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紫宸夜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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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越下越大,烏雲濃密,一絲月光也透不出來,宮燈映在水面上的倒影被雨點敲擊的四分五裂,閃電時不時如同劍光劈裂天空,隨之而來的雷聲如戰車轟鳴。

我吩咐兩個下人到居室守著墨白,自己獨自正襟危坐於正堂等待令狐專到來。

半個時辰後,雨勢絲毫沒有轉小,令狐專風塵僕僕趕來,官服已被雨水打溼。

“深夜請大人冒雨前來,實在勞煩大人了。”

“皇后此言,微臣擔待不起。”令狐專抖抖衣袖,叩首跪拜。“皇后深夜特召微臣前來,想必是有什麼要緊事?”

我擺手示意他起來。

面前這個恭謹的中年男人,他曾經身穿戰甲,披掛上馬,幾度為大唐衝鋒陷陣,如今換上一襲官袍,紫色的衣襟在漆黑夜幕中已近黑色,只有腰間金魚帶閃著些微亮光。

“令狐大人,於公而言,你是當朝宰相,陛下最信任的大臣,於私而言,你是陛下出生入死的兄弟,所以,有一些話,本宮信你,也只能對你說。”

聽我這麼說,他立刻意識到我即將要說的問題的嚴重性,立刻更加恭謹地拱手一拜。

我向前探了探身子:“令狐大人,本宮問你,陛下近日來精神可好?”

他對我突然問這樣的問題有些疑惑,“尚好,不過……”猶豫了片刻,終還是決定坦言相告:“確實看得出稍顯疲憊。”

他這樣的回答正在我意料之中:“大人可知為何?”

他低頭拱手:“臣不知。”

看來墨白搜尋天下秘術之事沒有告訴任何人,甚至連心腹令狐專也沒有提及過。這也在我意料之中,所謂秘術,只不過是個華麗的官方稱謂,這種奇招異能在民間有一個更響亮的名字——妖術。

唐唐一國之君,象徵的是正統、正道,墨白這麼聰明的人,怎麼可能光明正大地向全天下公佈自己正在鑽研妖術,步入邪道。

“陛下在看這些,”我手指指向茶几上的一本秘書古籍:“錦繡,呈給令狐大人。”

令狐專遲疑地接過書冊,目光聚焦在書冊的封頁上,瞬間變得凝重,驚異之聲脫口而出:“秘術?難道陛下是想要長生不死?”

他不能置信地抬頭看我,手中書冊落在地上,他重重跪地,義正言辭地拒絕自己所看到的真相:“微臣一向敬仰陛下的英明,要說陛下求仙問道,微臣斷不能相信!”

猙獰的閃電劈下天際,強光刺得我眯起眼睛,手裡把玩的茶盞和茶蓋碰撞的聲音在空氣裡迴響,淡淡解釋道:“陛下並非為自己,是為了本宮。”

我將茶杯遞給錦繡,走到令狐專面前:“如你所言,渴求長生不是英明之舉,所以陛下才沒有對外透露分毫。為給本宮醫病,陛下白日裡操勞國事,晚上還要為本宮尋找救命良方,終日不能安寢。”

匍匐跪拜的紫袍宰相微微嘆息著低頭應聲:“陛下對皇后的情,微臣是知道的。”

我弓下身子攙起他,堅定地:“你我都知道,這樣是不對的。”

他看向我。

“本宮不過一介女流,生何妨,死亦何妨,陛下卻是一國之君,如今正是危難時機,你也說了,若天下尚有一人能力挽大廈之將傾,唯有陛下一人,所以——”又一道閃電刺破天際,將我的聲音也攔腰折斷:“天下所有人都可以倒下,只有陛下,不可以。”

我說完,背過身去,背對著閃電,方覺不似方才那麼刺眼。

“皇后的意思是讓微臣代為翻閱這些古籍?”他試圖揣摩我的意圖,被我打斷。

“不,”我斬釘截鐵:“宰相大人的職責是什麼?本宮記得並沒有為後宮女眷尋醫問藥之職罷?”

他被我問的一愣,不再作聲。

良久,他不說話,空蕩的房間只剩我一聲嘆息:“你全心輔佐陛下便可,至於本宮,半分也不必顧及。”

又是良久的沉默,我雖背對他,卻仍可感覺到他對我躬身作揖行禮:“皇后有如此大義,微臣佩服。”

這一次換做我不再言語。

我言大義與他只是為了說動他而已,雖說的句句是理,可那不是我的真心話,我不想墨白過度操勞是真心的,可我最不想的,是看到他動用分靈術之後的結果。

“那麼皇后是想讓微臣勸說陛下?”他略帶疑問的聲音給肅殺的房間泛起一絲波瀾。

“你勸不動他的。”

他炙熱的目光帶著對墨白、對社稷的十二分熱情關切地向我投來:“為何?”

“既然是勸,則是以理相勸,對那些不明理的人或可有用,可陛下是明知那些理還要為之,你又如何勸得動他?”

