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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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在村子裡割草砍柴、浮水、掏雀蛋時建立的友誼,很快又在學堂裡重現,孩子們自然地圍攏到猴王黑娃的周圍。黑娃對這種崇拜已經沒有興趣而且失掉自信,原因是他自己也崇拜起另一個人來,那是鹿兆鵬。鹿兆鵬是從神禾村轉回本村學堂的,他年齡不算最大,書卻讀得最高。徐先生把他叫到自己的寢室單個兒面授,已經是《中庸》了。他很隨和,一雙深眼睛上罩著很長很黑的眼睫毛,使人感到親近。他的弟弟鹿兆海也是這種深眼睛和長睫毛。他爸鹿子霖,他爺鹿泰恆都是這種長條臉深眼窩長睫毛。鹿兆鵬自小在神禾村唸書,黑娃難得和他接觸,現在坐到相鄰的兩個方桌跟前,他就無法擺脫那個深眼窩裡溢位的魅力。黑娃不由得在心裡將鹿兆鵬兄弟和白孝文兄弟進行比較,鹿兆鵬鹿兆海兄弟使人感到親切,甚至他們的父親鹿子霖也使人感到親切。鹿子霖常常在街巷裡猛不防揪住黑娃頭上的毛蓋兒,另一只手就抓住了他襠裡的那個東西,哈哈大笑著脅逼他叫叔:“黑娃你崽娃子叫叔不叫我把你這碎牛牛拔了去喂貓”而白嘉軒大叔卻永是一副凜然正經八百的神情,鼓出的眼泡皮兒總是使人聯想到廟裡的神像。黑娃知道白家對自家好卻總是怯懼,他每天早晨和後晌割兩籠青草,匆匆背進白家馬號倒在鍘墩旁邊又匆匆離去,總怕看見白嘉軒那張神像似的臉。他坐在白家兄弟的方桌上,看著孝文孝武的臉還是聯想到廟裡那尊神像旁邊的小神童的臉,一副時刻準備著接受別人叩拜的正經相。孝文孝武念書寫仿很用功,人也很靈聰,背書流利得一個栗子也不磕巴,照影格描寫的大字滿紙都被徐先生畫上了紅圈兒。黑娃已經取下一個文雅的學名叫鹿兆謙,名字是父親求白嘉軒給取的。父親說這娃兒野,又騷頑皮,讓他改改。白嘉軒說:“他養成了謙遜的品行,就不野也不騷了。謙謙君子嘛他在鹿姓裡屬兆字輩,就叫兆謙,叫起來也順口著哩”徐先生點名鹿兆謙背書時,黑娃竟然毫無反應,惹得娃子們鬨然大笑。學生們仍然叫他黑娃,兆鵬也叫他黑娃,只有孝文孝武記住了他爸起下的名字,每喚必是兆謙。每聽到孝文孝武稱呼的兆謙,黑娃就覺得增加了一分對白家兄弟的敬重,正像他懼怕白嘉軒而仍不失尊敬他一樣。他終於耐不住白家兄弟方桌上的寂寞,把自己的獨凳挪到鹿家兄弟的方桌邊去了。

他一揚手接住鹿兆鵬扔過來的東西,以為是石子,看也不看就要丟掉。鹿兆鵬喊:“甭撂甭撂”他看見一塊白生生的東西,完全像沙灘上白色的石子,放在手心涼冰冰的。他問:“啥東西”鹿兆鵬說:“冰糖。”黑娃捏著冰糖問:“冰糖做啥用”鹿兆鵬笑說:“吃呀”隨之伸出舌頭上正在含化的冰糖塊兒。黑娃把冰糖丟進嘴裡,呆呆地站住連動也不敢動了,那是怎樣美妙的一種感覺啊無可比擬的甜滋滋的味道使他渾身顫抖起來,竟然哇的一聲哭了。鹿兆鵬嚇得扭住黑娃的腮幫子,擔心冰糖可能卡住了喉嚨。黑娃悲哀地扭開臉,忽然跳起來說:“我將來掙下錢,先買狗日的一口袋冰糖。”

