通,最後一錘定音道:“那麼,咱們就一言為定吧。”

輕鳳拿了假死藥,立刻馬不停蹄地趕回大明宮紫蘭殿,將百日醉拿給飛鸞瞧,如此這般將藥效對她說了一遍,吹得是神乎其神。飛鸞聽著也很歡喜,憨憨地望著輕鳳笑道:“真好,這樣一來我就可以出宮了。不過我要沉睡三個月,時間有些長,我怕李公子他著急呢。”

輕鳳此刻心懷鬼胎,哪能容飛鸞這樣猶豫不決,於是她呵呵假笑兩聲,摸著飛鸞的腦袋安撫道:“哎,不怕不怕,不是還有我嘛?!我會告訴他你只是吃了百日醉,需要假死三個月而已,你還怕他連這點時間都等不及?”

飛鸞覺得輕鳳說的甚是有理,於是點點頭不再猶豫,嬌滴滴地對輕鳳交代了一句:“那到時候,一切就拜託姐姐你啦。”

說罷她想也不想,當真就開啟了小瓷瓶上的木塞,脖子一揚,將瓶中的百日醉一飲而盡。

“啊?!你就這樣吃下去啦……”輕鳳目瞪口呆地盯著飛鸞,又緊張兮兮地問她,“感覺怎麼樣?”

飛鸞若有所思地咂咂嘴,低頭憨憨地看了看手中的小瓷瓶,回答輕鳳道:“嗯,味道還不錯哦,有點茉莉花的香味……”

話還沒說完,就見她忽然兩眼一翻,身子軟軟地癱了下去。輕鳳慌忙伸手接住飛鸞,見她當真已雙目緊閉不省人事,立刻伸手往她鼻子下探了探,不由得嚇了一跳——果然沒一絲活氣,要不是心裡早就有數,真要被這場面活活嚇死。

“哎呀,沒想到靈驗成這樣!真要命……”她使了個力字訣,抱起飛鸞將她放在榻上躺好,接著退開了幾步,伸手把髮髻抓散、一扯衣襟,涕泗橫流地號起喪來:“來人呀——來人呀——胡婕妤她,胡婕妤她出事了!”

聞訊趕來的宮女和內侍們火速衝進紫蘭殿時,就看見黃昭儀正躺在地上哭天搶地,而躺在榻上的胡婕妤已是面色青白人事不知,眾人不由得大驚失色,亂哄哄唬作一團。

只見大殿中哭的哭、喊的喊,叫太醫� ��叫太醫,一時鬧了個人仰馬翻。輕鳳一邊捂著臉假哭,一邊暗暗透過指縫瞧熱鬧,心中竊笑不已。

當御醫們從太醫院急匆匆趕到紫蘭殿時,飛鸞早已面色青灰四肢僵硬,常人望一眼就知道她已經死透,又遑論醫術高超的太醫們?他們認定假死的飛鸞已經離奇暴斃,連把脈的功夫都省了,直接便吩咐宮人去向李涵報喪。

輕鳳也很配合地倚在榻邊,假裝哭得精疲力竭,拉長了嗓子喊道:“我苦命的妹妹啊……”

御醫在一旁看著著實不忍,於是好心安慰她道:“生死有命,還請昭儀娘娘您節哀順變,待會兒我們會仔細查驗,盡力找出婕妤娘娘的死因。”

輕鳳聞言心裡“咯噔”一聲,慌忙梨花帶雨地抬起頭來,問御醫道:“查驗?怎麼查?”

不會是要脫光光驗屍吧?萬一飛鸞醒來後知道了這事,還不把她給埋怨死!

“查驗需要剖檢婕妤娘娘的玉身,此舉雖然唐突,但還請昭儀娘娘理解。”御醫甚是恭敬地回答輕鳳,說出的話卻堪比晴天霹靂,將輕鳳打擊得目瞪口呆。

千算萬算竟漏了這一出!輕鳳愣了半天,一個激靈醒悟過來,慌忙撲上前抱住飛鸞僵硬的屍身,嚎啕大哭:“我苦命的妹妹啊,你撒手丟下我,一去不回頭……死便死了,如今還不得全屍,你怎麼那麼命苦啊……”

心虛加上後怕,輕鳳越哭越真,一時竟淚如雨下,令觀者動容、目不忍視。

“昭儀娘娘,胡婕妤猝然薨逝,事情來得蹊蹺,必須經過太醫院查驗才可入殮,這也是對婕妤的負責與尊重,所以還請昭儀娘娘您節哀。”御醫又出言安慰,這下輕鳳更不知如何是好了。

“唉,我的傻妹妹啊……”你好歹佯裝一下不小心落個水啥的,再假死該多好?這麼急著喝那百日醉作甚?!“……如今你死得這樣不明不白,倒叫我今後如何是好?”

輕鳳正愁無計可施之際,卻意外地聽見殿外傳來王內侍的唱禮聲,跟著李涵便匆匆走進紫蘭殿,在宣過平身之後急切問道:“胡婕妤怎麼樣了?”

輕鳳一看見李涵到來,便如同遇見了救星,她急中生智地飛撲上前,跪在李涵腳下哀號了一聲:“陛下!臣妾命不久矣……”

號完她立刻兩眼一閉,倒在地上裝死。恰好她今日不曾搽粉,此刻裝成氣若游絲面如金紙的樣子,十分惟妙惟肖。李涵見輕鳳忽然昏死在地,以為她是因悽入肝脾而不支倒地,立刻俯身抱起她,急得面色發白:“御醫呢?還不過來!”

輕鳳雙目緊閉正演得投入,此刻看不到李涵的臉色,只覺得攬著自己的胳膊正在微微發顫,心下竟不覺一鬆——情況不錯,李涵現在已中了她的苦肉計,事情便有轉圜餘地了。

跟著輕鳳被抱到一張貴婦榻上——此刻床榻正被飛鸞佔著呢,誰都不可能讓她與“死人”並排躺著呀——御醫為輕鳳又是把脈又是按摩,輕鳳等了好一會兒才星眸微睜、哀哀甦醒,看著李涵啞聲喊道:“陛下……”

李涵見輕鳳醒來,急忙伸手撫摸著她的額頭,心有餘悸道:“好些沒?我知道你與胡婕妤感情深厚,可是人死不能復生,你一定要節哀……”

輕鳳見李涵如此關心自己,一顆心怦怦跳著,差點心猿意馬忘掉正事。她急忙穩住心神,兩隻眼睛可憐兮兮地望著李涵,低聲哀求道:“陛下,我這妹妹一向身體嬌弱,今年接連病了好幾場,入秋後身子更是不濟,臣妾到處想方設法、求神問藥,還是沒能讓她挨到開春,這都是臣妾的不是。只是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臣妾往昔曾受義父母所託,答應凡事都要保得妹妹周全,所以還請陛下念在我姐妹二人侍奉陛下一場,賞我妹妹一具全屍吧……”

