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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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裡一個平淡寧靜的早晨,春寒料峭,街巷裡又響起賣罐罐饃的梆子聲。馬駒和騾駒聽見梆子聲就歡叫起來,拽著奶奶的衣襟從上房裡屋走出來。白趙氏被兩個孫子拽得趔趔趄趄,臉上卻洋溢著慈祥溫厚的笑容,兩隻手在衣襟下掏著銅子和麻錢。嘉軒蹺出廈屋門檻,在院庭裡擋住了婆孫三人的去路:“媽,從今日往後,給他倆的偏食斷了去。”白趙氏慈和的臉頓時沉陰下來,瞅著兒子,顯然是意料不及而愣住了。嘉軒解釋說:“不該再吃偏食了,他倆大了。人說‘財東家慣騾馬,窮漢家慣娃娃’。咱們家是騾馬娃娃都不興嬌慣。”白趙氏似有所悟,臉上泛出活色來,低頭看看偎貼在腰上的兩顆可愛的腦袋,揚起臉對兒子說:“今個算是尾巴巴一回。”嘉軒仍然不改口:“當斷就斷。算了,就從今個斷起。”白趙氏把已經碼到手心的銅子和麻錢又塞進大襟底下的口袋,慍怒地轉過身去:“你的心真硬”馬駒和騾駒窩火委屈得哭喪著臉,被奶奶拽著手怏怏地往上房裡屋走去。

街巷裡的梆子聲更加頻繁地敲響,幹散清脆的吆喝聲也愈加洪亮:“罐罐兒饃——兔兒饃——石榴兒饃——賣咧——”仙草從織布機上轉過頭說:“你去把那個賣饃客攆走,甭叫他對著門樓子吆喝了,引逗得娃們盡哭。”嘉軒反而笑說:“人家在街巷裡吆喝,又沒有鑽到咱們院子裡來吆喝,憑啥攆人家吆喝著好,吆喝得馬駒騾駒聽見賣饃賣糖的梆子鈴鼓響,就跟聽見賣辣子的吆喝一樣就好了。”仙草咬著嘴唇重複一遍婆婆的話:“你真心硬”

兩個孩子已經長到該當入學的年齡。這兩個兒子長得十分相像,像是一個木模裡倒出一個窯裡燒製的兩塊磚頭;雖然年齡相差一歲,弟弟騾駒比哥哥馬駒不僅顯不出低矮,而且比哥哥還要粗壯渾實。他們都像父親嘉軒,也像死去的爺爺秉德,整個面部器官都努力鼓出來,鼓出的鼻樑兒,鼓出的嘴巴,鼓出的眼球以及鼓出的眉骨,儘管年紀小小卻已顯出那種以鼓出為表徵的雛形底坯。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鼓出的臉部特徵將愈來愈加突出。

白嘉軒太喜歡這兩個兒子了。他往往在孩子不留意的時候專注地瞅看那器官鼓出的臉,卻說不出親熱的話也做不出疼愛親暱的表示。孩子和奶奶形影不離,日夜廝守,他幾乎沒有背過抱過他們,更不會像一般莊稼漢把兒子架在脖子上逛會看戲了。現在,看看兒子已經該當讀書了,他就不能再撒手由奶奶給他們講貓兒狗兒了。白嘉軒正在謀劃確定給白鹿村創辦一座學堂。白鹿村百餘戶人家,歷來都是送孩子到七八裡地的神禾村去唸書,白嘉軒就是在那裡早出晚歸讀了五年書。他想創辦學堂不全是為了兩個兒子就讀方便,只是覺得現在應該由他來促成此舉。學堂就設在祠堂裡。那座祠堂年久失修,雖是祭祀祖宗的神聖的地方,卻畢竟又是公眾的官物沒有誰操心,五間大廳和六間廈屋的瓦溝裡落葉積垢,綠苔繡織,瓦松草長得足有二尺高;椽眼裡成為麻雀產卵孵雛的理想窩巢;牆壁的泥皮剝落掉渣兒;鋪地的方磚底下被老鼠掏空,磚塊下陷。白嘉軒想出面把蒼老的祠堂徹底翻修一新,然後在這裡創辦起本村的學堂來。他的名字將與祠堂和學堂一樣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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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和村莊的歷史一樣悠久,卻沒有任何竹冊片紙的典籍儲存下來。搞不清這裡從何年起始有人跡,說不清第一位來到這原坡挖鑿頭一孔窯洞或搭置第一座茅屋的始祖是誰。頻頻發生的災禍不下百次把這個村莊毀滅殆盡,後來的人或許是原有的倖存者重新聚合繼續繁衍。災禍摧毀村莊摧毀歷史也摧毀記憶,只有荒誕不經的傳說經久不衰。氾濫的滋水河把村莊從河川一步一步推移到原坡根下,直到逼上原坡。相傳有一場毀滅性的洪水發生在夜間,有幸逃到高坡上的人光著屁股坐到天亮,從紅苕地裡扯一把蔓子纏到腰際,遮住男女最隱秘的部位,在一片黃湯中搜摸沉入淤泥裡的鐵鍁钁頭和斧頭;祠堂裡那幅記載著列祖列宗顯考顯妣的寬大的神軸和椽子檁條,一齊被洪水衝得無影無蹤,村莊的歷史便形成斷裂。

