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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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常的日月就像牛拉的鐵箍木車一樣悠悠執行。災荒瘟疫和驟然掀起的動亂,如同車輪陷進泥坑的牛車,或是窩死了輪子,或是顛斷了車軸而被迫停滯不前;經過或長或短的一番折騰,或是換上一根新車軸,牛車又在轍印深凹的土路上吱嘎吱嘎緩慢地滾動起來了。白嘉軒坐在父親以及父親的父親坐過的生漆木椅上,握著父親以及父親的父親握過的白銅水煙壺呼嚕呼嚕吸著煙的時候,這樣想;他站在庭院裡望著煙嵐籠罩的巍峨南山也這樣想;夜晚,當他過足了煙癮喝夠了茶水,躺在空寂的土炕上時尤其忍不住這樣想。他已經從具體的諸如年饉、瘟疫、農協這些單一事件上超脫出來,進入一種對生活和人的規律性的思考了。死去的人不管因為怎樣的災禍死去,其實都如同跌入坑窪顛斷了的車軸;活著的人不能總是惋惜那根斷軸的好處,因為再好也沒用了,必須換上新的車軸,讓牛車爬上坑窪繼續上路。他拄著柺杖,佝僂著腰,從村巷走過去,聽見從某個屋院傳出女人哭兒子,或哭丈夫的悲慼的聲音,不僅不同情她們,反而在心裡罵她們混帳因為無論父親母親兒子女兒和丈夫,在任何人來說都不能保證絕對的完美,不可能一家人永遠在一起;因為再好的父親母親兒子女兒和丈夫,一旦遭到死劫就不會重新聚合了,即使你不吃不喝想死想活哭斷肝腸也不頂啥喀一根斷折的車軸再好再結實的車軸總有磨細和顛斷的時候,所以死人並不應該表現特別的悲哀。白嘉軒對仙草的死亡也深感悲哀,以至很長一段日子裡總感覺缺了點什麼;缺的肯定不單是她每晚小心地順著他的腳腿伸溜下來的溫熱的肉體,也有她在屋院裡走路的那種沙沙沙的聲音,散發到庭院炕頭灶臺上的一種氣息,或者是有別於影像聲音氣息的另一種無以名狀的感覺,所有這些也都確鑿不存在了。他的超人,在於他能得出仙草也是一根斷裂的車軸這樣非凡的結論。白嘉軒在思索人生奧秘的時候,總是想起自古流傳著的一句咒語:白鹿村的人口總是冒不過一千,啥時候冒過了肯定就要發生災難,人口一下子又得縮回到千人以下。他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裡,第一次經歷了這個人口大回縮的過程而得以驗證那句咒語,便從懷疑到認定:白鹿村上空的冥冥蒼穹之中,有一雙監視著的眼睛,掌握著白鹿村乃至整個白鹿原上各個村莊人口的繁衍和稀稠……

白嘉軒贊成兒子孝武增補宗譜的舉措,正是他死人如斷軸的結論形成的時候。

白孝武獨當一面開始了補續族譜的神聖使命,從三官廟請來和尚,為每一個有資格上族譜的亡靈誦經超度。而又簡練的程式是,按照白鹿兩姓的輩分自高至低,同輩人再按照年齡長幼排出順序,先由死者的兒子或孫子代表全家人點燃三支紫香插入香爐,然後率死者的男女孝子長揖重叩三匝,跪在靈桌前垂首靜立恭候;白孝武在硯臺裡膏順毛筆尖頭,懸腕將死者的名字填寫進印紅的方格,再放下毛筆對死者行三鞠躬禮;孝子們再三叩首後退離出祠堂;五個小班子樂人在孝子蹺進祠堂大殿門檻時便奏起悠揚的樂曲,樂曲吹奏到整個儀式完畢,孝子退出祠堂才告一間歇;和尚在孝子長揖重叩三拜之後開始敲響木魚,誦唸誰也聽不懂的經文;待和尚閉起嘴巴不敲木魚時,樂人再接著吹奏。白孝武嚴肅恭謹地將所有死去的十六歲以上的男人和嫁到白鹿村的女人都填進一塊方格,而本族裡未出嫁的女子即使二十歲死了也沒有資格佔領一方紅格。這件牽扯到家家戶戶的神聖的活動,沒有出現任何紕漏或失誤,自自然然提高了白孝武在族人裡的威望。

白嘉軒只是在開頭展放族譜神軸和結束後重新捲起神軸時才來到祠堂,和全體族人一起叩拜。在儀式結束時,白嘉軒從一個個男女的眉眼裡看到了族人們輕鬆的神情,於是不無激揚地對族人們說了一句:“總不能叫牛車老窩在坑裡,得讓車輪子上路滾起來嘛”

鹿子霖始終沒有進入祠堂。他家沒有亡靈超度,不需上族譜並不是因由。白孝武在家裡向父親全面敘述這個浩繁的儀式時,沒有忘記這一點:“展軸和卷軸之前,我都給他說了時日,那人還是沒見露臉。”白嘉軒說:“你把他當個人,跑圓路數就行了。他來不來不算啥。我看那人這一程子又張張狂狂到處竄。人狂沒好事,狗狂一攤屎喀輕狂的……”

白嘉軒開始著手給三兒子孝義娶妻完婚的事。他指使孝武請來了媒人,再指令孝武媳婦炒下四盤菜,溫了一壺酒,說:“下來的路須得你跑。”媒人吃了喝了,就樂顛顛地跑到女方家庭說她該說的話,辦她該辦的事去了。白嘉軒把自家應該籌備的鉅細事項,一一交待給孝武去承辦。首一件事是淘糧食磨面,石磨一天頂多磨三鬥麥子,須得提早動手,而且必須估計到臘月裡常常不出太陽,無法淘曬糧食要耽擱磨面的可能。這件單純的活路交給腦子不大靈活的鹿三去辦,經管牲畜的事就由兔娃接替鹿三,年輕人常常耐不住石磨悠悠轉動著的寂寞。白嘉軒對孝武的安排做了糾正:“讓孝義磨面。他那個性子須得在磨眼裡磨一磨。”