說罷她泣不成聲,連自己都被這段話給感動了。李涵看著輕鳳肝腸寸斷的模樣,一顆心不覺亂了方寸,情急之下竟忘了後宮禮法,只顧著寬慰她道:“誰說要毀傷胡婕妤的身體?黃昭儀你且寬懷。王內侍,現在就傳我旨意下去,胡婕妤因急病薨逝,追封昭容,即日入殮厚葬。”

天子金口玉言、一言九鼎,這下哪個御醫還敢在飛鸞身上動刀?輕鳳心下大大松了一口氣,臉上露出的欣慰笑容,那叫一個發自肺腑。

李涵下旨之後,內侍省奚官局很快就開始為飛鸞辦喪事。將作監左校署為她提供喪葬儀物,甄官署則為她準備陪葬明器。按照妃嬪喪葬的禮儀,紫蘭殿內還要請道士女冠來打醮做法事,於是請永嘉公主帶領女冠入宮的諭旨很快就傳到了華陽觀。

永道士聽到這個訊息時,臉上只露出心知肚明的壞笑。他在李涵眼中德高望重,所以入宮打醮的差事反而落不到他頭上。於是他索性趁著眾人忙碌時,在華陽觀內閒庭信步地亂轉。

此時全臻穎正坐在廂房裡梳頭,準備到時辰就隨著永嘉公主一同進宮。她嘴裡咬著幾根細小的銀髮簪,含含糊糊地對坐在她身旁的女冠抱怨道:“真討厭,也不知道宮中死了什麼人,急急忙忙就叫我們今天入宮打醮,我本來都已經和張公子他約好了,晚上要一同去赴王大人府上的詩會呢……”

這時廂房窗牖下忽然傳來一陣笑聲:“呵呵呵,那無聊的詩會不去也罷,賢侄你還是進宮吧,師叔我保證你不虛此行哦!”

全臻穎驚了一跳,待聽出是永道士的聲音,立刻惱火地走到窗前,咬著銀牙道:“師叔你打包票的,能有什麼好事?”

永道士不理會全臻穎話中的譏刺,徑自眯著眼笑道:“是不是好事,你到時候就知道。只是你可要聽師叔一句勸,不能得意忘形哦!還有啊,賢侄,你腮上的胭脂是不是太紅了?”

“誰赴喪事會搽胭脂?!”全臻穎對永道士質疑自己的天生麗質忍無可忍,終於罔顧長幼尊卑,砰地一聲關上了窗戶。

真是晦氣!她皺著眉心想,匆匆收拾好自己之後,便跟著永嘉公主一同前往大明宮。

待到進宮之後,全臻穎才得到訊息,知道是紫蘭殿中薨逝了一位婕妤娘娘。她暗暗心想:也不知道這婕妤娘娘是美是醜,多大年紀?想來聖上正當青春,她的歲數肯定也大不了,卻這麼早就薨逝,真是福薄。

全臻穎一向自視甚高,也因此心中總有些不平之氣——若不是自己服侍的永嘉公主矢志修道,令她也不得不出宮做了女冠,就憑她的姿色,安知不能得天子垂青,封她在這大明宮中做個娘娘呢?那風光與她如今輾轉於各色男人之間相比,真是不啻雲泥之別。

懷著這樣複雜的心情,當全臻穎踏入了紫蘭殿之後,她便留心往敞開的靈柩中瞧了一眼。這一看不打緊,棺中人的一張臉,竟差點驚散她的三魂七魄!

死掉的人竟是那個小賤人——那個橫刀奪走她的十六郎、害她一敗塗地的狐狸精!

全臻穎不由自主地盯住靈柩中那張面色青灰,卻依舊精緻美麗的臉,一時之間竟忘了尊卑禮儀,直到身後的女冠伸手捅了捅她的後腰,她才回過神來匆忙地低下頭,內心禁不住湧上一股狂喜。

太好了,太好了,死掉的人竟然是她!真是太好了!

當下她無心再誦經,只低著頭混在隊伍中濫竽充數,心思早已飛出了大明宮之外——十六郎他現在還不知道這個訊息吧?如果他知道了這個訊息,會不會回心轉意,回到自己身邊呢?噫,他若回到她的身邊,那就是個不折不扣的薄幸郎……可是,對那只狐狸精薄倖,才真叫人解恨又解氣!

全臻穎心不在焉地陪著永嘉公主打了一會兒醮,便百爪撓心一般,恨不能插雙翅膀飛出宮去。因此她藉口身體不適,在被公主瞪了幾眼又罵了幾句之後,便低著頭唯唯諾諾又腳下不停地跑出了大明宮。

出宮之後,全臻穎立刻馬不停蹄地趕到李玉溪住的崇仁坊,衝進邸店用力的拍門。應聲開門後的李玉溪見到她,目光中有些吃驚,態度卻很是疏離:“全姐姐,你怎麼來了?”

“十六郎,”全臻穎盯著李玉溪,目光無比熱切,豔麗的臉上卻難掩緊張之色,“你知道嗎,今天我隨公主入宮打醮,是為一位剛剛薨逝的婕妤做法事。”

李玉溪安靜地聽完她說話,卻有些疑惑地蹙著眉問:“那又如何?”

“那位薨逝的婕妤,和你的飛鸞長得一模一樣。”全臻穎雙唇哆嗦著說完,一顆心狂跳著,雙眼緊緊盯著李玉溪的臉,等他接下來的反應。

然而李玉溪卻仍是滿臉疑惑,蹙著眉反問了一句:“你說什麼?”

“我是說,胡飛鸞那只狐狸精,她已經死了。”全臻穎一氣說完,胸口裡空蕩蕩的,渾身竟有些虛脫後的疲軟。

李玉溪黑琉璃似的眼眸中閃過一絲震驚,然而他很快又平靜下來,搖搖頭道:“你也很清楚,她不是一個普通人,她怎麼會隨隨便便就死呢?”

“十六郎,你不相信我的話?”全臻穎不禁有些著急,她忍不住伸出手抓住李玉溪的袖子,目光灼灼地凝視著他。

“不相信。”李玉溪低下頭,看著全臻穎抓住自己袖子的手,低低吐出這三個字,便要拂袖抽身。

全臻穎卻不依不饒地攥緊他的衣袖,不甘心就此敗退:“十六郎,這一次真的是千真萬確,我若撒謊,天打雷劈!”

他聽見她如此賭咒,心頭便不禁竄起一把火苗,燒得他焦躁慌亂、無法自持。他猛地一下甩開她的手,將心中的不安化作怒吼,衝著她叫道:“夠了!你這麼大老遠地跑來,就是為了告訴我她的死訊?你真是安得一顆好心!”

