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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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嘉軒對鹿家這樁家醜自始至終持一種不評論態度。這樁醜聞從頭一天發生就傳遍白鹿原的許多村莊。白鹿村是醜聞的發源地,早就紛紛揚揚了。有的說鹿子霖和兒媳有那號事,有的卻截然信不下去;說有的人是根據鹿子霖一貫喜好女色的本性判斷的,證據是鹿子霖不止和田小娥有過,還和原上好多村子誰誰誰家女人都有過;鹿子霖喜好當幹大,在好多村子認下十多個幹娃。“娃娃的幹大,娃他媽的麻達。”凡是鹿子霖認作的幹娃的母親都是有幾分姿色的,掛上幹大的名號,和幹娃他媽來來往往就顯得非常正常了。說鹿子霖不會有那種事,是堅信鹿鄉約還不至於無恥到畜生的程度,關鍵是那女人自始至死也沒呔出和鹿子霖有那種事的任何一句具體細節,僅僅只說鹿子霖跟她好,那不過是守寡熬急了急瘋了的瘋言浪語而已。這種事只能在背巷土壕閒扯一通,沒有人做出裁決,屬於自然流傳。白嘉軒不僅不說,連聽這類話也不聽,遇見有人說這類話,他就掉頭拄著柺杖走開了。平心而論,他傾向於說鹿子霖有那種事的看法。他早都認定鹿子霖在男女之事上,實際就是畜生。但他不能說。世上有許多事,儘管看得清清楚楚,卻不能說出口來。有的事看見了認準了,必須說出來;有的事至死也不能說。能把握住什麼事必須說,什麼事不能說的人,才是真正的男人。這件醜聞之所以不能說,關鍵是背後有個冷先生。罵鹿子霖一句,等於罵冷先生半句;吐鹿子霖一口唾沫有一半就落到冷先生臉上。白嘉軒及時走進中醫堂,達觀而不無惋惜地對冷先生安慰說:“當初為了兩家好,沒料到把娃娃害了。不過,人都沒有早知道喀抓緊給娃看病……”

鹿子霖按照習俗為兒媳舉辦簡單的葬儀的那天晚上落了一場大雪。白嘉軒那天晚上失眠睡不著,直熬到下半夜才入睡,這是他平生很少發生過的現象。剛睡著又被一個奇異的夢驚醒來,再也無法重新入睡,便拄著柺杖在茫茫雪原上連滾帶爬朝北走去,天明時便跨進白鹿書院,讓大姐夫朱先生給他解夢。那時候,朱先生正站在院子雪地裡晨讀。

朱先生依然保持著晨讀的習慣。他開開門看見了一片白雪。原坡上一片白雪。書院的房瓦上一片白雪。大樹小樹的枝枝杈杈都裹著一層白雪。天闊地茫冰清玉潔萬樹銀花。世間一切汙穢和醜陋全都被覆蓋得嚴絲不露了。雪景瞬間消除了他許久以來的鬱悶。他漱了口洗罷臉,就取來書站在庭院裡朗聲誦讀。他大聲朗誦,古代哲人鏤刻下來的至理名篇似金石之聲在清冷的空氣中顫響。朱先生聽到大門被推開的響動,卻沒有理睬,聽到叫“哥”的聲音才扭過頭去,一個渾身粘著雪的人正朝他走來,像從雪窩裡滾過來的。那佝僂匍匐的形狀,朱先生幾乎誤看成一條凍得無處躲藏的野狗。聽見聲音,看見了柺杖,才辨認出白嘉軒來。朱白氏聞聲連忙給弟弟拍打身上的雪團兒,強迫他換下溼透的棉鞋棉襪。白嘉軒抿了一口茶,迫不及待地說:“我做下個怪夢——”朱先生驚訝地笑問:“就為一個夢,你黑天雪地跑來”朱白氏斥責弟弟說:“也不怕滾到雪窖栽死凍死”白嘉軒滿臉嚴肅的神色,鄭重地說:“這夢怪得很——

“我一輩子有一樣好處,就是頭一落枕就打呼嚕。鹿子霖拆我門房門樓,我黑天照樣睡下不醒。我只記得孝文娘死那一晚,我半宿睡不下。昨個黑怪。喝了湯跟咱娘問安時,就有些不自在,我想早點歇下。剛睡下,覺得心口憋得心慌氣短,就披上皮襖坐在炕上吸菸。吸菸嘛,火鐮急忙打不出火,越急越打不出,急得我冬冷寒天額頭上冒汗。總算是打著火了,可剛吸了一口,就把水煙壺裡的苦水水吸進喉嚨,整得我嘔了一陣子,吐了一陣子,還是燒躁瞀亂坐不住睡不下。我想我一輩子沒害過人,沒虧過人,沒做邪事惡事,這是咋麼了噢噢噢,大概我白嘉軒陽壽到頭了,閻王爺催我起程去陰家哩這也好嘛,該去就去,我也活夠數了,總不能掛在枝上不落喀……折騰到後半夜才睡著。剛睡著,就看見咱原上飄過來一隻白鹿,白毛白蹄,連茸角都是白的,端直直從遠處朝我飄過來,待飄到我眼前時,我清清楚楚看見白鹿眼窩裡流水水哩,哭著哩,委屈地流眼淚哩在我眼前沒停一下下,又掉頭朝西飄走了。剛掉頭那陣子,我看見那白鹿的臉變成靈靈的臉蛋,還委屈哭著叫了一聲‘爸’。我答應了一聲,就驚醒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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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越加睡不著,聽見咱娘在屋裡呻喚。我穿了衣服過去看咱娘咋麼了。咱娘說她做了個夢……那夢跟我的夢一模一樣我的老天爺,天下竟有這等奇事我沒敢給咱娘說我的夢,怕她更加犯心病,只安撫了她幾句……