令狐專所認識的墨白出塵絕世,論修養才華,論身手智謀,他都遠遠高於世人,高高被世人崇拜尊敬,這樣的墨白是真實的,但只是真實的墨白的一部分。

他比所有人都清醒,可也比所有人都固執。

不惜屢次拼上性命也要保護我是;不惜冷眼旁觀戰亂也要陪伴我是,不惜隱瞞天下也要尋秘術醫治我也是,這樣的墨白,只有我一個人知道。

電閃雷鳴中,我與令狐專不約而同嘆了口氣。

“雖然勸不動他,但可以阻止他。”

閃電投來的短暫光亮照亮牆壁上的一幅書法,隱約可見墨白親手題上去的一首伊人賦。

“該當如何,但聽皇后吩咐。”

令狐專望向我,我望向那幅伊人賦。

那些典籍是我唯一可以活下去的希望,但如果我活下去就要墨白拖垮身子,就要我和他的來世再也無法相遇相守做代價,那樣活下去才真的是沒有希望。

我扶著雕花的紫檀木椅,緊緊攥著扶手,用盡全部力氣:“那些秘術典籍現在就放在紫宸殿——你明白該怎麼做?”

令狐專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拱手一拜:“微臣現在就去辦。”

我仍有一絲不放心,手攥得更緊:“陛下此舉雖不是為自己長生,但傳到外人耳朵裡難免會以訛傳訛——”

“皇后放心,這件事微臣會親自處理好。”

他作揖告退,滾滾夏雷掩蓋了腳步聲。我終於回過身,視線裡是他映在蒼白光影中紫色官袍的背影。

“令狐大人!”我喊住他,幾步追上去,他有片刻遲疑,回過身時我已雙膝跪在他面前。

他大驚失措,慌忙跪地攙扶,說話變得語無倫次:“這是……皇后您這是……萬萬不可……微臣怎麼擔待得起!”

他執著我雙臂試圖將我攙起,我執意不起,他面色慘白,堪比殿外白色的閃電,我深深望向這個紫袍宰相的雙眸:“方才所言是作為一國之後命令你,現在,我不過是作為墨白的妻子,想要謝謝你。”

他怔了怔,手鬆了開。

“若大人還記得,當初我與墨白走散,多虧了大人的一封書信我才得以與他重聚。若無大人,便無我這些年和他的相依相守,我已經很滿足。待我死後,只願大人能一如既往輔佐墨白,你我都知道,他,是個好皇帝。”

他會成長為一個好皇帝,前世的我就這樣堅定地認為並期待著,只是天意讓他命絕於十八歲,沒有給他成長的機會。

我俯首對他叩拜:“我將陛下託付給大人,大人定要替我好好守護他。”

“皇后……”他目光流轉,嘴唇顫動,還有什麼話要說,終還是止住了,轉而對我俯首叩拜。

“謹遵皇后旨意。”

當天夜裡,紫宸殿無故燃起一場大火,好在大雨滂沱很快將火勢撲滅,重要的公文奏摺悉數儲存完好,但那些收集來的天下秘術典籍卻在大火中焚燒殆盡。

……

訊息很快傳到當今國君耳朵裡,君王震怒。

下朝後,他將所有人屏退,唯獨把令狐專留在紫宸殿。紫宸殿牆壁的一角已被煙燻成了黑色,成捆成冊的秘術書變成了地上一灘灰燼。

“風吹翻了燭臺造成失火?這就是你徹查的結果?”帝王指著地上的灰燼,目光中殺意噴薄而出,嘴角卻噙著冷笑:“那為什麼重要的文案全都完好無損,唯獨這些變成了灰燼!”

令狐專沉默不語。皇帝讓他徹查此事,可這件事根本無需徹查,這樣顯而易見的事讓誰都能看出是有人故意為之,何況英明如當今聖上。而聖上明明已經知道是有人故意縱火,還下令讓他查詢失火原因,那原因就只有一個,聖上知道這件事是他做的。

“令狐專,這是你所為,也只有你敢幹這樣的事。”英武的帝王一襲玄色朝服突然如同一隻張開雙翼的大鳥翻飛,月白袖底露出寶劍的銀光,只一眨眼便將長劍架在令狐專脖子上。

“你忠於大唐,朕知道,這麼做是為朕好,朕也知道,可你做什麼都可以,唯獨這件事,朕不會饒恕你。”

為什麼?令狐專並沒有想通,陛下明明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並非正道,為什麼還要堅持做?明明知道他焚書是為了陛下為了江山,為什麼還要遷怒與他?

果然一切都被皇后言中,陛下什麼都知道,可既然什麼都知道,又為什麼還要執意如此?明明有超乎常人的理智,卻總能作出常人看來失去理智的事,他終於不得不承認,他其實是並不瞭解站在他面前的這個英俊睿智的皇帝。

帝王那雙冷厲幽深的眸子就像能夠洞穿他的心臟,將他心中所想看得一清二楚。

“你不理解朕,朕不怪你,因為你沒有一件可以珍視到拿一切代價去守護的東西。”

珍視到拿一切代價去守護?