他的斥責讓全臻穎一時震懵在原地,怔怔恍惚了好一會兒,才喃喃地低問:“十六郎,你真的不信我?”

李玉溪咬緊牙關,面無表情地看著全臻穎泫然欲泣的臉,毫

不留情地說:“我不相信。自從那次你騙了我之後,我就再也不會相信你的話了!你走吧,走吧!”

他的話讓全臻穎又愧又恨,禁不住全身顫抖,眼中也湧出淚來。她面色蒼白地盯著李玉溪,哽咽的喉頭好半天後才恢復平靜,跟著長長地喘了一口氣:“信不信由你,反正……我在華陽觀中等你,如果有一天你後悔了,還是可以來找我。”

說罷她飛快地轉過身子,逃也似的跑出邸店,消失在李玉溪的面前。她的話李玉溪置若罔聞,只待門前安靜之後,才心神不寧地關上房門,回到廂房中坐下。

半晌之後,李玉溪漸漸回過神,心中的不祥之感也再次清明地浮出水面,擾得他坐立難安。他想找個人求證一下這個訊息,可是這才發現自己竟求助無門——自從飛鸞回到戒備森嚴的大明宮之後,他便再也沒機會自己偷偷去找她。每一次相見,都是飛鸞變著法子從宮中溜出來,潛入這家邸店來與自己碰面。

李玉溪一想到此處,便不禁頹喪地垂下腦袋——每每到了這樣的時刻,他總是驚覺自己的無能,然後為此羞慚不已。這時他忽然想到了神通廣大的永道士,那個放誕無禮的人曾經那樣肆意地嘲笑過他,可是也許此刻只有他,才能幫他推算出飛鸞的安危……

李玉溪低頭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咬咬牙拿定了主意,起身換了件衣裳準備往華陽觀走一趟。這時卻聽“咚咚”兩聲,廂房的門板再次被人叩響,他立刻上前打開門,就看見梨花帶雨的輕鳳正站在門外。

“哎呀我苦命的妹妹啊……”輕鳳一見李玉溪開啟房門,立刻捶胸頓足地哀號起來,“哎呀李公子,我可算是見到你了,可憐我那苦命沒福的妹妹哪,嗚嗚嗚……”

李玉溪看見輕鳳哭得昏天黑地,不祥的預感越發像一塊沉重的磐石,重重地壓在他的心口。於是他緊張地盯著輕鳳,只敢小聲地問道:“姐姐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這些話還能有什麼意思?”輕鳳淚眼婆娑地瞥了李玉溪一眼,舉袖半掩著臉抽抽搭搭道:“唉,還不是飛鸞她,飛鸞她……”

李玉溪因她吞吞吐吐的話急得火燒眉毛,幾乎是用吼的衝輕鳳喊道:“飛鸞她怎麼了?你快告訴我!”

輕鳳於是悲傷地低下頭去,渾身帶著一股無力回天般的頹廢,緩緩搖了搖頭:“唉……也是我那妹妹命薄,她上次與你分別之後,在回宮的路上竟冤家路窄,撞上了我們狐族的天敵白虎神。她奮力頑抗才從那白虎神的爪下逃脫,可是仍舊受了很重的傷,回到宮中後就一病不起,現在已經因為傷勢過重,離世了……”

李玉溪心中咯噔一驚,無法置信地盯著輕鳳囁嚅道:“你是說……她死了嗎?你是說,她已經死了?”

輕鳳無奈地望著李玉溪,好半天後才緩緩地點點頭,沉痛道:“唉,李公子呀,你還是節哀順變吧。”

李玉溪聞言卻搖搖頭,木然地喃喃否認:“不,不……”

輕鳳看著李玉溪的反應,差點忍不住笑場——這呆頭鵝的表現,直到目前她都還算滿意。正在得意之時,卻不料李玉溪竟忽然暴起,用力抓著輕鳳的雙臂一陣猛搖,痛得她齜牙咧嘴。

“不——她沒死,她一定沒死!你帶我去見她!你帶我去見她!”他一邊搖晃著輕鳳,一邊在她耳邊大喊。

輕鳳受不了他的瘋狂,當即施出一個力字訣,將他砰地一聲遠遠彈開:“你瘋啦?給我冷靜點!”

真是要命,全身的骨頭都快被這呆子搖散架了。雖說他搖得越猛就意味著對飛鸞用情越深,但是……但是這關她屁事呀?她還不至於為了證明飛鸞的幸福,就這麼傻乎乎地去配合一個呆子咧!

不過這麼一折騰,卻也把輕鳳肚子裡的戲謔之意給折騰沒了。於是她輕輕喘了一口氣,瞥了一眼被自己甩到屋角的李玉溪。只見他此刻仍舊頹唐地縮在角落裡,臉上神情恍惚,一雙黑琉璃似的眼珠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眼神直愣愣地不斷重複著一句話:“我要見她,我一定要見她……”

這下連天生後媽氣質的黃輕鳳也不由動了惻隱之心,於是她對著李玉溪嘆了一口氣,低聲安慰他道:“好啦好啦,你別急,等這幾日宮中做完法事,奚官局就會安排飛鸞下葬,將她的靈柩送到妃嬪的陵寢內,到時候我就帶你去偷屍,好不好?”

她這番話說得輕鬆自在,又渾然不以為意,果然是天生的一副妖精心腸。

李玉溪傻乎乎地落入永道士與黃輕鳳的圈套,不被逼死已是萬幸,所以他能夠兩眼閃閃放光,欣然同意輕鳳驚世駭俗的偷屍計劃,也就不足為奇了。

於是當輕鳳簡單交代了幾句之後,她便告別李玉溪徑自回了大明宮。

李玉溪在邸店中失魂落魄地等了十日之後,這一天果然接到輕鳳訊息——飛鸞的靈柩已經從大明宮中運出,送往李涵的章陵。於是當天他便與輕鳳出了長安城,在夜幕降臨之後,趁著夜色潛入了章陵的妃嬪陪陵。

章陵位於長安城北的西嶺山南麓,是李涵為自己修造的陵寢,自他登基之日起這座陵寢就開始修建,直到今天也沒有竣工。所以妃嬪的陪陵也只是潦草的開鑿了一部分,飛鸞的棺槨被送入陪陵之後,並沒有多少侍衛看守。

時值十月孟冬,夜裡已是天寒地凍。李玉溪和輕鳳在濃得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色中溜過神道,躲在石翁仲崔嵬的黑影下,險險與一隊巡邏的侍衛擦身而過。

“飛鸞就在那裡面。”輕鳳指著眼前一團濃墨般黏稠的夜色,在李玉溪耳邊低聲道。

李玉溪此刻如同睜眼瞎一般,什麼也看不見,只能一邊發抖一邊難以置信地問:“你怎麼知道?”

