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番外二
上一章 返回目錄 下一章

又到了五月初一, 可今年的容州, 沒有舉辦賽舟節,往年今日熱鬧喧譁的徽水河邊一片死般的寂靜。

我坐在乘風閣的二樓,望著天空漸厚的雲層, 茫然舉起右手。風從我的指間滑過,起風了, 就要下雨了,心底的某個地方, 也隱隱作痛了。

這樣的時辰, 這樣的天氣,乘風閣內,沒有一個客人。嶽掌櫃走上樓來, 輕聲道:“莫姑娘, 看樣子今天沒什麼客人,你辛苦了這麼久, 今天就休息一天吧。”

我走在去會昭山的路上, 我要到那裡坐一坐,要將心頭的傷疤再度揭起,讓那隱隱的疼痛,來麻木另一種撕心裂肺的疼痛。

暴雨傾盆之前,我終於站在了結廬亭中。我望向烏雲籠罩下的容州城, 這個曾毀於戰火中的前和國京城,這個埋葬了十多萬無辜百姓的地方,將是我心頭永遠的痛。

這兩年多來, 我一直在問自己:為什麼要住在容州?為什麼不回蒼山?天下之大,沒有我玉清娘能夠安然生活的地方。我無顏回蒼山,回到那裡,我無法面對大哥和弟兄們留下的點點滴滴。我只有留在這容州,留在這個因我的原因而添了十餘萬冤魂的地方,我必須日夜面對這份愧疚,用錐心刺骨的痛苦來提醒自己,我所犯下的罪孽。

雨,終於打下來了。打在結廬亭的挑簷上,打在亭外的泥地裡,也打在我的心裡。

我坐在結廬亭的木欄杆上,一口一口地喝著手中的青葉酒,這是葉大哥最愛的。不在軍營的日子,他總是拖著我們喝上幾斤,總是大家都醉了,他還清醒著,然後又一個一個把我們抱回房去。

玉清娘啊玉清娘,說好不再哭的了,為什麼還要掉眼淚呢?是想起葉大哥溫暖的懷抱了嗎?怪老頭師父去世後,他便如同我的父親、兄長。我與少顏吵架,他總是責斥少顏;我若是離家出走了,也總是他將我尋回來,哄得我開顏而笑;我想要什麼,想做什麼,他從來不說一個不字。

小的時候,我還一直以為自己長大後會嫁給葉大哥,嫁給這個如父兄一般的男人,卻從未想過,居然會在這結廬亭中ddd

我仰頭大笑起來,曾經年少,曾經輕狂,曾經有過最美好的時光。總以為不過是兩個人的事情,卻將自己的兄弟們送上絕路,讓他們踏入紅塵,再也不能回頭,也讓這容州城的十餘萬百姓枉死於屠刀之下。

為何,上蒼還要留我一命呢?是讓我在這冤魂沖天的地方,來日日接受良心的責問嗎?

有人從山上下來,走進亭中。我不想回頭,不管什麼人,看到一個女子這般手持酒壺,又哭又笑,定會以為是個瘋d之人吧。

這人卻在我身後停住腳步,又在我身邊坐了下來,我也感覺到這人的目光凝在我的臉上。我不喜歡這種自以為是、窺探別人的人,可我也不願挪開,是我先坐在這裡的,憑什麼叫我挪開呢?