傳說又一年三伏天降流火,大如銅盆小如豆粒的火團火球傾瀉下來,房屋焚為灰燼;人和牛馬豬羊雞犬全被燒焦,無法搭救無計逃遁自然無一倖免;祠堂裡的神軸和椽子檁條又一齊化為灰燼,村莊的歷史又一次成為空白。至於蝗蟲成精,疫癘滋漫,已經成為小災小禍而不值一談了。活在今天的白鹿村的老者平靜地說,這個村子的住戶永遠超不過二百,人口冒不過一千,如果超出便有災禍降臨。

這個村莊後來出了一位很有思想的族長,他提議把原來的侯家村有胡家村一說改為白鹿村,同時決定換姓。侯家或胡家老兄弟兩個要佔盡白鹿的全部吉祥,商定族長老大那一條蔓的人統歸白姓,老二這一系列的子子孫孫統歸鹿姓;白鹿兩姓合祭一個祠堂的規矩,一直把同根同種的血緣維繫到現在。據說白鹿原當時掀起了一個改換村莊名稱的風潮,鹿前村、鹿後村、鹿回頭村、鹿鳴村、鹿臥村、鹿噙草村、鹿角村、鹿蹄村,不一而足。一位繼任的縣官初來乍到,被這些以鹿命名的村莊搞得腦袋發脹,命令一律恢復原來的村名,只允許保留白鹿村和白鹿鎮兩個與鹿有關的名字,白鹿村的村民感到風光,更加珍視自己的村名。

改為白姓的老大和改為鹿姓的老二在修建祠堂的當初就立下規矩,族長由長門白姓的子孫承襲下傳。原是仿效宮廷裡皇帝傳位的鐵的法則,屬天經地義不容置疑。老族長白秉德死後,白嘉軒順理成章繼任族長是法定的事。父親過世後的頭幾年裡,每逢祭日,白嘉軒跪在主祭壇位上祭祀祖宗的時候,總是由不得心裡發慌尻子發鬆;當第七房女人仙草順利生下頭胎兒子以後,那種兩頭發慌發鬆的病症不治自愈。現在,白嘉軒懷裡揣著一個修復祠堂的詳細周密的計劃走進了鹿子霖家的院子。

這是白鹿村乃至整個白鹿原最漂亮的一座四合院。它是鹿子霖的老太爺的傑作。那位老太爺過爛了光景討吃要喝流逛到了西安城裡,在一家飯鋪先是挑水拉風箱,後來竟學成了一手烹飪絕技。一位南巡的大官路經西安吃了他燒的葫蘆雞,滿心歡喜脫口讚歎:“天下第一勺。”於是就發了財,於是就在白鹿村置買田地,於是就修建起白鹿原第一流的四合院。他的巨大成功啟發著誘惑著一茬又一茬莊稼漢的後人,撂下钁頭犁杖操起鐵勺鍋鏟,由此掀起的學炊熱歷經一個世紀,白鹿原以出勺勺客聞名省城內外。然而自老太爺之後,到鹿子霖的四輩人當中,鹿家卻再沒有一個男人執勺弄鏟,外人萬萬料想不到“天下第一勺”謝世時,竟然留下這樣的遺囑:“我一輩子都是伺候人,頂沒出息。爭一口氣,讓人伺候你才算榮耀祖宗。中一個秀才到我墳頭放一串草炮,中了舉人放雷子炮,中了進士……放三聲銃子。”鹿子霖的老爺爺爺爺父親和他本人都沒有實現老太爺的遺願,除了僱來長工做務莊稼,均未成為讓人伺候的人;儘管一代一代狗推磨兒似的居心專意供給子弟讀書,卻終究連在老太爺墳頭放一串草炮的機運也不曾有過。老太爺的屍骨肯定早已化作泥土,他的遺言卻似窖藏的燒酒愈久愈鮮。鹿子霖在兒子剛交七歲的那年正月就送他到神禾村學堂去啟蒙,翻查了一夜字典才選定兆鵬作為兒子的學名,那寓意是十分殷切,也十分明朗的。二兒子兆海這年正月剛送去學堂,兩個兒子每天麻麻亮就被他吼喊起來去上學。兆鵬兆海的臉凍皴了,手腳凍得淌黃水。做娘的抱怨孩子太小上學太早,鹿子霖毫不動搖地鼓著勁說:“我等著到老太爺的墳地放銃子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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