“我看得見,也嗅得到。”輕鳳洋洋自得,眼珠在暗夜中煥發著熒光。說罷她看也不看李玉溪,徑自拽著他的衣領,將他一路往前領。李玉溪一邊被她拽著走,一邊心想:她果然是只妖精……

很快這一人一妖便走到了某個地方,李玉溪依舊什麼也看不見,只覺得腳下的泥土十分鬆軟,四周的空氣也忽然不再冷得刺骨,變得有點溼、又有點黏,同時耳中有氣流微鳴,嗡嗡地輕撞著他的鼓膜。

看來他們已經進入了一條地道,李玉溪暗暗心想。

輕鳳依舊拽著李玉溪的衣領,領著他不停往前走,約摸走了有一刻鍾的時間,她忽然停住腳步,對李玉溪道:“我們到了。”

李玉溪未曾防備輕鳳會忽然停下,因此差點被她帶了個趔趄,穩住了身子才低聲問:“到哪裡了?”

暗中響起“嘭嘭”兩聲,是輕鳳伸手拍了拍一旁的木板,回答李玉溪:“這是飛鸞的棺槨,她就躺在裡面。”

李玉溪得到了答案,這時他渾身的寒毛才後知後覺地豎起來,於是在暗中結結巴巴地問輕鳳道:“現在我們要怎麼做?”

“當然是開啟這棺材咯,你不是哭著喊著要見飛鸞嗎?這會兒怎麼又慫了?”輕鳳在黑暗中回答他,嗓子裡憋了絲笑意。李玉溪看不見輕鳳的臉,只能感覺到夜色裡有兩點熒光微微閃動了一下,接著又從他眼前移開。

於是他忽然鼓足了勇氣,伸出手慢慢觸控到冰涼的棺槨,接著找到了棺蓋與棺身之間的細縫,兩手按住棺蓋推了推:“不成,已經被釘死了。”

“靠你哪成?讓開——”輕鳳將李玉溪推到一邊,雙手施了個力字訣,指甲摳進棺蓋下的細縫裡輕輕一撥拉,便已將棺蓋揭開。

隨著靈柩被開啟,李玉溪只聞見一股馥郁的茉莉香氣撲面而來,這香味裡充滿了溫柔,恰似飛鸞在陽光下明媚的梨渦淺笑。於是心裡本就不多的恐懼被盡數驅散,思念隨即漲滿他的胸臆,令他情不自禁地伸出胳膊,探手入棺。

棺中鋪著柔軟的錦衾,他迫不及待地將之揭開,去撫摸錦衾下的人。但覺觸手所及之處,竟仍是一片細膩柔軟,雖然失去了往日的溫暖,卻嬌柔宛如生時。李玉溪不禁心下一痛,定了定神才又繼續摸索,片刻之後他遽然渾身一震,一顆心止不住地狂跳了起來——他碰到了棺中人的手指!那指尖細如削蔥,曾經總是與他的手指緊緊交纏相握,而今卻只剩下失去生機的冰涼。

他心中大慟,立刻緊緊握住那隻手,使力將棺中人拉了起來。那具身軀竟不像剛入殮時一般僵硬,此刻竟柔軟得像個活人,很容易就被李玉溪拉坐起來,腦袋歪歪搭出了靈柩。

輕鳳在暗中看著李玉溪的動作,忍不住默唸了一句阿彌陀佛,心想要不是知道飛鸞是假死,這一幕看著得有多瘮人呢!正在胡思亂想間,就見李玉溪已探身入棺,一把將飛鸞抱了起來。

輕鳳頓時頭皮發麻,她在人間待得久了,一時半會兒還真沒辦法比李玉溪更加淡定,於是她慌忙走上前搖了搖李玉溪的胳膊,在他耳邊催促道:“喂,別傻愣在這兒了,你還要跟她抱到什麼時候?”

李玉溪抱著飛鸞的“屍體”,胸口因為激動正急促的喘息著,一時竟忘記了哭泣。他緊緊摟著飛鸞,如同往日一般與她交頸相擁,低沉而又堅定地開口道:“我要把飛鸞帶走。這裡又冰又涼,她一個人在這裡太孤單寂寞,我不能讓她睡在這裡。”

這句話輕鳳聽了甚是受用,她在心中暗暗喝了一聲彩,心想對這呆頭鵝的考驗他可算是全部透過了,下面只等那百日醉的藥效一過,自己就可以還他一個大活人啦!

“嘿,好你個呆頭鵝,總算對我家飛鸞還算厚道,”於是輕鳳欣然點頭,頗為慷慨地拍著胸脯對李玉溪道:“放心,我一定幫你。”

當下一人一妖便抬著飛鸞的“屍體”走出了狹長的地道,因為帶著飛鸞使得回程多有不便,輕鳳甚至很奢侈地用瞌睡蟲將章陵四周的侍衛統統迷昏,然後將飛鸞扛在肩上,與李玉溪一同往長安趕,恰好在天亮城門開啟時抵達了長安城下,混在人流中與龐雜的胡商隊伍一同進了京。

原本他們行進的路線直指著李玉溪所住的崇仁坊,然而半道上李玉溪卻忽然改變主意,從輕鳳手中搶過飛鸞,抱著她往華陽觀的方向走去。輕鳳不由地吃了一驚,追在他身後問道:“喂,你打算做什麼?”

李玉溪一徑快步向前走,如實地回答輕鳳道:“我要去見永道長,我要求他,讓飛鸞活過來。”

“啥?”輕鳳一聽此言,頓時一個頭兩個大,“你去找他?”

她暗想道,那你還真是找對人了。

這時旭日東昇,天邊映出層層朝霞,胭紅色的霞光照在飛鸞毫無血色的臉上,竟給她添上了一抹活色生香。李玉溪抱著飛鸞一路來到華陽觀前,撲通一聲在觀門石階前跪下,衝著門裡聲嘶力竭地高喊道:“永道長,永道長……”

觀門吱呀一下應聲而開,門裡還沒走出人來,倒先傳出一串朗朗笑聲:“呵呵呵,是誰這麼一大清早就來叫我,故意擾人清夢呢?”