我不想理這人,這人卻忽然將我手中的酒壺奪了過去。我的手中一空,愣了一下,這種空空的感覺又讓我想起葉大哥來。帶著琳兒回到前線後,我總是一個人偷偷躲起來喝酒,幾次被葉大哥找到,他也總是這樣奪過我的酒壺,看著我輕嘆一聲,然後不顧我的掙扎,將我抱回軍營。他已經知道我的事了吧,只是他從來不說,從來不問,直到我帶著昭惠離開,我與他天人永隔,他也從來沒有問過我。

我轉頭望向那人,我認得他,好象是什麼藍家的三公子,經常到乘風閣的。他喜歡一個人坐在靠窗的那個位置,點上兩碟點心或小菜,卻從來不喝酒。聽嶽掌櫃說,他身子弱,喝不得酒。嶽掌櫃對他很尊敬,說他學識豐富,待人謙和,又是世家公子,是很不錯的一個人。

我冷冷看了他一眼,依稀記起有一次,他點了一份白玉翡翠粥,我那天心情好,便在粥中加了幾顆銀杏,結果害得他全身起了疹子。嶽掌櫃要我去給他道歉,他卻不惱,只是看見我的時候好象愣了半天。我與他以前從未見過,我瘦了這麼多,現在的相貌也變了許多,那些故人們見了都不一定能認出我來,他為什麼會那樣發愣呢?

我冷冷向他伸出手,只恨自己現在也是柔弱之身,不能從他手中將酒壺奪回來。他不慍不火地笑著,我這才發現這人的眼神很清澈,他的聲音也很好聽:“莫姑娘,你這酒,是偷拿出來的吧?”

我略略紅了紅臉,嶽掌櫃人極好,收留了我在乘風閣幫廚,工錢也厚道。他知我身子弱,便不準我飲酒,這青葉酒,還真是我偷偷拿出來的,只不過我也會在他的櫃檯下偷偷放上幾個銅板以作酒錢。

藍三公子笑了起來,我卻不想再理他,轉過頭去。過得片刻,酒癮湧上,只得再回轉頭,卻見他正悠閒自在地喝著壺中之酒。

我不由有些氣惱:“你這人,不問自取,又喝女子喝過的酒,倒是枉讀聖賢書了!”

他但笑不語,再喝了幾口,我想起嶽掌櫃說過他身子弱,滴酒不沾的,怎麼此刻竟會這樣?

眼見他越喝越快,我倒將自己的心事放在了一邊,冷冷道:“我可不想背上謀殺藍三公子的罪名,還請公子將酒還給我。”

三公子卻不再看我,望著大雨下的容州城,輕聲道:“雨下得這麼大,莫姑娘要是醉在這結廬亭,我藍實仁一介文弱書生,沒辦法將你背回去的。”

我愣了一瞬,細細回味他這話,原來他喝酒,竟是為了阻止我再喝酒。他以為他是我什麼人,我會心疼他的身體嗎?

我冷冷一笑,站了起來,一步一步走到大雨之中,雨水頃刻間將我淋溼。我仰起頭來,彷彿回到那個雨夜,彷彿重新聽到那個噩耗,彷彿重新站在那個懸崖上,冷冷看著那人在我面前苦苦哀求。

真是好笑,你當我玉清娘是什麼人,你既無情我便休,從你背叛誓言的那一刻起,我與你,便是陌路,你又有何面目留我在你的身邊?!你殺了我的兄長,殺了這容州城十餘萬百姓,你用這麼多人的鮮血換來了那個皇位。十萬生靈的沖天怨氣 ,負義殺兄的罵名,只怕,那個寶座,你也是坐不安寧的吧?!

雨水從我的額頭滑落,滲入我的口中,和著口中殘餘的酒香,甘苦難言,讓我喉頭哽咽,想放聲大哭,卻無法出聲。

一個人影悄然靠近,這個藍三公子,他真是瘋了,我淋雨與他有何相幹!我冷冷看著他的淡青儒衫被雨水沖洗成烏褐色,冷冷看著他略顯清瘦的面容上滿是雨水。但他仍是帶著一絲溫潤的笑意,滿天風雨對他而言,仿似並不存在。

這人,唉,良久,我終跺跺腳,轉身進了亭中。

果然,他也跟了進來。我頹然在亭中坐下,他也在我身旁坐下,從懷中掏出絲巾,半溼半乾的,遞到我面前。

我並不接。

他淡淡一笑:“莫姑娘,你可有親人?”

