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浮生長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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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鞭揮下之時,倒地小奴隸緊咬了牙閉緊雙眼,感覺鞭刺入骨的痛已經在脊背上裂開了一個新的紅印子,但這一次她並沒有感覺到鑽心的疼痛,而是感覺自己被一雙溫柔的手托起來,臉頰撞上了一個堅硬而溫暖的物什。

千鈞一髮之際,大皇子李儇攔在她面前,一隻手高高舉起,攔住了揮向她的鐵鞭,而太子李曄則打橫把她抱了起來,她和李曄相仿的年紀,可卻那麼小,李曄並不高大,抱著她卻像託著一件衣服那樣輕巧。

她的頭一陣陣暈眩,雙目模糊不清,但朦朧之中那雙如劍的長眉卻更加好看,她就這樣瑟縮在他的懷抱裡,透過破爛的衣服可以感知他身上錦緞的柔軟。

李儇猛地發力奪過壯漢手中的馬鞭:“你一個大男人欺負這樣一個孩子,還有沒有人性!”

“她是我的奴隸,吃我的,喝我的,我想怎樣處置就怎樣處置,關你什麼事!”壯漢揮著拳頭撲上來,卻被李儇一腳踢到膝蓋,跪在地上捧著膝蓋嗷嗷直叫。

李曄抱著小奴隸走上來,低頭瞥了壯漢一眼,目光聚到李儇手裡的馬鞭:“大哥出手還真是快,若沒有大哥,這一鞭可要揮到我身上了。”

李儇看了一眼被李曄抱在懷裡的小女孩,眼裡一縷複雜神色轉瞬即逝,揚了揚唇角:“不及七弟。”

李曄輕笑。

壯漢瘸著腿站起來,恨得咬牙切齒,卻不敢上前。李曄輕輕放下小奴隸,從腰間扯下錢袋,扔到地上:“我出給你一百貫錢,五十貫是從你這裡把這女孩子買過來,另五十貫你拿去治好你的腿。”

一個賤奴竟然賣到了一百貫錢,壯漢心滿意足,撿起錢一瘸一拐地走了。

“七弟一向大方,一個奴隸竟然花一百貫錢。”李儇的聲音多少聽起來有些古怪。

李曄朗聲笑,低頭望著小奴隸:“你聽見沒有,我買了你,你以後就是我的人。”又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撫著她的頭問:“小丫頭,你有沒有名字?”

小奴隸搖頭:“奴從小寄人籬下,未曾有人給奴取名……”

李儇始終望著小奴隸皎月般的眸子,突然開口道:“月藍。現在的時節二月藍花開最豔,不如就叫月藍。”

李曄劍眉微蹙,但又隨即笑開:“大哥果真好雅興,”他又低頭看小奴隸,大笑道:“就依大哥,你以後就叫月藍。月藍,還不快謝過我大哥!”

月藍眨著眼睛看著面前這個月白常服的公子:“月藍謝過公子……”

李儇臉上看不出什麼神色,只是聲音一貫溫柔:“不用叫我公子,叫我儇就可以。”

……

李曄買下了古笙,買下了月藍,滿載而歸,相較之下,我和李儇很相似,都是兩手空空而歸。

壽宴的規模不可用“宏大”二字形容。萬盞宮燈將大明宮上空映的恍如白晝,金黃色的萬壽菊花海無邊無際,從怡然庭一直鋪展到咸寧殿。

晁凰老了,真真正正是個慈眉善目的太后的模樣,而我的長相,卻幾乎和她的孫女年紀相仿。然而她滿頭白發端坐在側座上,宮中常年的薰陶練就她渾然天成的高貴氣質,縱使青春不再,也依然如同一隻遍體金黃,展翅欲飛的鳳凰。

李溫端坐於正座上,賢德二妃陪侍左右。這賢德二妃長得真像,似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我偷偷欣賞了他的其他妃嬪,驚奇的發現竟也都似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歲月沒有在李溫身上刻下太多印記。如今不惑之年的他依然一頭銀髮,一席繁複的大紅衣袍,九旒冕額前微晃,鳳目依舊邪魅,尖細的下巴上長了些許鬍渣。

前來祝壽的王族貴胄表情都十分謹慎,舉杯把盞小心翼翼,雖然齊聲祈願國君千秋萬歲,萬壽無疆,但這肯定不是他們的真心話,他們一定巴不得這個不是正常人的國君趕緊駕鶴西去。

我環視著赴宴的王公大臣,好奇地問晁凰“怎麼不見溫少卿?”

