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召魂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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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梧之淵,早春。

這是萬物生髮的時節,五行之力量最為柔和。行走於叢林殿宇之間,會有通靈的美麗生物自然而然被她的氣息所吸引,追隨在身邊不肯離去。

鳳後廣袖輕拂,用純淨的靈力哺育它們,又讓它們自行散去了。

一夜未眠並沒有影響她的精神。鳳後獨自穿過清晨林間的霧氣,靜靜走進了那座玲瓏而精巧的殿閣。

她歸家的小女兒便住在這裡。

漸漸走近,鳳後聽到了星星點點的鈴聲,帶著自然天成的清新之音,清脆悅耳,卻是她從前沒有聽過的。走過轉角時她抬眸而望,看到了東方簷角下懸掛起的一隻風鈴。

泠如坐在泉水畔的青石上,聽到聲音,抬頭望向她。

鳳後步履微頓,又繼續向泠如走去。

水邊的女子雖然身著肅穆的玄色長裙,神態間卻仍是輕盈的少女,年輕而沒有憂愁。即使這些年作為聖女的經歷讓她眉目間添了幾分靜氣,但每當鳳後看到她時便知道,她已再次變回了自己那個還未經歷過難事的小女兒。

那些事,她都不記得了。

在泠如的記憶中從來沒有化凡後前往中洲歷練的經歷,有的只是在神前侍奉的二十年靜修。大祭司封住她的記憶後用陣法改變了時間流速,泠如經歷的那二十年是真正的二十年,所以如今她的道心與記憶皆完美無缺。她絕不會輕易懷疑自己,因為那早已成了她的真實。

鳳後知道大祭司他們這樣做的顧慮,但是只能說不同之人看重的東西永遠是不同的。

她掩去心中嘆息,目光望向泠如手中的風鈴。

風鈴還未完全編成,用的藤條被她隨手摘來,又在手指間用火靈力一過,便變得細而柔韌,微微散出寧靜的草木香味。

鳳後走過去撫住女兒的肩頭,“以前沒見你編過。”

“剛學會的。”泠如道,“前日裡瞧見這藤木,就忽然想編來玩。”

她抽出鷺草雪白的芯絲穿進去,又隨手撿起一枚水邊的石頭,握在掌心化成小巧的鈴鐺,再用芯絲把它懸墜在下面,風鈴便成了。拿在手中一晃,玎璫作響。

泠如拂袖一送,便把風鈴掛上了另一個簷角。

聽到微風吹過的聲音時,泠如不由有些怔神。

“泠兒,”鳳後溫柔問她,“怎麼了?”

泠如搖頭,淺淺嘆道:“可能是聽了那位渡世者的故事,每次想起的時候,心裡總覺得難受。”

鳳後與她道,“下次提起他的時候,要喚他的名字。你可還記得?”

“當然了,啟示的啟,光明的明。”泠如答道,“上次聽您說過,他也是我們鳳族的人……那我又該怎麼稱呼?”

鳳後撫摸著她的長髮,重複道:“就唸他的名字就好了。用心念,那孩子或許就還能回來。”

泠如看出母親心情低落,便安靜地點了頭。

“泠兒,”鳳後忽然問她,“你最想要的是什麼?”

泠如一怔,道:“……我還沒有想過。”

“該想一想了,”鳳後道:“在你心中,什麼更重要?”

泠如道:“就是族人吧。”

鳳後又問:“還有呢,你自己呢?”

“我覺得,現在這樣就很好了。”泠如說罷,又道:“但是母後,我不想再去當聖女了。”

鳳後自然而然地道:“那就不去了。”

泠如吃了一驚,旋即喜道:“真的?”