隔了幾天鹿兆鵬又把一塊點心小心翼翼地放到黑娃的手心裡說:“水晶餅。比冰糖比平常的點心都好吃。”黑娃瞅著手心裡的圓圓的水晶餅,酥鬆的白得像雪似的皮兒上綴著五個紅色的俏花點兒,手心裡已經落著鬆散的皮屑。他覺得身上又開始戰慄,而且迅速傳導到全身。他咬一咬牙卻把那水晶餅扔到路邊的草叢裡去了。鹿兆鵬驚呆了,水晶餅在他也是稀罕的吃食兒,他省下一個來讓給黑娃,卻遭到如此野蠻的回報。他一把揪住黑娃的衣襟:“黑娃,你狗日的給我撿回來”黑娃一伸手也揪住兆鵬的領口:“財東娃你要是每天都能拿一塊水晶餅一塊冰糖來孝敬我,我就給你揀起來吃了。”他隨之突然氣餒了瓦解了:“我再也不吃你的什麼餅兒什麼糖了,免得我夜裡做夢都在吃,醒來流一攤涎水……”鹿兆鵬松了手,似乎也戰慄了一下,就把一隻手搭到黑娃肩頭擁著走了。

冰糖給黑娃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美好而又痛苦的嚮往和記憶,他愈來愈明晰,只有實踐了他“掙錢先買一口袋冰糖”的狂言才能解除其痛苦。後來他果真得到了一個大洋鐵桶裝著的雪白晶亮的冰糖,那是他和他的弟兄們打劫一家雜貨鋪時搜到手的。弟兄們用手抓著冰糖往嘴裡填往袋裡裝的時候,他猛然戰慄了一下,喝道:“掏出來,掏出來把吞到嘴裡的吐出來”他解開褲帶掏出生殖器,往那裝滿冰糖的洋鐵桶裡澆了一泡尿。

除了兆鵬的冰糖,還有徐先生抽的一頓板子也給他留下了記憶。背不過書寫錯了字挨徐先生的板子已不算什麼恥辱,學堂裡幾乎找不出一個僥倖者,兆鵬兄弟孝文兄弟雖然全是好學生,也照樣被板子抽打手掌,只不過次數少些而已。那天後晌,徐先生指派黑娃到河灘柳林裡去砍一根柳樹股兒。黑娃能被徐先生委以重任心裡覺得很榮耀,又可以到柳絮吐黃的河灘裡暢快一番。他看見兆鵬朝他擠眼兒,就向徐先生提出:“讓兆鵬一塊去給我搭馬架兒,柳樹太高爬不上去。”徐先生應允了。他忽然覺得也應該讓孝文分享一下這種幸運,就說:“俺屋沒有斧頭,孝文家有一把,快得跟剃頭刀一樣。”徐先生又點頭默許了。三個夥伴走出白鹿村村口,看見獨莊莊場裡圍著一堆人,黑娃說:“那兒給牛打犢給馬配駒,看看熱鬧去。”

他們從圍牆破缺的塌口看見,一頭皮毛油光烏亮的黑驢正和一匹棗紅馬咬仗,咬脖子咬尻子咬嘴又不像是真咬,紅馬和黑驢都張著嘴露出寬扁的牙齒,又吊下一串串粘稠的涎水。莊場的主人白興兒,伸出可笑的手把棗紅馬拽進圍欄,拴住了韁繩,黑驢跟過來鑽進圍欄的敞口,就跳上了棗紅馬的脊背。三個人都瞪圓了眼睛,屏住了呼吸,胸膛裡開始發憋發悶。黑驢的前蹄踏在紅馬的背上,張口咬住了紅馬脖子上的長鬃。白興兒伸手托起黑驢後襠裡的一條二三尺長的黑黢黢的傢伙,隨之就消失了,紅馬渾身顫抖著咴兒咴兒叫起來。孝文驚奇地說:“看看那隻手”黑娃用眼睛禁斥了孝文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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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興兒的手指,像鴨子的腳掌一樣,由一層薄皮連結在一起。白興兒的爺爺是這種手,他的兒子生下來還是這種手,人叫白連指兒。據說這連指兒最適宜做牲畜配種的事。