三兒子孝義對哥哥孝武的指派瞪起眼睛:“我送糞拉土軋花,哪項活兒不比磨面重叫我磨面轉磨道,我嫌瞀亂”

當祠堂裡敲磬誦經的和聲停止以後,孝義和兔娃把積攢在圈場裡的糞肥全部送進麥田,又從土壕里拉回七八車黃土,晾曬到騰空了糞肥的土場上,曬乾後用小推車收進儲藏乾土的土棚。

秋天的陰雨和瘟疫耽擱了乾土的儲備。他和兔娃吆著牛車走向土壕,常是在濃霜蒙地的大路上碾下頭一道轍印,把溼土鋪開到圈場上去晾曬。倆人飢腸轆轆走進灶房咥兩個烤得焦黃酥軟的蒸饃,然後再跨進軋花房踩踏軋花機。在灶下燒火做飯的孝武媳婦給灶膛裡烤烘著一堆饃饃,讓幹活幹餓了的人先打個尖,也可以堵住爬出被窩就要饃吃的孩子的嘴。她對狼吞虎嚥的兔娃耍笑說:“兔娃,你跟人家孝義跑那麼歡做啥孝義是想娶媳婦哩,你蹦啥哩”兔娃明白這是說耍話,不在意地笑笑。孝義只顧大咥大嚼,不理會嫂子的挑逗。倆人十分默契十分融洽,歡歡蹦蹦踩踏著軋花機。

孝義對孝武把他和兔娃分開的分工無法接受,就去找父親申辯。白嘉軒說:“是我叫你轉磨道的。”孝義愣了一下,瞪了瞪眼。白嘉軒依然平穩地說:“你就要成家了。成了家你就是大人,不是碎娃了。得在磨道裡磨磨你的野性子。”

孝義就從早到晚日復一日囚在磨房裡,跟著黃牛或紅馬的屁股,攬起磨臺上磨碎的麥粉,再倒進籮櫃,然後就搖起搖把,咣噹咣噹單調的聲音磨得耳朵都木了。鹿三走進來,木然地攥住搖把說:“你出去耍耍。”倔拗的孝義把鹿三推出磨房門說:“我準備在磨道裡把我磨成你。”

白嘉軒沉靜地把握著各路準備事項的進展。在他看來,娶媳婦不過是完成一項程式,而訂親才是費心勞神的重要環節;能否給兒子娶回來一個合適的配偶,關鍵不在娶親而在訂親。白嘉軒閒時研究過白鹿村同輩和晚輩的所有家庭,結論是所有男人成不成景戲的關鍵在女人。有精明強幹的男人遇著個不會理財持家的女人,一輩子都過著爛光景;有仁義道德的男人偏配著個粘漿子女人,一輩子在人前頭都撐不起筒子;更不要說像黑娃拾爛菜幫子一樣拾掇下的那種貨色了,黑娃要是有個規矩女人肯定不會落到土匪的境地。他給孝義訂親時偏重考慮的是兒子的脾性,得選擇一個既有教養,而且要稍微活泛一點的女子,意在彌補孝義倔拗的天性。從媒人介紹的五六個物件中反覆對比鑑別,白嘉軒瞞著媒人託親借友打聽探詢,最終定下西康村一個女子。在這個女子用小推車推著她媽到冷先生的中醫堂就診時,白嘉軒在內室親眼觀察了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之後,才拍了板,把糧食灌齊,把棉花捆紮成捆交給了媒人。白嘉軒心裡十分滿意,這是三個兒媳中最稱心最完美的一個。給孝文訂親時,主要考慮到家裡急需用人,因而訂下一個比孝文大兩歲的壯實女子,但其餘各方面很是一般;給孝武訂親,原是冷先生託人提出願結親家,他已經沒有再選擇的餘地,不過這媳婦還算不大走樣顧得住場面,只是不太精靈;只有給三兒子孝義訂下的這個媳婦是一個無可挑剔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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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三舉行的婚禮鼓舞起整個村莊的熱情。這是瘟疫結束後第一頂在村巷裡閃顛的花轎,嗩吶奏出的歡樂樂曲衝散了死巷僻角的淒冷,一種令人激盪的生命的旋律在每個人心頭震響。因為是德高望重的族長的兒子完婚,白鹿兩姓幾乎一戶不缺都有人來幫忙,鹿子霖成為這場婚禮的當然的執事頭。他精明而又灑脫,把整個婚禮指揮得有條不紊秩序井然,他不時與當執事的男人和幫忙的女人調笑耍逗,笑聲顯示著熱烈和輕鬆。白嘉軒作為主人,不宜指撥任何人,裡裡外外只能依賴執事頭兒鹿子霖。他起始就對鹿子霖說:“哥把全套交給你了。”鹿子霖說:“你放心吸水煙去我今日碰到喝一盅的好機會咧”

這場婚娶儀式最不尋常的是朱先生偕夫人的到來。朱白氏陪著母親白趙氏有說不完的話題,朱先生被白嘉軒迎接到上房西屋自己的寢室就座,這兩個人坐到一起向來沒有寒暄,也沒有虛於應酬的客套和過分的謙讓,一嘬茶水便開始他們想說的實事。朱先生不吸菸不喝酒,抿了一口淡茶:“孝文想回原上來。”白嘉軒沒有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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