我並不答。

他仍是微笑:“實仁一介路人,姑娘都不忍見我淋雨醉酒,姑娘若是有親人,看到姑娘這般折磨自己,又該是如何的心痛!”

他的聲音很清澈,與葉大哥渾厚的聲音截然不同,這一刻,卻讓我想起葉大哥來。我帶著昭惠離開那一天的清晨,葉大哥和我站在軍營後的山上,他看了我許久,揉了揉我的頭髮,深深的嘆氣,卻什麼也沒說。他為什麼不說呢?為什麼不責備我呢?那樣的話,也許我現在就不會這樣難過了。

三公子忽然咳嗽起來,越咳越重,原本白的面上紅得有些嚇人。我忙上前拍上他胸前穴道。

【鑑於大環境如此,本站可能隨時關閉,請大家儘快移步至永久運營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

他笑了笑:“不礙事,倒讓莫姑娘見笑了。”

一股涼風吹來,溼衫貼在我的身上,我不由也咳了幾聲。他一愣,與我同時笑了起來,他搖頭晃腦:“看來今天城裡的藥鋪又要多兩個主顧了。”

我略湧愧意:“藥錢,我來出吧。”

“好。”他回答得極乾脆。又道:“藥錢你出,這藥,你也得煎好,我再喝。”

這人,倒不象外表看上去的那麼老實,我白了他一眼:“我在乘風閣煎好藥,再送到藍府,只怕藥早涼了,藥效也失了大半,這可ddd”

他微微一笑:“那你就去我府中幫我煎藥,我獨處一院,身邊又沒有丫頭伺候,你總不能讓我這個書生自己動手煎藥吧。”

他是何用意?我警戒地望了他一眼,他卻只是微笑,這微笑,讓我的心一軟,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藍三公子的小院確實是小院,一座小小閣樓,兩丈見方的庭院,院中一株梨樹,一帶蝴蝶蘭,幾叢修竹,倒與這三公子的氣質相合。

他的身子果然極弱,我都好了幾日,他的咳症仍不見好。這半個月,害得我天天要往藍府跑,所幸嶽掌櫃知道後倒也沒說什麼。

有一日見他仍咳得厲害,我惱怒起來,將藥碗往桌上一頓:“我與你毫不相干,你為何要多管閒事?”

他咳得氣喘吁吁,卻仍是笑著:“莫姑娘見諒,實仁本也不是多管閒事之人,那日也不知是怎麼了,姑娘若是嫌煩,明日便不用再來了。”

他從櫃中取出一些碎銀子,走到我的面前,他舉止斯文,身上有股淡淡的藥香,還有股淡淡的茶香。

他隔我極近,我不由退後兩步,他俯身將我的右手拉起,他的手極涼,我一時不忍掙開。他將銀子放於我的手心:“這是藥錢,這半個月,辛苦莫姑娘了。”

我未及說話,他已轉過身去,回到案前,不再看我,用心作畫。

我默立良久,悄悄地將銀子放在桌上,悄悄地退了出去。

五月,竟未再下雨,我也再無心情去會昭山。也許,三公子說得對,葉大哥正在天上默默地看著我,我不能讓他去得也不安心。縱是醉酒,縱是淋雨,也挽不回葉大哥和十餘萬百姓的性命。

三公子的咳症直拖了二十多天才見好轉。這段時日,我與他稍稍熟絡,他恭謹守禮,話語不多,總是淡淡的,只是看我的眼神中,總有一種複雜的情緒夾雜在其中,讓我隱隱有些心驚。

見他服下最後一付藥,我暗暗松了口氣。回小廚房將藥碗藥爐收拾好,正待上閣樓向他道別,他卻步入廚房來,作揖道:“莫姑娘,這個月真是辛苦你了,實仁想帶姑娘去一個地方,以報姑娘煎藥之恩。”