話音未落,門邊就露出永道士雌雄莫辨的俊臉,此刻被朝霞映著,分外的美麗鮮妍。他一瞧見李玉溪抱著飛鸞,立刻心領神會地瞥了一眼站在李玉溪身旁的輕鳳,與她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狡猾眼神,跟著才假意寒暄道:“喲,李公子,你這是……”

李玉溪摟著飛鸞,長跪在永道士面前,黑琉璃般的眼珠浸在淚水中,目光哀慟而決絕:“永道長,您是對的。從前我對您出言不遜,今天我跪在這裡求您原諒——您是對的,我的確沒有能力保護她,才會把她傷害成這樣……所以我今天將她送到您這裡,我拜託您讓她活過來。只要您能讓她活過來,我願意從此放棄她,讓她隨您去終南山修道。我發誓永生永世再也不會與她相見,只要她能活過來……”

永道士低頭看著李玉溪,臉上想擺出悲天憫人的表情,無奈怎麼看都像是在奸笑:“這件事淪落到今天這步田地,的確很遺憾,雖然我也很想幫忙,可是李公子,她已經死了啊。”

“不,她還活著!你看她的臉,還是這樣鮮活,這說明她還有的救!她並不是凡人不是嗎?這樣的她怎麼會死,怎麼會死……”說罷李玉溪泣不成聲,望著永道士不住磕頭,看得連一旁的輕鳳都動了惻隱之心。

可惜永道士一向喜歡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此刻他玩性大發,才不會對李玉溪說出真相。於是他假裝考慮了一會兒,才低頭看著李玉溪充滿期待的臉,笑道:“哎,雖說我神通廣大,但是起死回生嘛,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這樣吧,你先把她的屍體停放在我這兒,我會採集日月天地之精華來修補她的元神,快則一年,慢則百年,也許她就能醒得過來。至於剛才你發得那些誓嘛……我們先看看她能不能再活,等活過來再說,如何?”

輕鳳在一旁橫了永道士一眼,暗暗心想:這臭道士果然信不得,壓根就不會安什麼好心。沒事逗著她搞這勞什子考驗,簡直要把李玉溪這只呆頭鵝給玩死了。

李玉溪卻滿心以為這是老天賜給自己的一個機會,於是忙不迭點頭應道:“多謝道長,哪怕等一百年,只要她能活過來就好。”

永道士聽了他的話,故意笑著促狹道:“你真的覺得這樣好嗎?百年之後,她就算活了過來,你也沒法看見她了。”

這時李玉溪卻搖了搖頭,平靜地緩緩開口道:“我既然決心讓她隨您去終南山,我就存下了不與她再相見的心。那麼一年或者百年,於我又有什麼差別呢?”

永道士聞言不住點頭,讚歎道:“李公子你既然有此決心,貧道便也舍命陪君子,哪怕拼盡這身道行,也會救小狐狐一命,李公子儘管放心吧。”

“多謝道長。”李玉溪得到永道士的承諾,又深深地給他磕了個頭,這才虛晃著站起身,轉身失魂落魄地離開。

待到李玉溪走遠了之後,輕鳳這才瞪了永道士一眼,語氣中不無埋怨:“你果然很缺德。”

永道士嘻嘻一笑,為自己的缺德找理由:“所謂良藥苦口利於病,我不下這一狠招,怎麼能考驗出他的真心呢?”

輕鳳對永道士的藉口嗤之以鼻,胡亂與他告了辭,徑自回大明宮紫蘭殿休息不提。

只是此番輕鳳與永道士聯手設計李玉溪,委實缺德,所以老天偏心眼只懲罰了輕鳳,讓她在忙昏頭之後悶頭大睡了三天三夜,生生錯過了李涵十月十日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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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輕鳳從沉酣中醒來,發現李涵的生日已經低調地度過,真是氣得她捶胸頓足、後悔不迭。再加上百密終有一疏,她當初只考慮到飛鸞可以借假死脫身,卻沒想到自己要為她服喪的問題,偏偏她還在李涵面前表現得無比重視自己這個妹妹,於是無意中把自己也栽了進去——李涵竟然認為她一定會為飛鸞服喪,所以特意給她送來喪服和樸素的銀首飾,更要命的是連侍寢都不勞她費心了!此外宮中還禁止歌舞宴樂,日子過得簡直比白水還淡,讓輕鳳淚流滿面。

轉眼到了十一月,長安城迎來了入冬後的第一場雪。甲午日那天,李涵在圓丘祭祀,大赦天下,並詔令四方不得再進貢奇巧之物,就連纖麗的布帛也禁用,下旨燒掉了紡織它們的機杼。

跟著他又釋出了舉世稱頌的《崇儉詔》,詔書中曰:

“蓋儉以足用,令出惟行,著在前經,斯為理本。朕自臨四海,憫元元之久困,日昃忘食,宵興疚懷。躬絕文繡之飾,尚愧茅茨之儉,亦喻卿士,形於詔條。如聞積習流弊,餘風未革。車服第室,相高以華靡之制;資用貨寶,固啟於貪冒之源。有司不禁,侈俗滋煽,是朕之教導未敷,使兆庶昧於恥尚也。其何以足用行令,臻於至理歟?永念慚嘆,迨茲申敕。自今內外班列職位之士,其各務樸素,宏茲國風。有僭差尤甚者,御史列上,主者宣示中外,知朕意焉……”

如此一來,就連曾經專為輕鳳飛鸞姐妹打造的芙蓉歌舞臺,也以胡婕妤薨逝不再使用為由,被鑿下寶玉熔掉了黃金,以充內帑。輕鳳雖然不大能理解李涵的想法,但是她還是決心要配合李涵,於是衣著簡樸地迎來了新的一年。

太和四年春,正月戊子日這天,李涵冊立他的長子李永為魯王,釋出了《封皇子永為魯王制》,其詔書曰:

“朕恭承寶位,欽若璇衡,兢業戒懷,懼忝洪構。今皇嗣誕秀,既流慶於天枝;白茅啟封,宜分王於土宇。用崇大典,式固丕圖。長男永,植性端莊,稟靈聰哲。神氣挺於岐嶷,和粹精於儀形,姿範藹然,是用嘉慰。將奉聞《詩》之教,冀彰樂善之風,俾洽寵恩,允膺錫命。庶表祥於麟趾,爰建社於龜蒙,敬哉戒哉,無忝我列聖之休德。可封魯王,仍令有司擇日,備禮冊命。”

入冬以來,長安城已紛紛揚揚下了好幾場大雪。新年的喜氣卻並沒有給紫蘭殿帶來多少歡樂。自從胡婕妤“薨逝”之後,紫蘭殿便已成了大明宮內臭名昭著的不祥之地。幾乎所有人都認為那裡陰戾之氣極重,所以才會害死了胡婕妤;也有人傳說紫蘭殿在大白天都會鬧鬼,有時候能聽見殿中傳出男人的說笑聲,大家都猜測那是先帝敬宗的鬼魂。再加上黃昭儀這個妃子也是陰陽怪氣的,經常躲在帳中好幾天不下床,也不要宮人貼身服侍,當初她在曲江行宮時撞鬼,可是有許多人親眼看見的。她當時殺了鬼怪變成的胡婕妤,之後沒幾個月胡婕妤就真的暴斃了,這樣一想,胡婕妤的薨逝,會不會也與黃昭儀有關係呢?

