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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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文第一次在全族老少面前露臉主持最隆重的祭奠儀式,戰戰兢兢地宣佈了“髮蠟”的頭一項儀程,鞭炮便在院子裡爆響起來。白嘉軒在一片屏聲靜息的肅穆氣氛中走到方桌正面站定,從桌沿上拈起燃燒著的火紙捲成的黃色煤頭,莊重地吹一口氣,煤頭上便冒起柔弱的黃色火焰。他緩緩伸出手去點燃了注滿清油的紅色木蠟,照射得列祖列宗顯考顯妣的新立的神位燭光閃閃。他在木蠟上點燃了三枝紫色粗香插入香爐,然後作揖磕頭三叩首。孝文看著父親從祭壇上站起走到方桌一側,一直沒有抹掉臉頰上吊著的兩行淚斑。按照輩分長幼,族人們一個接一個走上祭壇,點燃一枝紫香插入香爐,然後跪拜下去。香爐裡的香漸漸稠密起來。最低一輩剛交十六剛獲得叩拜祖宗資格的小族孫慌慌亂亂從祭壇上爬起來以後,孝文就站在祭壇上,手裡拿著鄉約底本面對眾人領頭朗誦起來。白嘉軒端直如椽般站立在眾人前頭的方桌一側,跟著兒子孝文的領讀複誦著,把他的渾厚凝重的聲音摻進眾人的合誦聲中。孝文聲音洪亮持重,儀態端莊,使人自然聯想到曾經在這裡肆無忌憚地進行過破壞的黑娃和他的弟兄們。鄉約的條文也使眾人聯絡到在這裡曾經發生過的一切,祠堂裡的氣氛沉重而窒息。鹿三終於承受不住心頭的重負,從人群裡碰碰撞撞擠過去,撲通一聲在孝文旁邊跪下來:“我造孽呀——”痛哭三聲就把腦袋在磚地上磕碰起來。孝文停止領誦卻不知該怎麼辦,瞧一眼父親。白嘉軒走過來,彎腰拉起鹿三:“三哥,沒人怪罪你呀”鹿三痛苦不堪地捶打著腦袋和胸脯,臉上和胸脯上滿是鮮血,他在把腦袋撞擊磚地時磕破了額頭。眾人手忙腳亂地從香爐裡捏起香灰揞到他額頭的傷口上止住血,隨之架扶著他回家去了。孝文又瞅一眼父親徵詢主意。白嘉軒平和沉穩地說:“接著往下念。”

鹿三雖然痛苦卻不特別難堪。幾乎無人不曉鹿三早在黑娃引回一個來路不明的媳婦的時候,就斷然把他攆出家門的事實,黑娃的所有作為不能怪罪鹿三;鹿三磕破額頭真誠悔罪的行為也得到大家的理解和同情。站在祠堂裡的族人當中的鹿子霖,才是既痛苦不堪又尷尬不堪的角色。按照輩分和地位,鹿子霖站在祭桌前頭第一排居中,和領讀鄉約的孝文臉對臉站著。鹿子霖動作有點僵硬地焚香叩拜之後仍然僵硬地站著,始終沒有把眼睛盯到孝文臉上,而是盯住一個什麼也不存在的虛幻處。他的長睫毛覆蓋著的深窩眼睛半眯著,誰也看不見他的眼珠兒。他外表平靜得有點木然的臉遮飾著內心完全潰毀的自信,惶恐難耐。白鹿村所有站在祠堂正殿裡和院子裡的男人們,鹿子霖相信只有他才能完全準確地理解白嘉軒重修祠堂的真實用意,他太瞭解白嘉軒了,只有這個人能夠做到拒不到戲樓下去觀賞田福賢導演的猴耍,而關起門來修復鄉約。白嘉軒就是這樣一種人。他硬著頭皮來到祠堂參加祭奠,從走出屋院就感到尷尬就開始眯起了深窩裡的眼睛。

