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連雨
上一章 返回目錄 下一章

沒有狂風驟雨,沒有傾盆大雨,沒有溝滿河平,沒有水漫秧苗,只因下的都是潤物細無聲、淅淅瀝瀝、洋洋灑灑的牛毛細雨、零星小雨、濛濛霧雨和五六天時斷時續的中雨……

雨絲在東風輕輕的吹拂下,無聲地潤進遍佈的小水坑內,在水面漾起一圈圈淺淺的圓圓的小小的波紋。

隨著下雨時間的無限延長,渾身披滿紫紅色鱗片的“花老斑”長蟲、背部有一條銀白色線紋的白龍線長蟲、全身精溼灰毛成黑毛緊貼在粉紅色皮膚上的老鼠……都在瞪圓溼漉漉的黑眼睛,鑽窟打洞地尋找一切可能往俺們的屋裡來尋找活命安家的地方。

其實屋內也好不到哪兒去,屋地溼粘,被褥潮溼、黴味濃重,傢俱表面生滿一層細密短小的白毛,手摸到哪,感覺哪裡都滑膩膩的;

屋頂的草溼透黴爛、堆積成坨,在裡面憋悶受屈的又白又胖的地狗子、金黃色的金牙蟲、灰白色的千足蟲、草綠色的蜈蚣、淺灰色的“草鞋底”(蚰蜒)和被俺們奉為神靈的“屋龍”(因所處地位的不同,在屋頂的花老斑長蟲就能享受這個尊稱,並受到俺們的保護),紛紛落在床上、屋地、桌面和人身上……

下來後,就低著精緻的頭不問東南西北到處亂爬,甚至有些小蟲子順著人的四肢、前胸、後背試探著爬進口鼻和耳眼。口鼻還好弄,只是噁心一下,“呸、呸”兩口就完事,可一旦鑽進幽深曲折的耳眼裡,就必須歪頭側耳向上,浪費幾滴金貴的香油才能將它連引帶逼地慢慢弄出來。

蟲子再多再兇也不可怕,它們總不能要人命,但“屋漏偏遇連陰雨”時,就危險了——草屋的土牆在雨水連綿不絕的飄灑和浸泡下,如果再讓黑色的雨水洇過屋頂年久失修的黃苜草、麥穰和成把的高粱秸,繼續向下慢慢濡溼屋內黃土拌麥穰夯實的牆,使牆皮一塊塊一層層脫落後,將很容易讓整座房屋轟然倒塌成一堆爛泥爛草、一座墳墓——

俺家大門朝向正西,門前是一條遍佈細碎、雪白石英石的淺淺河溝,只有在下雨的時候,才會有細流從地勢較高的老牛山方向流經黑山的南園地,在村外匯入沙河。河溝是溪流也是路,是村中一條古老而重要的貫通南北的交通要道。跨過溪流是黑山的菜園。

菜園有半畝見方,周圍是半米高的夯土牆,牆頂密插著掛滿細長圪針的紫紅色酸棗枝,防雞防鴨防鵝,也可阻擋人畜。園中的四季蔬菜,大都稀稀落落、葉黃根爛、營養不良的樣子。園中長得最旺的是一株小茴香,俺們因它叢生著青色的針狀葉片,常稱之為“刺溜”。俺家及附近人家,如果家裡炒肉、燉魚、煮雞時,就會謹慎得越過園牆,偷偷掐上一小把,據說它能增鮮提味。

為什麼要偷偷摘,而不是直接討要呢?主要是因黑山大的臉總像一塊鍋底的石頭,當你求完後,等了半天,這塊“石頭”半天不開縫,讓你辨別不清:是同意呢,還是拒絕?

黑山的黑臉也總是陰著,並用有些痴呆的眼睛直盯你半天才結巴著說:“嘚、嘚、嘚,行,摘吧,小心點,別、別,別弄斷了……”

現在,我見的吃的小茴香都像稻米殼,應是“刺溜”結的種子,可那時不知怎麼回事,從未見過它結過類似的種子或開出類似的花。

在菜園的西邊緊鄰的是黑山和他大的家——一間破舊的草房。

在那場曠日持久的雨下到一個多月的時候,我戴著溼漉漉的席甲子,在經過黑山家門口的時候,看到黑山大正從黑洞洞的屋裡側身出來,像雞爪子一樣的雙手,捧舉著一隻如嬰兒頭一樣大的四鼻敞口黑陶罐。

他戴著一頂不知是什麼做的黑灰色瓜皮帽,使他的頭看起來比正常人小一大圈,如一顆熟透風乾的酸棗。

我知道這是一隻盛葷油(豬油)的罐子。他正眯著混濁的紅腫眼睛就著門外的微光往陶罐裡看。

我好奇地進屋湊前一看,嚇了一大跳,葷油罐裡凝結的奶白色的豬油表面,爬滿了一層紫紅色的螞蟻,有的已經死亡、有的還在奮力掙扎、有的還在順著光滑的陶罐壁向上爬——前仆後繼,死而後已——寧願撐死、淹死在香噴噴的豬油裡,也不願死在雨水的浸泡下。