五月的風,有些溼悶。我的額頭漸漸沁出汗來,一隻白的手悄悄遞過一方絲巾。我側頭望去,三公子清秀修長的眉毛微往上挑,見我仍不接,淡淡道:“孩子們不喜歡汗味,擦擦吧。”

他帶著我出了容州城,向北而行,不多時便到了一處小村莊。在一所青瓦□□牆的屋前停住腳步,微微笑著,笑中竟充滿了寵溺的意味。他從袖中掏出一個竹哨,輕輕一吹,屋中歡聲大作,湧出一群大小不一的孩子來。

他將手中的竹籃放下,孩子們歡呼著一擁而上,從籃中取出各式點心和紙筆玩物。有幾個三四歲的幼童擠不進去,他便俯身將他們一一抱起,親上他們的面頰,又將籃中的點心喂於他們的口中。

我愣愣地看著這一幕,待孩子們歡呼著跑開,他抱著一個三歲左右的幼兒轉向我,輕聲道:“這些孩子,親人都死於兩年前的大屠殺,他們僥倖活了下來。實仁沒多大能耐,只能與幾位知交,在這裡修了義學,收留這些孩子。”

我的眼前一片茫然,感覺到自己面上血色褪盡,自己的雙唇在隱隱顫抖。他似帶著憐憫之色的面目漸漸模糊,我猛然跑開,跑入一片竹林,俯身嘔吐起來。

那時,那人,那話語,如錐子一般鑽著我的心。

“玉清娘,你若再不投降,若敢逃跑,朕就殺光這容州城的人!”那人在城牆下怒喝。

“是你,是你讓朕下這狠手的!你若不是這般無情,朕也不會下令屠城,你若不是那樣狠心,朕也不會下毒手對付你的兄長。你怎有資格來責怪於朕!”那人廢掉我的武功時,在我耳邊恨聲連連。

是我嗎?真的是我連累了這容州城的十餘萬百姓和兄長嗎?我只是想把孽緣徹底斬斷;只是想一刀揮去感情的毒瘤,從此與那人再無瓜葛;只是想從此兩兩相忘,山高水長,後會無期。卻未料他會如此執念,會如此偏狂,會將這滔天罪孽歸結在我的身上。

究竟是我,還是那野心,害了這麼多無辜的性命?!

腳步聲響起,~~~,如他的人一般輕柔。

我直起身來,搶先道:“我沒事,可能中午吃壞東西了。”

他仍淡淡:“沒事就好。孩子們要玩老鷹捉小雞的遊戲,你是做母雞,還是做老鷹?”

“我要做母雞!”我衝口而出,他笑意漸濃。我瞪他一眼,他笑得越發開心,挺直的鼻樑兩側笑得有些微皺,我不由也笑起來。

孩子們的笑鬧聲瞬間將我的心事沖淡,我張開手奮力閃躲著,不讓‘老鷹’捉到身後的孩子們。有一次我身後的三歲男孩險些被他抓到,幸好他腳下一個踉蹌,我才護得了‘小雞’們的周全。

不多時,我與他,都是一身大汗,可孩子們震天的笑聲,讓我們停不下來。見他腳步虛浮,我不由慢下腳步,他的目光望向我,仍是溫和笑著,我不由也衝他一笑。

他一愣,移動間雙腳相絆,直向我倒過來。我忙伸手相扶,卻被他一撲之力一帶,和他同時倒於地上。

他大半身軀壓在我的身上。他身上的氣味很好聞,淡淡的,如我仰頭望向的藍天;他不慎貼在我面上的嘴唇很溫潤,如拂過我身上帶著清雅竹香的風。

孩子們拍掌大笑著圍在我們身邊。

“哈哈,老鷹捉到母雞

“藍先生捉到媳婦

“藍先生快將媳婦背回家啊!”