諸多猜測之下,大家紛紛採取明哲保身的態度,沒事也要繞著紫蘭殿走,如此一來,輕鳳就更寂寞了。在飛鸞離開之後,她白日裡更加無所事事,於是每天都隱了身子,到延英殿去看李涵處理政事。

她總是在晌午時賊溜溜地跑入延英殿內殿,這個時候李涵通常都端坐在御榻上,與宰相大臣們一同商議政事。每當他這般全神貫注時,側臉英挺的線條俊美無比,而輕鳳偏偏看得見摸不著,只能望著李涵心癢難耐、垂涎欲滴地直嘀咕:“哎,你呀你呀,什麼時候才能再招我侍寢呢?”

她倚在李涵的御榻靠背上撒嬌撒痴,無意中瞥了一眼他手中的奏章,看見上面寫著李宗閔引薦牛僧孺云云。

這是什麼東西?輕鳳轉轉眼珠子,不大理解,也不以為意。這時就聽李涵在座上對宰相道:“可以令刑部尚書柳公綽為河東節度使,眾愛卿以為如何?”

大臣們紛紛點頭稱是,交口稱讚柳公綽如何如何有能力,只有輕鳳一個人無聊地撓了撓腦袋,在局外一頭霧水。她不禁懶懶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覺得做皇帝真是辛苦又無聊。

接著大臣們又開始和李涵討論起正月就要舉行的進士科舉考試來,在眾人熱鬧祥和的議論聲中,輕鳳驀然後知後覺地想起,今年那李呆鵝似乎也是要參加科舉的。

“哎呀,他現在的狀況,適合參加科舉嗎?”輕鳳吐了吐舌頭,心裡有那麼一點點內疚。不過轉念一想,比起她家飛鸞的幸福來,那個李呆鵝的功名前途,也是可以退居其次的啦。她可沒有什麼想讓自家妹妹做進士夫人的打算,畢竟她們可是連后妃都做過的妖精呢。

日子一晃又過了好幾天,某日輕鳳在延英殿裡陪著李涵與臣下商議政事時,就聽見前幾天剛剛被引薦的牛僧孺,已經受封兵部尚書和同平章事。她眯著眼趴在金銀錯銅鶴香爐下,暗暗嘀咕這個人官升得可真夠快的,然後就在香爐熱力的烘烤下昏昏欲睡……連篇累牘的政事真是催眠最佳利器!當輕鳳從一場小睡中醒來,她一個激靈睜開眼睛,才發現殿中的人已經全都散了,只剩下幾個宮女在那裡拂塵。於是她伸了個懶腰翻身坐起,怔忡著心想:哎,不如還是出宮去溜溜吧,反正李涵的心思暫時也沒空放在自己身上,她何必在這裡灰心喪氣的呢?

正月的長安雖然下了好幾場雪,街市上卻仍舊熱鬧無比。輕鳳在街頭東逛逛西晃晃,注意力完全被各色小吃吸引。畢羅、胡餅、炙羊肉;餛飩、肉脯、醴魚臆,她從街市這一頭吃到那一頭,大快朵頤不亦樂乎,不經意間就轉到了李玉溪所住的崇仁坊。輕鳳不由得停下腳步,猶豫了片刻,又心想反正來都來了,好歹這呆頭鵝也是自己的妹夫,不如就去探望他一下吧。

於是她走進李玉溪居住的邸店,輕輕敲了敲他的房門。卻不料好半天門都沒開。� �了閉門羹的輕鳳豎起耳朵,明明就聽見屋子裡有人在呼吸,何況她鼻子一聞就知道是李玉溪,於是又用力拍了拍房門高喊道:“李公子,開門哪!喂,我曉得你在裡面……”

她吼了好幾嗓子,才把屋中人給叫起來,就聽見門裡傳出丁零當啷的碰撞聲,跟著房門吱呀一開,露出副人不人鬼不鬼的骨架子。輕鳳這一看不打緊,差點被李玉溪的新形象嚇掉半條命。就見他形銷骨立,已經消瘦得脫了人形,哪還有當初叫飛鸞垂涎的白麵蒸糕的風韻?

“天哪!”看著李玉溪這副樣子,輕鳳不禁驚叫了一聲,不由分說地衝上前去,晃了晃他的身子,“喂,你不要命啦!瘦成這副鬼樣子?”

那李玉溪沒有說話,只懶懶搭了輕鳳一眼,便默不作聲地低下頭去。輕鳳心想這下壞了,這只呆頭鵝不會是想絕食殉情吧?這可萬萬使不得!否則飛鸞那廂還沒醒過來,李玉溪這頭倒先餓死了,到時候她可如何對飛鸞交代呢,還不被給她怪罪死!

於是她立刻扯了扯李玉溪的手,異常熱情地絮叨著:“你最近是不是沒有好好吃飯?這可不像你啊!走,上街下館子去。”

“不,”李玉溪卻用力甩開輕鳳的手,倔強地拒絕她的好意,之後又從案上撈起一卷書來,氣喘吁吁地說道,“這兩天就要考試了,我還得看書呢。”

輕鳳瞠目結舌地看著他,沒好氣地反問:“就你這個狀態,還看書?還考試?”

李玉溪躲開她的糾纏,徑自虛弱地逞強道:“你以為我千里迢迢客居京城,為的是什麼?我,我可不光光是為了兒女情長,就忘掉舉子大業的人。”

可是說著說著,眼淚就從他黑琉璃似的眸子裡湧了出來,一串串滑下臉頰。輕鳳看著李玉溪逞強的樣子,一時也默默無話可說。半晌之後,她卻忽然不由分說地虎起臉,一把扯起李玉溪:“什麼不為兒女情長、不忘舉子大業?你,你這個樣子,也太沒說服力了吧!走,吃飯去!”

說罷她一鼓作氣將李玉溪拉到街上,衝進一家湯麵鋪子,氣哼哼地為他點了兩碗熱湯面,啪一聲將筷子拍在李玉溪面前:“吃!”

不待李玉溪有反應,她自己倒先拿起筷子,吸溜吸溜就吃下一碗麵條,李玉溪默默看著她,好半天之後忽然陰陽怪氣地開口道:“你竟然也吃得下……”

輕鳳此時吃得正香,聞言立刻抬頭瞪他一眼,理直氣壯地反問:“為什麼我吃不下?”

李玉溪低下頭,黝黑的眼珠盯著熱氣騰騰的麵條,竟又漸漸浮上一層薄淚,半天後才哽咽著唏噓道:“我以為你跟飛鸞是好姐妹呢。”

輕鳳聞言一拍桌子,義正詞嚴地嚷嚷道:“我和飛鸞當然是好姐妹,這還用你說?!”