三個人默默地離開莊場朝河灘走去,誰也不說話。黑娃突然伸出手在兆鵬襠裡抓了一把:“噢呀硬得跟驢毬一樣”兆鵬紅了臉也在黑娃襠裡報復了一下:“你也一樣”他們不好意思動手試探孝文,孝文比他們都小,只是逼問:“孝文你自個說實話,硬不硬”孝文哇的一聲哭了:“硬得好難受”

他們輕而易舉地砍了一根柳樹股兒,又折了一堆柔軟的柳條兒,捋下皮來,用白生生的柳枝編織螞蚱籠兒,把黑驢壓著紅馬的令人不舒服的事忘記了。回到學堂,已經放學,徐先生又讓黑娃把那根柳木棍兒用斧頭削平刮光,然後接到手掂了掂說:“你三個跪下,把手伸出來”徐先生不偏不倚,一人一板,從左邊挨個兒打到右邊,再從右邊挨個兒打到左邊。三個人誰也不招認在去河灘以前曾經到莊場看過黑驢和紅馬配駒兒的事,黑娃因此佩服孝文也是個硬頭貨。徐先生打了每人十個板子,說:“你們啥時候說了實話再起來。”就背抄著手在庭院裡悠悠然踱著方步。三個人偷偷交換一下眼色,黑娃悄悄說:“咋麼也沒想到砍柳樹股兒是為做板子。”天擦黑時,三個人的家長不約而同找到學堂,看見了一排溜兒跪在祠堂臺階下的兒子。剛直不阿的徐先生背抄著手冷著臉說:“問問你們的娃子到啥場合去了”白鹿村三個最珍愛面子最要臉皮的人一下子氣得臉孔蠟黃,手直哆嗦。隨和可親的鹿子霖率先抽了兆鵬一記耳光。這完全出乎黑娃的意料,他想絕對應該是火暴脾氣的父親先動手揍他,或者是令人敬畏的白嘉軒大叔先教訓孝文……繼兆鵬被連續幾個耳光擊倒之後,黑娃覺得自己屁股上挨了重不可負的一擊就狗吃屎似的趴下了,眼前霎時一片金光又一片黑暗。

當他醒來時,已經是一個溫馨的早晨,睜開眼看見了白嘉軒大叔的臉,和藹地笑著。這是黑娃第一次看到白嘉軒大叔的笑顏,不禁奇怪起來,這張臉原來也會笑,笑起來也十分動人。母親破例給他煮了三個荷包蛋,催他吃下。白嘉軒笑著說:“黑娃,夾上書上學去。”父親在旁邊說:“算了算了這東西不成器不說,倒把孝文給引壞了”白嘉軒收了笑容說:“我說讓他弄個五品七品是說笑,念些書扎到肚子裡卻是實情,你該明白‘知書達理’這話知書以後才能達理。”說著就抓住黑娃的手,拽著走了。黑娃無法拒絕那只粗硬有力的手,一直把他拽進學堂。那只手給他留下了複雜的難忘的記憶。

這年冬天,兆鵬兆海兄弟倆離開白鹿村,到朱先生坐館的白鹿書院唸書去了,劉謀兒趕著青騾拉著的木車,車上裝著被卷和一口袋麵粉,鹿子霖坐在車廂裡親自送兒子去高等學館。徐先生也來送行。兆鵬兆海恭恭敬敬地向徐先生作揖鞠躬。兆鵬跑過來抓住黑娃的手捏了捏,就上車去了。黑娃又感到一陣痛苦的戰慄,兆鵬把一塊冰糖留在他的手心裡了。兩年之後,孝文孝武兄弟倆也坐上父親鹿三趕著的黃牛拽著的大車到白鹿書院去了,車上照樣裝著鋪蓋卷和一口袋麵粉。他送他們上路以後,就從學堂裡提著獨凳走出來,向徐先生深深地鞠躬,很誠懇地說:“先生啥時候要砍柳樹股兒,給我捎一句話就行了。”徐先生嘴巴兩邊的肌肉扭動了兩下,沒有說話。黑娃扛起獨凳就走出了祠堂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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