他舉止容雅地從我身上翻身站起,眼睛一瞪,孩子們鬨笑著跑回屋去。我略覺好笑,他已伸手過來,我大方地將手放入他的手中,他將我用力拉了起來。

回容州城的路上,我們不再說話,我偷眼旁觀,他的面上竟時不時紅上那麼一下,原來,他也不是表面上裝的那麼若無其事啊。

我心情無端地好起來,也漸漸忘卻了先前的痛苦與掙扎。

從這日起,我每日下午都去義學看望孩子們。我工錢不多,身無長物,只能每日幫孩子們洗衣、煮飯、劈柴,陪他們玩耍,才能稍稍減輕心中的罪惡感。

我也經常在義學碰到三公子,他每逢雙日便來給孩子們上課,講解論語,同時教孩子們作畫。他的畫極精妙,讓我也自愧不如。

我與他,各去各的,但總是在夕陽中結伴回城。我是要趕在晚飯前回到乘風閣幫廚,他也總是在那個時辰才上完課,總是在我邁出義學大門時,氣喘吁吁地趕上來。

從義學回容州城,一路上要經過田野、竹林、溝渠。鄉間夏日的黃昏,我與他靜靜地並肩而行。到道路狹窄處,他總是側身一讓,微笑看著我,讓我先行。而到溝渠處,他卻總是先躍過溝坎,然後伸出手來,將我輕拉過去。

這樣的男子,君子誠方,品淡如菊,如清風,如靜水。他的眼神,他的微笑,我漸漸讀懂。但我,曾經有過‘玉清娘’這個名字的我,曾經滄海磨難、命運多舛的我,又怎配得起這纖塵不染、溫潤如玉的君子呢?

我不再在下午去義學,而是改在黎明時分去,再頂著毒辣的日頭在中飯之前趕回城。我知道,他的課都在下午,也許,過上一段時間,他,就會把我給忘了吧。

這一日,我的身子有些不舒服,武功被廢、經脈被截的後患逐日加重。這種身體上的痛楚,時時提醒著我,逼我想起發誓要忘卻的人,要忘卻的事。這種糾纏著的掙扎與痛苦,何時才能真正忘卻呢?

我勉力支撐著從義學出來,盛夏的日頭極濃烈,金黃的稻田熱浪翻滾。前方的竹林象是越來越遠,我大汗淋漓,終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孩子們嘰喳的聲音將我驚醒,我睜開雙眼,孩子們‘呼’地一聲圍在床邊。小麻雀般的聲音吵得我有些頭疼。

“莫姑姑,你可醒了,先生可急壞了!”

“莫姑姑,你再不醒,先生也要暈過去的!”

他端著藥碗進來,眼睛一瞪,孩子們嬉笑著跑了出去,又都在門外探頭探腦。他放下藥碗,走過去將門關上,轉過身來,眼中盡是關切之意。

孩子們的笑聲漸漸淡去,窗外濃烈的陽光烤得我有些睜不開眼。他微笑著走近,將我扶起,我順從地喝完他手中的藥。正待躺下,他卻不放手,將我摟於他的胸前。我欲掙開,他在我耳邊輕聲道:“別動!一下就好了!”

我一愣間,他已在我脖中掛上了一樣東西,我垂頭望去,是一隻玉蟬。通體透亮,玉質溫潤,貼在我的肌膚上,冰涼清澈,讓我身心為之一靜。

我欲取下,手被他按住,他修長的手貼在我的手上,剛好將我的手覆住。他的手,在這夏日,仍是那麼冰涼,我不由有些囁嚅:“這玉,太貴重,我ddd”

他將我放下,轉過身去,低聲道:“你若執意在這大暑天的中午回城,就戴上這玉蟬,能解幾分暑意。要不,你就改在下午來,黃昏時分和我一起走。”

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我低低地嘆了口氣,掙扎著坐起來,待感覺好一些,輕輕解下脖中玉蟬,輕輕地放在了枕上。

我仍是每日上午去義學,也仍是每日正午回城。過得兩日,他也改成每日上午來給孩子們上課,然後再在烈日下陪著我回城。

眼見他原本白的面容在烈日的炙烤下變得有些黝黑,他原來清涼無汗的額頭也大汗淋漓,我又好笑又無奈。終有一日,他在我身後默默跟著,我猛然回過身:“三公子,你就只會這一招嗎?”