從去年臘月直到此時的漫長的大半年時月裡,鹿子霖都過著一種無以訴說的苦澀的日子。他的兒子鹿兆鵬把田福賢以及他在內的十個鄉約推上白鹿村的戲樓,讓金書手一項一項揭露徵收地丁銀內幕的時候,他覺得不是金書手不是黑娃而是兒子兆鵬正朝他臉上撒尿。就是在那一瞬間,他忽然想起了嶽維山和兆鵬握在一起舉向空中的拳頭;就是在那一瞬間,他在心裡迸出一句話來:我現在才明白啥叫共產黨了鹿子霖猛然掙開押著他的農協會員撲向戲樓角上的鍘刀,吼了一聲“你把老子也鍘了”就栽倒下去。他又被人拉起來站到原位上,那陣子臺下正吼喊著要拿田福賢當眾開鍘,兆鵬似乎與黑娃發生了爭執。他那天回家後當即辭退了長工劉謀兒。他聽說下一步農協要沒收土地,又愈加懶得到田頭去照料,一任包穀穀子棉花瘋長。他只是迫不得已才在午間歇晌時拉著牲畜到村子裡的澇池去飲水,順便再挑回兩擔水來。老父鹿泰恆也說不出有力的安慰他的話,只管苦中嘲笑說:“啥叫羞了先人了這就叫羞了先人了把先人羞得在陰司齜牙哩”

田福賢回原以後,那些跟著黑娃鬧農協整日價像過年過節一樣興高采烈的人,突然間像霜打的紅苕蔓子一夜之間就變得黢黑蔫塌了;那些在黑娃和他的革命弟兄手下遭到滅頂之災的人,突然間還陽了又像迎來了自己的六十大壽一般興奮;唯有鹿子霖還陷入滅頂之災的枯井裡,就連田福賢的恩光也照不到他陰冷的心上。田福賢回到原上的那天後晌,鹿子霖就跑到白鹿倉去面見上級,他在路上就想好了見到田總鄉約的第一句話“你可回咱原上咧”然後倆人交臂痛哭三聲。可是完全出乎鹿子霖的意料,田總鄉約嘴角咂著捲菸只欠了欠身點了點頭,僅僅是出於禮節地寒暄了兩句就擺手指給他一個坐位,然後就轉過頭和其他先他到來的人說話去了,幾乎再沒有把他紅潤的臉膛轉過來,鹿子霖的心裡就開始潮起悔氣。兩天後田福賢召開了各保障所鄉約會議,十個鄉約參加了九個獨獨沒有通知他,他就完全證實了面見田福賢時的預感。鹿子霖隨後又聽到田福賢邀白嘉軒出山上馬當第一保障所鄉約的事,他原先想再去和田福賢坐坐,隨之也就默自取消了這個念頭。鹿子霖一頭蹬脫了一頭抹掉了——兩隻船都沒踩住。先是共產黨兒子整了他,現在是國民黨白鹿區分部再不要他當委員,連第一保障所鄉約也當不成了。鹿子霖灰心喪氣甚至怨恨起田福賢。在憋悶至極的夜晚只能到冷先生的藥房裡去洩一洩氣兒。別人看他的笑話,而老親家不會。冷先生總是誠心實意地催他執杯,勸他作退一步想。冷先生說:“你一定要當那個鄉約弄啥人家嘉軒叫當還不當哩你要是能摻三分嘉軒的性氣就好了。”鹿子霖解釋說:“我一定要當那個鄉約幹毬哩要是原先甭叫我當,現在不當那不算個啥,先當了現時又不要我當,是對我起了疑心了,這就成了大事咧”冷先生仍然冷冷地說:“哪怕他說你是共產黨哩你是不是你心裡還不清楚肚裡沒冷病不怕吃西瓜。我說你要是能摻和三分嘉軒的性氣也就是這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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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子霖接受了冷先生的勸說在家只呆了三天,冷先生給他摻和的三分嘉軒的性氣就跑光了。田福賢在白鹿村戲樓上整治農協頭子的大會之後,鹿子霖再也閉門靜坐不住了,跑進白鹿倉找到過去的上司發洩起來:“田總鄉約,你這樣待我,兄弟我想不通。兄弟跟你幹了多年,你難道不清楚兄弟的秉性我家裡出了個共產黨,那不由我。兆鵬把你推上戲樓,也沒松饒我咯他把我當你的一夥整,你又把我當他的一夥懷疑,兄弟我而今是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田福賢起初愣了半刻,隨之就打斷了鹿子霖的話:“兄弟你既然把話說到這一步,我也就敲明叫響,你家裡出了那麼大一個共產黨,不要說把個白鹿原攪得天翻地覆,整個滋水縣甚至全省都給他攪得雞犬不寧你是他爸,你大概還不清楚,兆鵬是共產黨的省委委員,還兼著省農協副部長,你是他爸,咋能不疑心你”鹿子霖賭氣地說:“他是啥我不管,我可是我。我被眾人當尻子笑了我沒法活了你跟嶽書記說乾脆把我押了殺了,省得我一天人不人鬼不鬼地受洋罪……”田福賢再次打斷他的話:“兄弟你瘋言浪語淨胡說我為你的事跟嶽書記說了不下八回我當面給嶽書記拍胸口作保舉薦你,說子霖跟我同堂唸書一塊共事,眼窩多深睫毛多長我都清楚,連一絲共產黨的氣兒也沒得。嶽書記到底松了口,說再緩一步看看。你心裡不受活說氣話我不計較,你大概不知道我為你費了多少唾沫”鹿子霖聽了,竟然雙手抱住腦袋哇的一聲哭了:“我咋麼也想不到活人活到這一步……”