晁凰有些無奈地搖搖頭:“溫兒似乎不大喜歡他,雖然從沒削過他一官半職,但卻從來不召見他,二十年的壽宴從來都沒邀請過他。”

我點點頭,表示理解:“這樣已經很好了。”

李溫不願見溫少卿自有他的理由。當年笙歌所安排的一切,溫少卿都參與其中,他能登基稱帝也有溫少卿一份功勞,可說到底是笙歌和溫少卿的所作所為把笙歌推上了死亡之路,李溫沒讓溫少卿以死謝罪已是格外開恩了。

李溫作為宴會的主角,並未過多停留,太子李曄領群臣及皇子為他祝酒剛過三巡,便自稱不勝酒力,被賢德兩妃攙回咸寧殿,把宴會統統留給晁凰主持。

萬壽菊拼成的“千秋萬歲,萬壽無疆”八個大字在咸寧殿外的宮燈中流出暗黃的微光,天上一顆星子也沒有,殿門兩側硃紅的燈籠懨懨地在風中搖晃。

在這裡,已經聽不到宴會的嘈雜聲,只有從宴會上流露出的燈光,映照著他魅惑的臉龐。

他慣常穿著紅衣,在菊花叢中立了良久,附身將手指纏上身側一支花莖,猛然用力,咔的一聲,花朵折斷掉落在地上,一團花瓣摔得支離破碎。風恰到好處地揚起額畔銀髮,他低頭盯著散落在地的折花,向來冰冷的面龐竟兀地浮起笑意。

“千秋萬歲,萬壽無疆?”他念著這八個字,獨自輕笑。

深秋的夜風涼入骨髓,他單手裹了裹披在身上的大紅外袍。這種“冷”的感覺,他曾經熾烈地幻想著能夠感受到,可真的感受到的時候才發現,這樣的冷,比烈火焚身的戾火症更加難熬。是心冷了麼?就像臥榻多年的冰室,他的心也早已結上了厚厚的冰稜,這樣的冷,已陪伴了他二十個春秋冬夏。

他更緊地裹住外袍,手指碰到胸前衣襟時卻不由自主地停下來。衣袍是單色大紅,唯獨胸前的紅色比周圍黯淡許多,是在步虛畫境中將她抱入懷中時染上的鮮血。二十年來,他一直不捨得洗掉。

他忽然狠狠攥住胸前這片血色衣襟,像是被十分可怕的魔物控制,眼神閃過莫大的驚慌,竟一時無法立穩,堪堪摔倒在萬壽菊的花海中。

隨侍的小宦官嚇得打了個冷子,剛要伸手攙扶,被他含怒的一聲大喝止住。小宦官看著皇帝喜怒無常的異常舉止,不知如何是好,不敢靠近,也不敢離開。

久久,像是終於擺脫了魔物般,他長噓一口氣,撐地坐起,淡淡對小宦官交代:“方才赴宴的墨姑娘,幫朕把她帶到這裡。”

小宦官領了旨意就匆匆離去。宦官手裡提的燈籠越來越遠,終在下了湖堤就消失不見。

李溫顫抖著抬起手,掌心貼住額頭。這地方曾生長著將他折磨的生不如死的封印,也曾有笙歌的唇調皮地輕輕吻過。而今手掌每每附於封印的所在,冰涼卻又溫暖的薄唇卻再也不曾感受到。

天下人說他怎樣沉迷女色,不問民生疾苦,只道後廷荒淫,他不是不知道。只是留心的人總會發現,每一位被他收入後宮的女子,細看都多多少少與笙歌有幾分相似。天下的汙言穢語他不在乎,他只害怕有一天時光會模糊她的模樣,所以想盡一切辦法記住她。

二十年裡他時常想她,而今夜,在自己的四十歲大壽上,這份想念卻不知為何尤為強烈。

深夜的大明宮靜的彷彿只剩他一人,燈籠搖搖擺擺,透出紅光。記憶彷彿在腳下一寸寸盛開出漫山遍野月白色的月光花。

從前他不太能感受到情感,更談不上懂得什麼叫做喜歡,可那一日天空被夕陽染成彩色,晚風吹起花香,月光花柔軟的花瓣來回輕掃腳踝,笙歌俏皮地踮起腳想要在他的髮簪處插一朵耬鬥花,雙臂環過他耳畔的剎那,她離他那麼近,呼吸聲清晰可聞,他突然衝動地想要抱她,竟不知怎的真就一把抱住了。心跳加速的感覺,他還是第一次體會到。她像是受到驚嚇,手裡的花猝然滑落,他向來冷漠的臉上浮起紅暈,不知她接下來會有什麼反應。驚慌掙扎也好,用力推開也好,甚至一巴掌打過來也好,他都受著。可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她順勢摟住他的脖子,猝不及防地吻過他額前的封印。

那是最讓他炙熱難耐的地方,時常令他頭痛欲裂,然而她淺淺的唇蜻蜓點水般觸到他的額頭時,卻有一瞬間從未有過的冰涼舒適。那個時候他便覺得,他是命中註定要愛上這個寡言的白衣女子的。他想給她所有他能給的,那些他給不了的,只要她想要,他也會盡力得到。