他但笑不語。

我有些氣惱:“我喝酒,你也喝,我淋雨,你也淋,我在烈日底下走,你也不甘落後。你還真以為你是我什麼人,我會心疼於你?!”

他仍笑不語。

我拿他沒轍,氣惱下猛然轉身,大步向前走去。不料前方有一小土溝,右腳踏空,眼見就要跌倒,他撲了過來,我正好倒在他的身上。

聽到他壓抑著的□□聲,我忙爬了起來,見他抱著右腳,滿面痛苦之色。

我心頭火起,怒道:“你當你是武林高手啊,你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還想著要來救我,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吧!你一個文弱書生,逞什麼強!我跌倒是我的事,從今以後,我的事,不用你管!”

他掙扎著站起來,不知是疼痛還是被我罵,面容略有些蒼白。他一瘸一拐向前走去,走得幾步,又回過頭來看著我。我被他的目光看得心慌難受,恨不得即刻將這人趕回藍府,眼不見心不煩才好。

烈日下,我扶著他一瘸一拐地走著,誰也不曾說話。他沒有甩開我的手,我看著他蒼白的面容,也終沒有再責怪於他。

我將他扶回藍府小院,將他扶至房中坐下,向他行了一禮,輕聲道:“三公子,您的一番心意,莫清心領了。但莫清乃漂零之身,孤苦之命,不敢當公子厚愛。公子人品高潔,身世清白,當另尋良配。從今日起,莫清不會再去義學,也不會再出現在公子面前,請公子善自珍重!”

我不再看他,向屋外走去。身後卻傳來椅子倒地的聲音,我轉過身,他和著椅子跌倒於地,似是暈了過去。

我一慌神,撲了過去,奮力將他扶起。他的身子很輕,輕得不象一個男人的重量,我心尖莫名的一疼,手卻突然被他緊緊攥住。

“公子請放手。”

“不放。”

“公子,莫清並非姑娘,是守寡之人。”

“我知道。”

我抬起頭來,驚訝地望向他。他仍是淡淡地笑,那笑容,襯著他蒼白的面容,攪得我的心,竟有些生疼。

“公子,莫清心如死灰,不會再有嫁人之念。”

“我瞭解。”

“公子,莫清身世飄零,來歷不明,非公子良配。”

“我不這麼認為。”

過去二十年,我見過很多當世奇男子,有如葉大哥之穩重寬厚,如少顏之俊秀孤傲,如那人之威武沉肅,卻從未見過這般不慍不火,淡如修竹的男子。

我一時有些惱怒,不知為何,曾經認為自己不會再動怒、不會再衝動、不會再在任何男子面前激動,這一刻,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忍不住對他怒目相視:“公子,莫清乃不祥之身,恐給公子帶來災禍,請公子放手!”

他卻忽然笑了起來,他笑的時候,眼角微微上挑,他輕聲道:“可巧了,實仁出生時,也有相士批我乃不祥之人,命中帶煞,所以自幼便被父母寄養在佛門。這樣說來,我們,豈不是天生一對?”

我沉默良久,左手指著自己的心口,望著他,一字一句道:“我,這裡,已經死了。”

他與我默然對望,良久,嘆了口氣,又似是想起了什麼,眼睛漸漸發亮,看得我低下頭去。

他的聲音仍然很輕:“清dd,莫清姑娘,實仁腳腿不便,但急著去一處地方,你帶我去,可好?”