鹿子霖站在祭桌前眯著眼消磨著時間,孝文領讀的鄉約條文沒有一句能喚起他的興趣,世事都成了啥樣子了,還念這些老古董好比人害絞腸痧絞腸痧:中醫指腹部劇痛不吐不瀉的霍亂。要閉氣了你可只記著喂紅糖水但他又不能不參加。正當鹿子霖心不在焉站得難受的時候,一位民團團丁徑直走進祠堂,從背後拍了拍他的肩膀:“田總鄉約請你。”

一個“請”字就使鹿子霖虛空已極的心突兀地猛跳起來。鹿子霖走進白鹿倉那間小聚會室,田福賢從首席上站起來伸出胳膊和他握手,當即鄭重宣佈:“鹿子霖同志繼續就任本倉第一保障所鄉約。”在田福賢帶頭拍響的掌聲中,鹿子霖深深地向田福賢鞠了一躬,又向另九位鄉約鞠了一躬。兩個黑漆方桌上擺滿了酒菜,鹿子霖有點侷促地坐下來。田福賢說:“今日這席面是賀老先生請諸位的。我剛回到原上,賀老先生就要給卑職接風洗塵,我說咱們國民黨遵奉黨規不能開這吃請風之先例。今天大局初定全賴得諸位鄉約協力,又逢子霖兄弟復職喜事,我接受賀老先生的心意,借花獻佛謝承諸位。”賀耀祖捋一捋雪白的鬍鬚站起來:“我活到這歲數已經夠了,足夠了。黑娃跟賀老大要鍘了我,我連眨眼都不眨。我只有一件事攪在心裡,讓黑娃賀老大這一杆子死狗賴娃在咱原上吆五喝六掐紅捏綠,我躺在地底下氣也不順,甭說活著的人了福賢回來了原上而今安寧了,我當下死了也閉上眼睛了”鹿子霖站起來:“承蒙諸位關照,特別是田總鄉約寬宏大量,明天受我一請。”立即有幾位鄉約笑說:“即使天天吃請也輪不到你,一個月後許是輪上……”田福賢打斷說:“諸位好好吃好好喝聽我說,原上大局已定,但還是不能放鬆。各保障所要一個村子一個寨子齊過手,凡是參加農協的不管窮漢富戶,男人女人,老的小的,都要叫他說個啥把弓上硬,把弦繃緊,把牙咬死,一個也不能松了饒了要叫他一個個都嘗一回辣子辣。如若有哪個還暗中活動或是死不改口,你把他送到我這兒來,我的這些團丁會把他教乖。再,千萬留心那些跑了躲了的大小頭目的影蹤……”田福賢回過頭對坐在旁邊的鹿子霖說:“前一向你沒到任,第一保障所所轄各村動靜不大,你而今上任了就要迎頭趕上,這下就看你的了。”田福賢說的是真心話。白鹿村在原上舉足輕重的位置使他輕易不敢更換第一保障所的鄉約,出於各方面的考慮,他仍然保全了鹿子霖,只有他可以對付白嘉軒。