李玉溪無辜地瞥了她一眼,繼而小聲抱怨道:“那她離世了,你胃口還那麼好……”

“啊?”輕鳳被李玉溪說得一愣,跟著心虛起來,乾巴巴咳嗽了兩聲才道,“飛鸞過世,我當然傷心!可是死者已矣,活著的人還得好好過日子不是嗎?我這是化悲傷為食慾,為了飛鸞才這樣努力吃飯!就說你吧,你現在這樣折磨自己,飛鸞她要是看見了,能安心嗎?”

輕鳳這一番老生常談的說辭,根本打動不了李玉溪。他只是有氣無力地瞅了她一眼,便默默地望著街心再也不說話。輕鳳看著他無精打采的樣子,頓時也沒了胃口,在草草敷衍了他幾句之後,便忙不迭地告辭。

唉,我是不是做的太過分了?一路上輕鳳心中暗想,忍不住就埋怨起自己的同夥永道士來。這時天邊霰雪微下,輕鳳還有些興致,於是忽然想起飛鸞還在永道士那裡,便拔腿匆匆往華陽觀跑去。

當日李玉溪將飛鸞交給永道士之後,輕鳳本不放心將飛鸞留在華陽觀,可無奈永道士振振有詞,說飛鸞服用了他的百日醉就最好待在他身邊,這樣萬一出個什麼事,沒人比他更清楚如何處理意外。輕鳳被永道士說服,只能無可奈何地聽從了他的安排。

待到輕鳳抵達華陽觀時,就見道觀上空香菸嫋嫋,從觀內隱隱傳出步虛笙磬之音。此時正值新年,道觀裡五花八門的節目自然也少不了。永道士今天身穿著一件絳紅色盤金繡的蜀錦道袍,聊應新春節景。他見到輕鳳前來,立刻興高采烈地迎出門,站在一株怒放的紅梅樹下招呼道:“喲,小昭儀,好久不見。今天怎麼突然想起我,還特意來向我拜年?”

輕鳳嘟著嘴瞪了他一眼,氣呼呼地與他鬥嘴道:“誰來跟你拜年了!我是來看我家飛鸞的。誰知道她被留在你這兒,你有沒有好好待她?”

永道士聽了輕鳳的質問,立刻無辜地聳聳肩,萬分委屈地喊冤:“天地良心,小狐狐她天天昏睡著,我能怎樣待她?”

輕鳳信手一指掛在道觀屋簷上的冰凌,煞有介事地說:“這兩天下了好幾場大雪,你不給飛鸞加幾床被子,萬一將她凍著呢?”

輕鳳的話惹得永道士忍不住發噱,呵呵笑道:“有你這個婆婆媽媽的監令官,我哪敢對她不上心,不信你自己去查驗好了。”

輕鳳聞言輕哼了一聲,大大咧咧地踱進永道士的廂房,就看見飛鸞如今已幻化為原形,狐狸身子團成一團,圓圓軟軟的,正盤在個蒲團上閉目沉睡。輕鳳看著她不覺微笑起來,這時永道士在她耳邊解釋道:“你看小狐狐現在,已經是沉睡的樣子,應該過幾天就可以醒了。我給她睡的蒲團裡填得可都是芝草,保證她此刻正在美夢之中高枕無憂。這樣你可放心了吧?”

輕鳳滿意地點了點頭,忽然想到一事,不禁疑惑地問永道士:“你這百日醉,雖然是用來假死的,可沒幾天屍身就軟了,這些日子又是沉睡的狀態,看來藥力不足啊?”

“哪有的事,”永道士笑著辯白道,“我這藥都說了是百日醉,並非百日死,當然不會維持死狀一百天。實際上一般是僵死十日之後,身體就開始發軟,到了五十天之後,就與睡著的常人無異。你想若是真的足足死上一百天,那得多嚇人啊,再說要是想藥效長一點,不是還有千日醉嗎?”

輕鳳聞言暗暗心想,這不還是等於藥力不足嘛,解釋和沒解釋都一個樣。繼而她又心念一轉,不禁問道:“那一日醉,豈不是只能假死一兩個時辰?這藥能有什麼大用?”

“哎呀,小昭儀你果然敏銳,”永道士聞言立刻興致勃勃起來,湊到輕鳳身旁神秘兮兮地說,“所以說,這一日醉一般都是情人間買來爭風吃醋時喝的,屬於情趣用品,你要不要也買上一瓶呀?”

“我才不要這麼無聊的玩意!”輕鳳聞言大窘,沒好氣地白了永道士一眼,才繼續道,“看飛鸞這個樣子,我也就放心了,她的確過得不錯。”

永道士聽著輕鳳如釋重負的口氣,不禁笑道:“她當然過得不錯,難道還有誰過得不好嗎?”

輕鳳橫了永道士一眼,忍不住埋怨他道:“當然有。你忘了現在還有個對她牽腸掛肚的呆頭鵝嗎?”

永道士這才反應過來,恍然大悟道:“哦,你說他呀。”

“是啊,要說我們這事,可能真是做得太過分了,”輕鳳皺起眉,頗為不忍地對永道士說,“這事啊……咱們最好還是收手吧。這樣欺人太甚,小心將那只呆頭鵝折磨死了,到時候難道你還要給飛鸞變個活人?”

永道士聞言“嘻嘻”笑了兩聲,左顧右盼閃爍其詞,望著廂房外旁逸斜出的一枝紅梅,腔調抒情地感慨道:“梅花香自苦寒來,你放心吧,他們很快就能守得雲開見月明啦!”

輕鳳不由地冷嗤一聲,對永道士沒好氣道:“得了得了,你呀趕緊將飛鸞還給那李玉溪吧,要不然呀,就要鬧出人命來啦!你是沒看見,他現在已經瘦得不成人形了,過兩天還要參加科舉考試,嘿,他也真是夠倒黴的。”

這時永道士眼中卻流露出意味深長的目光,故意話裡有話地笑道:“被妖精纏上的人,有幾個是不倒黴的?”

輕鳳翻了一個白眼,不再理會瘋瘋癲癲的永道士,徑自伸手撫了撫飛鸞柔順的毛髮,放心地與永道士告辭。這時永道士卻笑著挽留她道:“哎,不留下來跟我吃一個團圓飯嗎?今天華陽觀裡做大餐,有加了鐵皮石斛的怯寒餃兒湯,還有千年茯苓長壽糕哦!”

長壽糕?吃了這臭道士的東西,只怕夭壽還差不多。輕鳳小嘴一撅,氣哼哼道:“不稀罕。”

說罷她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只留下永道士在原地訕訕發笑:“嘿,這丫頭,脾氣還真是嗆。”

輕鳳拒絕了永道士的邀請,回到大明宮紫蘭殿之後,卻只能一個人孤零零地獨坐。她無法遏制地在銅爐繚繞的香氣中想念李涵,斜倚著熏籠,寂寞難耐。

到底什麼時候,他才能一心一意地看著她,完完全全地屬於她呢?輕鳳咬咬唇,有些嫉妒飛鸞——李涵如果不是帝王,自己現在一定會幸福得多吧?唉,她怎麼又痴鼬說夢了!輕鳳懊喪地翻身坐起,默默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心癢難耐地起身跑出紫蘭殿,隱著身子去找李涵。

此刻天色向晚,輕鳳在寒風中吸吸鼻子,嗅出李涵的氣味仍在延英殿裡,不禁心疼地腹誹道:真是的,都已經這個時辰了,怎麼還在忙呢?