令狐專暗自咬緊了牙,他怎麼會沒有?令狐世家至他這裡已三代官拜宰相,對他而言,他要守護的就是帝王,還有帝王腳下的這片大唐國土,不惜拿自己的性命交換。在唐王朝復辟,他被朱溫囚禁的時候,在昭宗皇帝出逃,李克用圍困鳳翔的時候,他心中這份信念從來沒有動搖過,隨時準備為江山獻上生命。

而對帝王而言,不更該把這片江山視作最珍視之物?

他不可否認如今的陛下是何等的英明,也不可否認如今的陛下甘願將自己的生命奉獻給大唐社稷,他一直以為這就是大義的盡頭。

到如今才驀然覺得,難道陛下願意拿自己的生命交換江山,也願意用江山交換紅顏?

難道對陛下而言,那件最為珍視之物不是江山,而是皇后?

帝王就像再一次看到他心中所想,聲音冰冷決絕:“朕原本兩者皆可守護,你何必逼朕選擇其中一個?”

兩者皆可守護?是,或許站在他面前的這個人比他想象的還要強大,或許他真的可以魚和熊掌兼得,而他卻替他舍掉了魚,當然,是他認為的魚。那些典籍已經焚燬,木已成舟,陛下盛怒之下會真的殺了他罷?皇后將陛下託付給他,而他卻比皇后去得更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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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不是他燒的,是我。”紫宸殿門口一個文弱卻堅定的聲音傳進來。

令狐專怔了一下,循聲向殿門望去。

一向天真爛漫,愛穿小姑娘青睞的花裙子的皇后儼然一席尊貴的紅色華服,額間金色紫荊花鈿閃爍,髮間鴛鴦玉步瑤琳琅,熱烈妖豔如奼紫嫣紅中一朵海棠,卻在奔放濃豔中暗流一股清香高潔,宛如蒼茫白雪中粲然開放的滿樹紅梅,讓從不近女色的令狐專也一時為之動容。

冷厲尊貴的帝王手指卻徒然一顫,手中長劍鏗然墜落,艱難地看向這出塵絕代的女子,牙縫裡擠出幾個字:“為什麼……”

他幾步邁過去,一把扼住她的手腕,她眼神中閃過小小的驚慌,可還是迅速鎮靜下來,抬頭望著他。

“我已經找到了救你的辦法,為什麼反倒是你親手將它毀了?!”帝王的聲音是不可爭辯的憤怒,眼睛卻黯淡無光,只有疲憊不堪的神色。

皇后的聲音卻溫和細膩,如同初春的高山上剛剛融化的溪水。

“你可還記得在帝王陵裡,你曾許給我的約定?”

皇后服服帖帖偎進帝王的懷抱中,抬起手附上帝王眉間,捋開帝王久久皺著的眉頭:“你答應過我,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輪迴之後忘記了你,你也要找到我,要繼續喜歡我,我們約定了三生三世不是麼?”

三生三世?令狐專暗暗驚訝,一世相守不夠,竟奢求逾越輪迴的三世執手?

他心中驀然而生一種奇妙的敬畏,是凌駕於他所彪炳的“大義”之上的,對情的敬畏,而他之前一直覺得流連兒女情長是可恥的。

可這個絕世英明的帝王,寧願傷害龍體也要守護他的女人,這個一笑傾城的皇后,寧願奔赴死亡也要守護她的男人,令狐專情不自禁望著交疊在一起的身影,一個玄黑錦袍,英俊睿智,一個硃紅華服,美麗動人,這兩個人之間,到底有過怎樣的過往,能讓兩人情深如此?

帝王懷中的女子輕輕抬起頭,望向帝王黑色的眸子:“我知道你找到分靈之術了,可你知分靈之術是什麼?你也看到了,朱溫和月藍的下場是什麼?”

“我理解你,可你也要理解我,”晶瑩的淚珠從皇后美麗的眼睛裡淌下來,順著白皙的臉頰落進硃紅華服,聲音裡卻依舊堅定,沒有絲毫哭腔:“我寧願死,也不會用我們的感情做代價苟活。”

帝王終於無法控制自己的心緒,不顧外臣在場,緊緊摟住懷中的皇后,好像受了傷一樣地將頭埋在皇后柔弱的臂膀上。

“對不起,我答應過一定會救你……”

唯獨在皇后面前,帝王不會用“朕”,在皇后面前,他只是一個想要守護妻子的丈夫而已。

令狐專驚異地發現帝王緊閉雙目的表情是疼痛難忍的,無法挽救皇后生命的愧疚,對帝王而言比千刀萬剮還要難以承受,緊閉的雙眼中,兩行透明的,晶瑩的液體緩緩滑下。

那是令狐專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帝王落淚。

“已經足夠了。”皇后平靜地微笑著,緩緩拍打帝王的脊背。

為什麼,他一直高高仰視的,足可睥睨天下的帝王,在皇后懷中卻像個會撒嬌會委屈的孩子?

有太多的疑問,他不知道答案,也永遠不知道答案。這個答案,只有帝后兩人自己知道。

令狐專對著二人作了一揖,轉身悄悄離開,行至門邊時聽到帝王親暱地喊著皇后的名字:“阿源……阿源……”(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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