鹿子霖經過一天準備,第二天就召開了白鹿村的集會,從白鹿倉借來八個團丁以壯聲威,田福賢親自參加以示督戰。白鹿村那些當過農協頭目的人被押到戲樓上,田福賢第一次在這兒開大會時栽下的十根杆子還未拔掉,正得著用場。白鹿村農協分部的大小頭目甚至不算頭目的蹦達得歡的幾個人也都被押到臺上,正在準備如法炮製升到杆頂上去。這些人早已見過賀老大被蹾死的慘景,一看見那杆子就軟癱了,就跪倒在鹿子霖面前求饒。鹿子霖瞧也不瞧他們,只按照既定的程式進行。五六個人已經被推到木杆下,空中墜下帶鉤的皮繩,鉤住了背縛在肩後的手腕。這當兒白嘉軒走上臺子來。鹿子霖忙給白嘉軒讓坐位,他早晨曾請他和自己一起主持這個集會,白嘉軒辭謝了,又是那句“權當狗咬了”的話。白嘉軒端直走到田福賢的前頭鞠了一躬,然後轉過身面向臺下跪下來:“我代他們向田總鄉約和鹿鄉約賠情受過。他們作亂是我的過失,我身為族長沒有管教好族人理應受過。請把他們放下來,把我吊到杆上去”亂紛紛的臺下頓時鴉雀無聲。田福賢坐在臺上的桌子後邊一時沒了主意,白嘉軒出奇的舉動把他搞得不知所措。鹿子霖呆愣了片刻就走到白嘉軒跟前,一邊拉他的胳膊一邊說:“嘉軒,你這算做啥人家鬥你遊你,你反來為他們下跪”白嘉軒端端正正跪著凜然不可動搖:“你不鬆口我不起來”鹿子霖放開拉扯的手又奔到田福賢跟前,倆人低聲商議了一陣,田福賢就不失紳士風度地走到臺沿:“嘉軒快起來。”田福賢又對臺下說,“看在嘉軒面子上,把他們饒了。”白嘉軒站起來,又向田福賢打躬作揖。田福賢說:“白興兒和黑娃婆娘不能放。這倆人你也不容他們進祠堂。”白嘉軒沒有說話就退下臺去,從人群裡走出去了。鹿子霖已經不耐煩地揮一揮手,白興兒和田小娥就升上空中,許多人吼叫起來:“蹾死他”“蹾死那個”田小娥慘叫一聲就再叫不出,披頭散髮吊在空中,一隻小巧的尖頭上繡著一朵小花的鞋子掉下來……對白興兒沒有施用蹾刑,只輕輕兒從杆頂放下來,兩隻手高舉著被綁捆到頭頂的木杆上。田福賢說:“鄉黨們大家看看他那兩隻手”人們一齊擁到白興兒跟前,那兩隻鴨蹼一樣連在一起的手指和手掌醜陋不堪,怪物似的被好奇的人們仔細觀賞。白興兒平時把手包藏得很嚴,莊場上又不準人圍觀,能看到他的連指手的機會幾乎沒有。田福賢嘲笑說:“長著這種手的人還想在原上成事”白興兒滿面羞辱地緊閉著雙眼,蠟黃的瘦長條臉上虛汗如注。一個團丁提著一把彎鐮似的長刀站在木杆下,像是表演拿手絕技一樣洋洋得意地揚起手臂,用刀尖一劃一挑,把白興兒食指和中指間的鴨蹼一樣的薄皮割斷了。白興兒一聲慘叫連著一聲慘叫,像被劁豬匠壓在地上割破包皮擠出兩顆粉紅色睪丸的伢豬的叫聲。一些膽小心軟的人紛紛退後,一些膽大心硬的人擠上去繼續觀賞。團丁的刀刃和刀把都已被血漿染紅,鮮血從他攥著刀把的後掌裡滴落到地上,他仍然不慌不忙地揚起刀,小心翼翼地用刀尖對準兩個指頭之間的薄皮一劃一挑,直到把兩隻手掌做完了事。白興兒已經喊啞了嗓子,只見他頻頻張嘴卻聽不到一絲聲音。

“行啊行啊你行啊子霖你今日耍猴耍得最絕”田福賢說,“就這樣往下耍。就這麼一個村子一個寨子齊擺擺兒往過耍。皇上他舅來了跪下求情也不松饒”鹿子霖說:“白鹿原上怕是再也尋不出第二個白嘉軒了。你今日親眼看見了,嘉軒這人就是個這。”田福賢說:“嘉軒愛修祠堂由他修去,愛念鄉約由他念去,下跪為人求情也就這一回了。你幹你的事甭管他。你可甭忘了黑娃,他跑了不是死了黑娃在你保障所轄區又在你的村裡,你該時刻留心他的影蹤”鹿子霖說:“怕是他有十個膽,也不敢回原上來了。”田福賢說:“只要我在這原上,諒他也不敢回來。不是他回來不回來的事,咱得下功夫摸著他的蹤影,把這猴兒耍了才算耍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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