我與他到了會昭山南麓的一條溪澗上游,他在前一瘸一拐,我漠然跟著他。

他站在溪邊一塊大石上,向我伸出手,我不理他,自己站了上去。

他在大石上坐了下來,在身邊拍了拍,我著魔似的,坐於他身側。

“你閉上眼睛。”

我遲疑了一下,閉上雙眼。

“你聽到什麼?”

“流水的聲音。”

“還有呢?”

“風的聲音。”

“還有呢?”

“鳥兒的聲音。”

他不再說話,我也不再說話。我漸漸明白他的用意,但我不願起身離去,這天地間的聲音是如此美好,縱是再心如死灰,這一刻,我也沉醉在這清風流水裡。

當年在蒼山,我縱情任性,揮灑歡笑;下山後,我為情所苦,痛苦掙扎;戰場上,我拼力殺敵,血染霓裳;隱居後,我獨處斗室,心如死灰。我從沒有這樣靜下心來,聆聽過這風、這流水、這鳥鳴的聲音。從沒有一刻,如此時這般身心融入天地之間。

這一刻,過去二十年的縱情、掙扎、生死、仇恨,一一在眼前閃過,又漸漸在心中淡去。

雲淡風輕,花開花落。

我,忽然微笑。

我改在每日下午去義學,他也改在下午授課。我們,仍是每日結伴回城,卻誰也不再提那日的話題。

這次以後,我們便經常一起聽風、賞月。有一天晚上,對著無限幽藍的夜空裡的一輪皎潔明月,他忽然說了一句佛偈:“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雲萬里天。”

我一愣,問道:“什麼意思?”

他笑笑說:“千山皆有月,千山同一月,何須執著。姑娘是聰明人,當明白:放下,也就是放過的道理。”

他溫和地注視著我,眼睛裡的光芒卻比天上的明月還要耀眼。我低下頭,不敢直視他。他幾乎覺察不到地輕嘆一聲,再也沒有說什麼。我細細地咀嚼著他的話,心裡某個塵封鏽蝕已久的角落,忽然好似也被這明月透射出一絲光芒。

每逢日朗風清的上午或是月明之夜,他便會到乘風閣前默默等候。嶽掌櫃看見他的身影,便會到後院向我眨眨眼睛,我竟然也會如少女一般臉紅一下,然後快步跑出去。

我與他,話語始終不多,都只是靜靜地坐於石上,靜靜地呼吸著林間清新的風,聆聽著溪水流過岩石的聲音。

夏去秋來,秋去冬至。我在溪邊石上靜坐的時候,越來越少想起前塵舊事,即使偶爾想起,也是淡如清風,一拂而過。

當今年第一場雪飄飄落下,我,也終於在前塵往事掠過心頭的時候,不再心悸,不再心痛,不再心傷。

這場雪越下越大,撲天蓋地,北風勁朔。乘風閣的生意也冷清了許多,我無聊地坐於閣樓,他已經三天沒有來了,是下大雪不便出門,還是有事牽絆住了?

第四日,我步出乘風閣,在閣前徽水岸邊徘徊了半個時辰,又轉身回了閣樓。

第五日,我踩著積雪,走到藍府所在的棋盤巷,在巷口徘徊數圈,終低頭轉身。

第六日,我站在他的小院門外,大雪在我身邊~~地下著,我的手腳凍至麻木,卻始終沒有敲響那扇木門。

第七日,我站在院門前,半個時辰後,院門吱呀開啟,他披著狐裘,劇烈咳嗽,咳得滿面通紅,靜靜地看著我。

我上前扶住他,他的手滾燙,燙得嚇人。我將他扶到床上躺下,正待轉身去看爐內之藥,他忽然伸手將我拉住。

我在床前錦凳上坐下,他始終沒有放手。他似是有些疲倦,雙目緊閉,握住我的手在微微顫抖。

“我以為,你會在第三日便過來。”

我垂下頭去。

他落寞地笑了笑:“不過也不錯,你總算是來了。”

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你肯來就好,來了就好。”

“吃藥了沒有?”我低聲道。

“上午那道吃過了,第二道,等著你來替我煎。”

“為什麼不讓前院的小廝或丫頭替你煎藥?要自己動手?”