她撒腿跑進延英殿,黑溜溜的眼珠四下裡看了看,發現今天與往日有些不一樣——此時延英殿裡竟沒有一個內侍或是宮女在侍奉,可李涵的氣息明明就在這裡,於是她好奇地一直跑進內殿裡,就看見李涵坐在御榻之上,而在他面前應對的,只有一名清瘦矍鑠的大臣。

哎?輕鳳心想,這個難道就是傳說中的密談?她是不是在無意之中,闖入了一個不該來的場合?

輕鳳心裡有些忐忑,繼而轉念一想,嘿,反正她是后妃,又不過問政事,聽聽他們說話也沒什麼好心虛的不是嗎?於是她立刻坦然地坐在李涵身邊,懶散地聽他與那位大臣說話。只聽李涵在座上道:“我朝宦官勢力猖獗已久,歷代帝君皆受其荼毒,甚至今時今日,謀害憲宗和先帝的黨羽仍在宮中掌權,令我著實忌憚。其中尤以神策軍中尉王守澄一黨為甚,其黨羽在內廷招權納賄、專橫恣肆,若不設法除去,他日必將禍起蕭牆,釀成彌天之災。我有意鋤奸拔惡、肅清朝野,宋愛卿你有何高見?”

那位姓宋的大臣便向李涵奏道:“陛下,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王守澄一黨的勢力如今已然坐大,所謂積重難返,陛下若是操之過急,只恐遭閹黨反噬,大計不能成功。如今宮中宦豎自成派系,相互之間勾心鬥角,陛下倒是可以利用這點,將宦黨逐一剷除。微臣以為,陛下可暗中物色一位人選,加以重用,以便分散王守澄的實權,同時再將一直與他爭鋒相對的韋元素、楊承和、王踐言等人調出京師,也免得他心生疑忌,反對陛下不利。”

李涵聽罷沉吟了片刻,點點頭道:“宋愛卿果然深謀遠慮,只是這位人選我們還需從長計議,也免得拒狼進虎、反受其害。”

“陛下英明,”那姓宋的大臣得了李涵首肯,便繼續向他奏議道,“今年的進士科考試,陛下殿試親策時,不妨出些務實的考題,譬如圍繞如何端化、明教、察吏、阜財等等,以此詔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之士,將這批新秀才俊加意培養,將來必可以成為陛下的股肱之臣,為日後剷除權宦鋪平道路。”

李涵聞言欣然讚歎道:“愛卿所言極是。”

哎呀呀,真是可惜了!這時輕鳳躲在一旁心想,若不是那李呆鵝這次註定考不好,說不定他還能夠成為李涵的左膀右臂呢!不過想想就算他甄試中選,也未必是什麼好事——他這個人呀又酸又呆,還是別混官場的好。等飛鸞醒來後,就讓他們遠走高飛,做一對神仙眷侶去吧……

正月的科舉考試如期舉行,各地的舉子們都已雲集長安,於考試這天,列隊進入了尚書省南邊的禮部貢院。李玉溪在這一天也勉力打點了行裝,進入貢院考試,只是這些天來,他日日活得如同行屍走肉,所以此刻整個人絲毫不在狀態。

此時長安城中春寒料峭,進入科場後的李玉溪在與知貢舉的官員對拜後,便按著順序席地而坐,開始進行考試。所有的舉子們皆是身穿麻衣,因而遠遠地一眼望去,真是紛紛麻衣如雪。他們一日三餐都在貢院內解決,這樣長時間疲憊的考試,其實對身心都是一種非常大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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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試共分三場,分別是帖經,雜文,試策,不過近幾十年來,詩賦考試躍居首位,初場詩賦是否合格,已成為決定去留的關鍵。這樣以詩賦為擇優選才標準的情況,反映了大唐偃武修文之風,已漸漸滲入到進士科舉之中。而進士科也已經由最初設想的政事科,逐漸演變成為文學之科。這三場考試成為大唐進士考試的定製,三場考試每場都會篩選淘汰一批舉子,而三場都透過即為科舉登第。在分出甲乙等第及名次之後,便會在貢院外張榜公布。

這一場至關重要的考試,李玉溪卻一直心不在焉地怔怔發呆。從清晨旭陽初升發放題目,直到傍晚時分,他仍然沒有寫出自己的科舉詩來。漸漸地夜色降臨,貢院內仍在考試的舉子們紛紛點起了蠟燭——夜試規定只可燃蠟燭三根,以燭盡為限,因此曾有詩人薛能在《省試夜》一詩中寫道:

白蓮千朵照廊明,一片承平雅頌聲。

更報第三條燭盡,文昌風景畫難成。

長夜將盡,在第三條蠟燭燒完之前,李玉溪終於從神遊中清明過來,提筆寫下了自己的科舉詩:

天上參旗過,人間燭焰銷。誰言整雙履,便是隔三橋。

知處黃金鎖,曾來碧綺寮。憑欄明日意,池闊雨蕭蕭。

這首詩詩意頹廢,實在不適合在科舉應試時使用,很快知貢舉的官員就將這首詩判為不合格。李玉溪在得知訊息時,卻絲毫不覺得難過——也許他的心,早在得知飛鸞離世時,便已跟著冷成了死灰。

他面無表情地收拾好行李,跟隨同一批被刷下的舉子,無精打采地離開了貢院。當他走出貢院時,天上又悄然飄下細雪來。李玉溪沒有撐傘,獨自踽踽行走在細雪之中,神形頗有些潦倒。這時雞鳴已過,沿街的早點茶湯攤子都已經次第開張,李玉溪神思恍惚地往自己住的崇仁坊走去,這時卻冷不防有一把傘湊到他的面前,為他遮去了漫天飛雪。

“這麼冷的天、天又下著雪,你走路,怎麼不撐傘?”

熟悉的聲音在李玉溪耳邊響起,婉轉中帶著微微的擔憂,如鶯歌般清靈動聽。李玉溪神色一凜,如遭電殛般回過神來,原本失神的眼睛終於恢復清明,看清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人——那竟是飛鸞!

“你……”他難以置信地伸出手去,卻不敢輕易觸碰眼前人,怕她只是一個夢幻泡影,輕輕一碰又要消失。然而面前的人卻嬌憨爛漫地笑起來,先一步抓住了他的手。

“是我,李公子,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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