“我起初想,是不是鹿子霖兒媳死得冤苦給我託夢昨日晌午剛把那可憐媳婦埋了。她是不是要向我鳴冤可怎麼又變成靈靈的模樣呢我睡不住,我就尋你來了。”

朱先生聽罷,沒有立即解析。

朱白氏驚訝地說:“天哪我昨個黑也夢見白鹿了,可沒有看出靈靈的模樣。白鹿飄著飄著忽兒栽進一道地縫裡……”

白嘉軒更加驚訝地盯著朱先生。

朱先生心裡說:白靈完了,昨夜完的。他不能給妻弟白嘉軒說這種凶兆,便不經意地說:“是雪的影響。乾燥一冬始得瑞雪。瑞雪滋潤天地萬物也滋潤人。人就發生異常心情,自然免不了做怪夢。白雪白鹿都是白的嘛”

白嘉軒對這個解析不甚折服,來時蒙結在心頭的緊張怯懼情緒卻鬆弛下來,但願如此更好。這時候他才感到渾身像散了架似的疲憊不堪,兩條腿已經僵硬,須得用手扳著挪到炕邊上。姐姐和言勸導他現在應該什麼事情都不要管,家裡族裡的事都交給兒子們去辦,這樣年齡和這樣身體佝僂的人只圖心情寬暢就夠了。白嘉軒說:“我早都不理事了喀”朱白氏反駁說:“為一個夢,你黑天雪地跑幾十裡,還說不理事不操心哩”朱先生要到前院書房去做文墨事,叮囑白嘉軒說:“不過你要記住昨天的日子。”

朱先生絕妙而詭秘的掐算不幸而言中,白靈正是在這一夜走向她的生命盡頭的。

在這個奇異的夢後十幾年不到二十年的一個春天,五個穿四兜制服的幹部和一個穿灰色軍裝的軍人來到白鹿村,尋問白靈的家。村人把那六個人引導到白嘉軒門口,指著那個在臺階上曬太陽的像狗一樣蜷彎著腰的老人說:“這是白靈她爸。”六個人接連和老漢握手。白嘉軒很不習慣握手拉胳膊的親暱動作,甚至有點反感地說:“要說啥要問啥儘管說儘管問,捏我老漢的雞爪子做啥”六個人中的一個說:“老人家,我給你說件使你老傷心的事,你可得挺住——”白嘉軒不屑地笑笑:“你們小瞧老漢了”那人就說:“白靈同志犧牲了……”白嘉軒“噢”了一聲,微微揚起脫光了頭髮的腦袋,用只剩下一隻明亮的眼睛瞅著藍天上的太陽沒有說話,有關女兒白靈的記憶開始復活。那人從提包裡取出一塊黃地上刻著“革命烈士”紅字的牌子交給他,他接到手裡看了看,依然沒有說話。那六個人在他面前站成一排,向他行鞠躬禮。白嘉軒這時才問:“靈靈怎樣死的”六個人商量好了似的,全都不說死亡的具體情況,只是籠統地說共產黨領導勞苦大眾進行革命犧牲的先烈成千上萬,讚揚白靈是個忠誠於黨忠誠於人民的好同志。白嘉軒接著又問死亡的具體時間。軍人還是籠統地說:“十二月。”白嘉軒問:“你拿莊稼人的曆法說。”軍人抱歉地笑著:“拿農曆說大概在十一月……”白嘉軒突然把靠在腿旁的柺杖提起來,往地上一拄,斬釘截鐵地說:“陰曆十一月初七”六個人驚訝地面面相覷,問他怎麼知道的白嘉軒以不可動搖的固執和自豪大聲說:“我靈靈死時給我託夢哩……世上只有親骨肉才是真的……啊嗨嗨嗨……”渾身猛烈顫抖著哭出聲來……

最終弄清白靈死亡過程的人是作家鹿鳴。這已經到了本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白嘉軒也死掉了,自然至死也不清楚女兒靈靈死亡的具體情況。鹿鳴翻閱一本專事追述死亡英雄的《革命英烈》雜誌時發現了白靈。

鹿鳴五十年代中期在白鹿村搞農業合作化時結識了白嘉軒,在白嘉軒的門框上看到過那塊“革命烈士”的牌子。他寫過一本反映農民走集體化道路的長篇小說《春風化雨》而轟動文壇,白嘉軒被作為小說中頑固落後勢力的一個典型人物的生活原型給他很深印象。鹿鳴讀了那篇追憶白靈生平死亡的文章,竟然激動不已,連著一週東奔西顛終於找到了文章作者。作者是一位滿頭白發的革命老太。老太太說她和白靈曾是同學,她和白靈一前一後被地下黨轉送到南梁根據地。白靈在根據地清黨肅反中被活埋時,她正在接受審查,就住在關過白靈的囚窯裡等待活埋。此時,中央紅軍到達陝北,周恩來代表黨中央親赴南梁制止了那場內戕,她才倖免於難。那時候,白靈剛剛被活埋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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