人們都說,愛有多深,恨便有多切,他總暗想這句話真是妄言,他愛她,珍惜她還來不及。可命運不知不覺岔開分到路口,恨她的那一天終於還是來了。

一晃已是二十年前的記憶,他卻記憶猶新。他一向瞭解自己的冷情,對細作更是足夠決絕,東宮弒主的那一日,他沒有絲毫猶豫地一劍刺中她的心臟,看著她素白的衣裙被染成瑰麗的赤紅,緩緩倒在他劍下,他終於洩了恨的釋然一笑。

他轉身離去的沒有一絲留戀,然而提著劍離開東宮的這段路卻漫長的彷彿沒有盡頭。他聽到她在他身後**,卻聽不清她在說些什麼。他也不是沒有想過再回頭看一眼,甚至衝過去要她告訴他這樣的結局究竟是為什麼。可事已至此,就算真的回頭,也已別無選擇。

可是面對她,他永遠做不到想象中那麼絕情。殺她之後的幾年,他越是想要忘記她,她越像那朵黑色的曼陀羅花,盛開在獨自一人的荒寒長夜。

他坐上皇位後,戾火襲身的病痛與日俱增,他置身冰床之上,能感受到的卻只有快要將他融化的炙熱。幼時偷聽到太醫對母妃擔憂道自己可能活不過二十三歲,他想著他大概要死了,心裡竟莫名地有些開心。他一直以為那種開心不過是為自己終於可以結束異病的折磨,直到他走近墨源口中所說的步虛幻境。

雖然他見我的時間並不多,但他早已察覺到我的異樣,時隔多年,人老珠黃,可我的模樣卻絲毫未變,只是他沒有想到我身懷的是可以讓他回到過往的上古秘術。

在那個幻境中,他又一次看見她,不顧一切地抱住她時他才明白,這些年他一直在強迫自己必須恨她,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解釋他為什麼一直忘不了她。

她用自己的性命換給他二十年的皇位,這樣的真相若不是親眼所見,他定不敢相信,或者說不是不敢相信,而是難以承受。

是他親手殺了她。

曲意奉承他的人總說江山天下都是他的,他要什麼有什麼,可是他唯一想要的,這帝王的位子卻給不了。

不知誰人在遠處吹起一支冷笙,斷斷續續間聽得似《千秋歲》的調子。

他抬起頭,身下大片萬壽菊吐著月華的流光,又一次輕輕呢喃:“千秋萬歲,萬壽無疆?”聲音一半失落,一半嘲笑。萬壽無疆是多少帝王畢生的夢想,倘若她還活著,他也定會想方設法讓自己活得更長久些,可獨自一人的萬壽無疆,他卻覺得了無意思。

他不信輪迴,不信往生,如今唯一的心願就是趁他還活著的時候,能再一次見到她,幻境也好,什麼也好,他要見到她,一刻也等不得。

他要重新站在她面前,聽她溫軟的唇貼住他額頭,故作正經得對他說:阿溫,你要一直喜歡我,直到我頭髮都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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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之上,皇帝走後,氣氛明顯輕鬆熱鬧了許多。宮中儲的都是百年的御酒,不趁此機會多喝一些,平時很難喝到如此佳釀,我拎了酒到晁凰身側,一邊喝酒一邊與她聊起一些清晰的、模糊的往事。

酒剛剛喝到一半,有個年輕的小太監行色匆匆趕來,向晁凰行了禮,道:“太后,陛下旨意要墨姑娘去咸寧殿一趟。”

我愣了愣,放下酒壺,不能置信地四下看是不是還有別的姓墨的姑娘,結果發現大家的目光齊刷刷向我釘來。

“找我?”我縮了縮身子,人們把他傳的那麼可怕,他找我一定沒什麼好事。可是,我若不去,他下一道旨意就是把我送上斷頭臺吧?我哭喪著臉投給晁凰一個極不情願的眼神,晁凰表示愛莫能助。

我只好拖拖拉拉站起身,剛要由小太監引著離開怡然庭,眼前瞬間看見了希望。

我朝小太監拱手:“公公稍等片刻!”說完一溜煙跑到墨白席位前。他正端起酒杯喝酒,我搶過他手裡的酒杯:“總在這裡喝酒多無聊,來,我們一起去咸寧殿欣賞風景吧!”

他仰頭看了看我:“咸寧殿?”我的謊話簡直一眼就被他揭穿:“又有什麼苦差事,不願自己扛?”

被他一語說破,我只好還給他酒杯,點點頭:“陪我一起去行不行?”

他想了想,嘴角仍裹笑意,聲音涼涼的:“如果你求我,我可以考慮陪你去。”

我拍著手蹭過去:“好啊好啊,我求你,我求你了墨白,你陪我一起去吧。”

墨白:“……你能不能有點骨氣……”(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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