我趕緊對著他的耳朵大聲喊:“老老爺,油生螞蟻了,不能吃了。”

他搖了搖頭,又將油罐拿回屋放回原處。幼小的我也知道:再勸也沒用,他是捨不得倒掉葷油的。

就在我剛想轉身出屋打算回家時,忽然聽到屋頂傳來一陣“嘩啦”聲,接著看到一大坨黑乎乎的爛草自上而下砸進支在門旁敞口的鐵鍋裡。

驚魂未定的我仰頭一瞅,屋頂破了一個可以投進籃球的洞,透過洞口可以看到一片鉛灰色的天空,感到清涼的雨絲從上面飄下來。

【目前用下來,聽書聲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語音合成引擎,超100種音色,更是支持離線朗讀的換源神器,huanyuanapp.org 換源App】

這時,年近七十、腰弓腿顫的黑山大,驚呼一聲,居然迅速地撲到鍋跟前,用雙手快速地扒拉去蹋下來的腐草,露出了裡面灰色的麵糊,顫抖著雙手捧進一個粗瓷碗裡。

當時,我的肚子裡不知從哪突然冒出大量酸粘苦澀的液體,洶湧向嗓子眼……

就是在這天半夜,黑山家的草房無聲無息地坍塌了,只留下一堵犬牙交錯、半人高的後牆。

當俺全家被黑山狂躁的拍門聲驚醒,我恐懼地看到黑山突兀地站在俺大的鐵皮兩節手電光柱中,他裹著一條像長蟲皮似的溼漉漉的棉被,額頭不知被什麼東西砸傷了,一條半拃多長的柔軟皮肉、血淋淋地垂掛在鼻樑上,像鬼一樣,比鬼還難看,比鬼還嚇人。

俺大、俺娘趕緊安頓俺們弟兄三人回屋裡好好睡覺後,又喊來幾個鄰居將黑山大從堆滿黑泥、爛草、斷棒的廢墟裡扒了出來——

在持續五十多天的降雨過程裡,高架子四個生產隊一共倒塌房屋二十間,砸死兩人,砸傷七人,還砸死砸傷大小牲畜十幾頭。

據俺大說:黑山大剛被扒出來時,還清醒,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看著“嗚嗚”痛哭的黑山搖頭嘆氣。

俺大猜想他可能是對黑山不放心,恐怕他死了後,有些痴傻呆笨的黑山吃不上飯,活活餓死。於是俺大俯下身體對著黑山大說:“你就放心吧,大家夥都會照顧他的……”

黑山大才蹬蹬腿,長出一口氣,艱難地爬到灰鶴背上,西遊了。

埋葬黑山大的時候,我也光著紫黑色腳丫一踩一滑地跟上去看。

當墓坑挖到四五米深時,還是沒遇到一點乾土,每一鍁都是滴著渾水的黃泥。

剛挖的坑,一根煙的工夫就被坑壁周邊無數無聲的細流洇了個七成滿。身體壯實、滿臉麻子的二隊隊長王尚生和俺大徵求黑山的意見:“怎麼辦,就這麼個天,就這麼個情況,要不咱將就一下,還是埋了吧!”

一身重孝的黑山左手攥著沾滿泥漿、編成麻花、小臂一般粗的苘麻繩,右手拄著一根象腿似的柳木樁——哀棍子——

在俺當地,哀棍子的製作是有諸多講究的,不是隨便找根木頭就行——一定要鮮活的柳樹,並且柳樹生長的方位要儘可能靠近死者墓穴。樹定好,再選哪枝——枝葉是否繁茂,是否朝向西南方向伸展……至於哀棍子的粗細,就掌握在幫忙辦事的人手裡——他會根據“孝子”對死者生前是否孝順、為人處世是否得體、或者說和他本人處得是否融洽、又或者純粹想看孝子的笑話搞個惡作劇——粗細輕重適中,或者粗如菜墩、重似大石——黑山應屬於後者。

黑山一臉茫然地看著俺大的臉。俺大用手在他的後背輕輕拍了一下。

黑山於是跪倒就嚎:“大,大——”

沒有棺材,包得像襁褓裡的嬰兒比嬰兒長一點粗一點的黑山大,被王尚生和黑山的西鄰邵澤義用鐵鍁一個摁頭頸、一個摁腚……等黃色的泡沫從密到稀、從大到小後才抽鍁。

黑山大就此沉入了水底。然後,眾人一齊動手剷土回填並堆起了一個小土堆,給他也許極富離奇的人生畫上了一個句號——(未完待續)

上一章 返回目錄 下一章
熱門小說
神秘復甦明克街13號深空彼岸我有一劍唐人的餐桌不科學御獸神印王座2皓月當空光陰之外7號基地宇宙職業選手
相關推薦
一劍獨尊牧神記醫流武神玄武裂天星河大師,請收下我的膝蓋北斗壯士,乾了這碗雞湯極品贅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