鳳後點頭。

“太好了!”泠如笑起來,眼睛明亮。她道:“在那裡整日裡都在修行,我覺得好無趣。我想去外面看看,去看點新鮮的東西。”說到這裡,她想起了這次回族後見到的那些中洲人,便說:“比如去中洲看看也不錯。”

鳳後手指一頓,目光微露複雜。

泠如卻沒有注意到母親的神色,仍在說著:“神域那些人族說神域之外都是化外之地,但我這次看過那幾個中洲的人,各個生得鍾靈毓秀,也不比神域的差。可見這世上有趣的地方還有很多。母後,我想去外面看看。”

鳳後一時沉默。

這段對話是如此熟悉,早在二十年前泠如就曾有過幾乎相同的回答。如今她雖已忘卻曾經,卻仍然生出了一如當年的念想。或許有些事是上天註定。這是泠如註定的一段因緣,也是註定的劫。

更何況,那些都是已經發生又已經結束了的事。即便一時忘記,她也總還是要記起的。

泠如漸漸發覺了鳳後反常的沉默,不由道:“母後,您怎麼不說話?”

鳳後道:“那你的修行呢?你如今道心圓滿,正是更進一步的時候。”

“但這次我已經修行很久了。”泠如道:“何況我不像哥哥們那麼聰明,連圓嘉元昭他們都不如,我也不想與他們爭……”

鳳後垂眸望著女兒水中的倒影,道:“如果這就是你想要的,我們也能護你一生。你可以選擇永遠只做鳳族的小公主,但也不過如此了。泠如,你本來有很好的天賦,甘心嗎?”

泠如低聲道:“母後,是我這樣想讓您失望了嗎?”

“我怎麼想並不重要,但我希望你自己心中是清楚的。”鳳

後道:“泠兒,一個人不可能一生只以一個身份活著。做我的女兒,你能平安快樂便是我想要的。但是泠兒,如果你也要做一個母親,你就不能總是當個孩子了。”

泠如聞言怔了怔,道:“母後,您今天怎麼忽然……”

鳳後略顯疲憊地抬指按了按額角,道:“最近發生的事太多了。”

“母后是這樣,三哥也是。”泠如問:“他是因為元昭的事吧。”

她與三哥玉衡這麼多年沒有見,昨日他回來時她便去找他。怎知玉衡卻像是不願與她說話的樣子,強撐著說了幾句就匆匆分開了。

泠如道:“三哥看上去很難過。”

“你不必管他。”鳳後語氣平淡,“他之前被人利用做了錯事。儀式過後他會去寒澗守燈,等想明白了再回來。”

泠如一驚回頭。

“既然您也說三哥是無心的,怎麼能讓他去那裡?”她急道:“這樣一來,族人又如何看他,這豈不是……”

“怎麼了?”鳳後眉梢微挑,神情冷了下來,“那是我們鳳族的聖地,先祖庇佑之所。讓他去,難道還委屈他了?”

泠如頓住,一時不知該怎麼說。

鳳後淡道:“你怎麼不問是因為什麼事,玉衡他究竟錯在何處?”

泠如拉住母親的手,輕聲勸道:“三哥那麼好,哪裡會做過分的事。”

鳳後久久看著她,道:“泠兒,你不能替他求情。”

泠如道:“如果母后不收回成命,我就陪三哥一起去!”

鳳後含怒道:“那你就去!”

泠如一怔,不敢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母親,眼神有些受傷。沉默片刻,她道:“好。”

“……你!”鳳後頓住,良久長嘆一聲。她道:“傻姑娘,你這性子……真的該學著長大了。”

沒有再等泠如的回答,鳳後問她:“你不想你三哥去寒澗,就總用這種小孩子的方式反對,又有什麼用處?你總是這樣,但這樣做就能解決問題,就能得到你想要的結果?”

泠如抿著唇沒有說話。否則呢,她又能做什麼?