“他們手笨,煎出來的藥,我不愛喝。以後,我只喝你煎的藥好了。”他忽然如孩子般撒起嬌來。

“想喝我煎的藥,你就乖乖地睡一覺,睡醒了,藥就煎好了。”我的心中,漸湧一種柔情,從未有過的柔情。沒有從前的激烈,沒有從前的洶湧,卻也令我的心,在微微顫抖。

他果然聽話,不多時,便睡了過去。

我抽出被他握住的手,緩緩將手放於唇間,那股溫熱,讓我心中一暖。

將藥煎好,他也剛好醒了過來,我扶住他的身子,他皺著眉將藥一飲而盡,我不由笑道:“看來我煎的藥,你也不愛喝。”

他咂了咂舌:“不是不愛喝,是太好喝了,不敢相信以後都能喝到你煎的藥。”

我臉一紅,不敢看他熾熱的眼神,轉過頭去,見畫案上有些零亂,站起身,走到案前。

我將案上之畫一一捲起,他的目光似一直停在我的身上,我抬起頭來,向他笑了一笑。

我低下頭,正待捲起最後一幅畫,忽然怔住。

那幅畫上,容州城頭,我白衣素裙,長髮在風中高揚,滿面決然之色,彎弓搭箭,對準城下一人。

他不知何時站到了我的身後,輕輕將我環住。他的身上,仍是淡淡的藥香,也混著淡淡的茶香和墨香。

“你,早就認出我來了?”

“是,你雖瘦了許多,大致相貌卻沒變。學過作畫之人,對人物的眉眼口鼻向來觀察得仔細,你第一次因銀杏之事向我道歉時,我便認出你來了。”

“你是如何認識玉清娘的?”

“我以前是王慎成將軍家的西席。當年容州被圍,王將軍力抗強敵,我為他豪情所感,雖是文弱書生,也上了城頭。你在城頭痛斥簡南英,他在城下威逼於你,我都看在眼中。”

三年來,我是首次聽到有人直提那人的名字,但奇怪的是,我的心,竟不再起一絲波瀾,也再無絲毫仇恨。

他的手越環越緊,在我耳邊輕聲道:“我一直以為,你已經死在了沙場之上,不料能在乘風閣見到你,又於會昭山遇到你。我不知多感謝上蒼,讓我,在你由驚才絕豔的霓裳將軍變為溫婉沉默的莫清莫姑娘後,再與你相識。”

我沉默不語。

“知道嗎?當年的你,在我心中就象一朵牡丹花,雍容高貴,絢麗不群,濃豔到極致,也烈到極致。只是,你可知,牡丹都是在盛期凋謝,一陣清風,便會忽然整朵整朵地墜落,讓人驚心動魄,心生壯烈惋惜之感。”

“那現在呢?”

他的右手輕撫上我的面頰:“你現在,就象一株寒梅,鐵骨冰心,風姿秀雅,披風迎雪,歷經劫難,傲然開放。”

他手上的熱度讓我情不自禁地將面頰向他手心靠了靠,他將下巴磕在我的左肩,輕聲道:“以前的你,我能很輕鬆地下筆,但現在的你,我卻不敢畫,不敢落筆。”

我沉默片刻,忽然一笑,伸手將案上之畫卷起:“這是玉清娘,不是我,我要你,用心地替我畫一幅寒梅圖。”

上一章 返回目錄 下一章
熱門小說
光陰之外明克街13號7號基地不科學御獸神印王座2皓月當空宇宙職業選手神秘復甦唐人的餐桌深空彼岸我有一劍
相關推薦
快穿之男神都想攻略我三國猛將集團萬界學堂我當老千的那些年和皇帝互穿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