鳳後微微搖頭,心中黯然。

“我希望我的孩子們都能夠坦蕩勇敢,能擔得起屬於自己的那份責任。”鳳後最終低嘆道,“這麼多年,是我教的不好。”

聽到母親這樣說,泠如反而有些慌亂。這種語氣讓她覺得曾經做錯過什麼事,而她自己卻不知道。

鳳後沒有再說下去。

“走吧。”她望了一眼朦朧的天光,道:“時辰到了。”

……

……

她們向鳳族的母樹走去。

那是鳳梧之淵最古老的梧桐樹,樹幹寬廣得猶如湖泊。它與鳳族最巍峨的那座宮殿一同生長,接天而去不見盡頭,樹冠幾乎覆蓋著整個鳳梧之淵。

神木有靈,無數萬年一直庇佑著這裡,是鳳族人心中守護神一樣的信仰。今日的儀式便將藉助母樹的力量。

召魂儀。

泠如心中想到這三個字,情緒漸漸低落下來。

每當動用這個儀式,就意味著又有一位族人因涅槃失敗而離去。

很多人羨慕鳳族的天賦能夠涅槃重生,然而卻很少有人想過,他們一旦涅槃失敗便是魂飛魄散,就此消泯於這天地之中。但鳳族的先輩們一直試圖挽回那些消散的族人,於是便有了召魂儀——藉助母樹的力量,集族人之願力不斷地呼喚,以期尋回那些失落的魂魄。

可惜逆天而行畢竟艱難。縱使召魂儀能夠做滿九九之數,得到魂魄回應的可能也是十中無一。即便回應,也大多是沒有完整意識的殘魂,沒有復生的可能。召魂儀能夠為那些魂魄做的,也至多只是送他們歸入輪迴罷了。

泠如靜靜跟在母親的身後向前走,心中知道這次依然希望渺茫。面對生與死,就算是那麼特殊的渡世者——

想到這裡時泠如微頓,因為她記得母親讓她下次直接說那個人的名字。可是不知道因為什麼,她明明早已記住了,但試了很多次,卻直到現在都無法說出口。就好像……

她很怕將那個名字念出來。

……為什麼?

泠如心頭掠過一絲疑慮。

但她沒有時間細想,因為儀式的地點已經到了。

……

……

前方。

所有能夠前來的族人都已聚集於此,還有三個泠如不太熟悉的中洲修行者。她記得其中一個是秦門的傳人,那個最年輕的姑娘好像是渡世者的妹妹。第三個青年她卻是第一次見,或許是他的兄長吧。總歸都是與祈禱之人關係親密的親人或朋友。

鳳族的儀式不像人族那樣複雜,他們相信著天然的力量與感情的維繫。所以即使並非鳳族族人,甚至聽不懂鳳族祈禱時的語言,但只要心懷相同的意念,外族人也可以加入這個儀式。

泠如穿過族人,隨著母親往中央走去。看到圓嘉時她腳步轉慢,準備就停在這裡。

鳳後卻道:“泠兒,你跟著我。”

泠如微怔,有些不解。召魂儀中,只要修為強大者或是與祈禱之人關係更親密的,才會站在中央;她卻兩種都不是……

鳳後並未

與她解釋;泠如也沒有機會詢問,只能以肅穆的神態掩飾茫然,跟著母親繼續向前走去。

那位陌生的中洲青年向鳳後行了一禮,動作沉靜而賞心悅目,讓泠如不由多注意了他幾分。這時她忽然發現對方雖是人族,但與她的族人們站在一起時卻意外顯得和諧。他身形顯得消瘦,整個人卻依然俊秀得好像清晨山林間乾乾淨淨的松木,令她心裡覺得十分親切。

青年的目光與泠如短暫地對視,那裡面一瞬間似乎閃過了很多她看不懂的情緒,但又很快交錯而過。他沒有再看泠如,只是垂下視線,將懷中的玉盒用雙手呈給鳳後。

鳳後沒有接,側頭吩咐道:“泠兒,你來。”

泠如與青年同時一怔,再次看向了對方。

這次泠如看得清楚,對面那雙墨色的眼瞳中藏滿了壓抑的痛苦,讓她的心隨之一顫,不由下意識地從他手中接過了玉盒。兩人的指尖一觸即離,青年很快避開了視線。而此時的泠如也已經無法再想別的事,她的所有心神都被懷中的玉盒佔據了。

這種質地的寒玉是儲存靈魂力量最好的材料;泠如已經意識到了這盒子中裝的是什麼。

鳳後道:“開啟。”

泠如低下頭,手指停在玉盒冰涼的鎖釦上;她心中莫名湧現一股說不出的驚惶與恐懼,以至於她遲遲沒有移動。

但她還是緩慢地開啟了。映入眼底的是一枚破碎的命牌,淡薄如霧的靈魂氣息從碎裂的紋路中向外逸散,讓她的手臂開始微微顫抖。

透過命牌上脆弱的裂紋,泠如辨認出了那個名字。

鳳後注視著女兒蒼白的面龐,眼神平靜而溫柔。這必將是一件對泠如而言極其殘酷的事,但也是她必須去做的。今日這場儀式是最後一個挽回的機會,但這個機會不是給那個消逝的孩子的,而是給泠如的。

“去吧。”鳳後低嘆一聲,道:“今日的召魂儀,將以你主導。”

這句話讓泠如從某種特殊的情緒中驚醒。

“但這是九九召魂儀,”她努力沒有在眾人面前顯露慌張,低聲道:“主持者必須……”

鳳後安慰地撫摸了泠如的頭髮,道:“我知道。”

這場儀式將持續九九八十一日,唯獨主持者對亡者的思念不可有一刻中斷,否則召魂儀便告失敗。所以主持者必須是感情極其深厚的至親之人。

“你與那孩子有緣。”鳳後與女兒道,“去做吧。不必去想,不必去看,你會做到的。”

說罷,她平靜地後退了一步。

所有人都隨著她向後退去,將怔然懷抱玉盒的女子留在中央。

泠如心裡慌亂得厲害,但不知為什麼,她卻說不出任何退縮的話。

清晨第一縷透亮的日光灑下來的時候,就到了儀式應該開始的時間了。女子轉過身去,無聲深吸了一口氣,將一隻手貼在母樹古老的樹幹上。

溫暖而熟悉的氣息順延掌心傳遞過來,帶著安定心神的力量,讓泠如的緊張散去了很多。她微闔雙眸,用獨屬於鳳族的語言開始了第一聲吟唱。

天穹之下的靈,

往返之遊者——

她喃喃道:“願你聽到。”

身後,族人們跟隨著她的聲音開始一齊唸誦。

勿使嚴寒,世界之極永存不竭的火。

勿遠勿離,永記於心的生命源頭。

神木的翼羽庇佑此地,將我尋回。

金色永恆的北方是安寧之所。

天穹之下的靈,

往返之遊者——

她虔誠而愈發迫切地念道。

“願你歸來。”

無數重疊的悠長歌聲化為輕緩的江流,流淌於母樹的根與葉,流淌於女子的耳畔與心底,化為迴響。

靈魂微弱的光點自破碎的命牌中逸出,就像燃盡的火花一樣在她眼前散落。連命牌也終於融化於儀式的靈流之中,如同山巔的雪。泠如本能地用雙手急促而又極盡溫柔地合攏,想要留住什麼。而那片光點卻不斷從她手指間飄散、飛走,向著她再也觸碰不到的遠處,一直不停地離她而去。

泠如雙眸微微睜大,眼眶裡一瞬間便蓄滿了淚水。

她說不出原因,但她的胸腔被一種難以想象的鋒利的悲痛貫穿了。這一切令她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痛苦地彎下腰,雙手將那片空無緊緊抱在心口,恨不能隨之而去。

不可以……不要走……

她開始不受控制地痛哭,用力喘氣、抽噎。她張了張口,卻連聲音都發不出。

求求你,求求你回來。求你回來。

無比迫切的聲音反覆迴盪在她的心臟,猶如海浪拍擊,夜晚的潮汐一層又一層地淹沒過來。她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麼了,但她根本來不及去想。她只是冥冥之中意識到這是對她最重要的事。她要把儀式繼續下去。這遠比她的生命更加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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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你回來。

女子深深地跪伏於鳳棲之梧的庇佑之下,額頭觸地,大滴大滴的眼淚滾落在土壤。

“回來……”

她痛哭著,終於念出了那個她一直無法再觸碰的名字。

“啟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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