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抬頭,已見許思顏立於身前。
揹著陽光,他的神色晦暗不明。
向來黑亮的眼眸倒也隱約閃過光芒,卻似有一線冷冽,一線惱怒。
"思顏?"
木槿站起身時,許思顏已經攜過她的手,掌心與她密密相貼,低低問道:"等很久了?"
木槿搖頭,"和明姑姑坐著說說話,倒也沒覺得多久。"
細看許思顏神色,雖微有不豫,倒也不見惱意,仿若剛才那瞬間的冷冽與惱怒只是她的幻覺。
他撫了撫她清瘦蒼白的面龐,輕聲道:"下面只怕還會勞碌好一陣子,我該讓你趁這會兒進些飲食才對。"
明姑姑忙道:"早吩咐他們在偏殿備了血燕銀耳羹,呆會兒都用一些吧!大行皇帝在天有靈,必也不忍見到皇上、公主哀傷成這樣。"
他們倒不曾絕食,但委實悲痛至極,這兩日亦是飲食俱廢。
尤其木槿,伴在許知言靈柩前,想著往昔寧靜平和相伴於武英殿的日子一去不復返,早已哀痛逾卒,加上第一日小殮,第二日大殮,然後將梓宮移至長秋殿供百官弔唁,內外不知多少的繁雜事務,忙得水都不曾好好喝一口,方才這般形銷骨立的模樣。
許思顏轉頭盯向明姑姑。
明姑姑心頭一跳,頓覺出他眉宇間的慍怒。
正不明所以時,許思顏淡淡道:"明姑姑,木槿在蜀國是公主,但在吳國是太子妃,下面更是皇后。從此便記得你眼前之人是大吳皇後,公主這個稱呼從此就收起來吧!"
明姑姑忙應道:"是,皇上。"
背上卻已密密地滲出了一層汗珠。
木槿入吳近四年,倒有三年被冷落空閨,與在蜀國做公主時無異,故而她從蜀國的近侍都只以公主相稱。去年二人終於圓房,但私下依然只稱木槿為公主。明姑姑喚順了口,方才當著許思顏的面,不慎又呼作公主,又與皇上二字並提,的確不妥當。
木槿瞅他一眼,說道:"方才應了母后多少事?這會兒心裡不舒服,拿我的人撒氣?"
許思顏慍道:"連你都是我的人,何況他們?這都預備入主中宮了,還一口一個公主,把堂堂皇后之位當成鳳儀院的楠木交椅,愛坐就坐,不愛坐可以瞄都不瞄一眼哪?"
木槿怔了怔,"才多大的事兒,說一聲就完了。眼看著皇上不是拿我的人撒氣,是拿我撒氣了?"
說著,她便要甩開許思顏的手。
許思顏忙握緊了,說道:"不拿你撒氣。"
木槿便默不作聲,跟著他往長秋殿方向行去,心頭卻兀自在猜測,方才到底是哪句話惹到了他。
許思顏外剛內柔,性情恰與她相反,何況又比她大了五歲,尋常相處向來容讓的時候多,便是慕容雪之事令他不快,也不至於遷怒於她。
走了片刻,許思顏才道:"我已應了母后,加封臨邛王為太傅,赦慕容繼棠無罪,繼續以其為廣平侯世子、並授官武衛中郎將。若他在北疆建功立業,另行擢遷。"
"於是母後用膳了?"
"用了。"許思顏聽得她話語中微帶嘲諷,心下明白,嘆道,"父皇駕崩,其實她跟咱們一樣難受。她的傷心半點不假。我們尚能彼此支撐扶持,她身邊又剩了誰?她雖有些自己的盤算,但待我向來不薄。只要慕容氏那些人不做得太過分,她便是我們應該時時處處敬重的皇太后。"
木槿點頭,"皇上所言有理。橫豎那太傅呀,世子呀,不過是些虛銜而已。只要她肯借坡下驢,先應了她又何妨!"
太后悲痛欲絕,一兩日不吃不喝那是帝后情深難捨,任誰都無法指責一星半點;但真餓出個什麼來,便是新帝不孝,難免惹人詬病了。
許思顏剛剛繼位,焉能留個把柄讓人指點評說?
故而安撫住慕容雪才是第一要務。
許思顏明知慕容氏縱容不得,還是應下這些要求,除了母子之情,自然也有這些考慮。但他聽得木槿一語道破,又禁不住瞪她一眼,"瞧你這張嘴兒刻薄的!我跟你說,再怎麼不喜歡她,她究竟是母后,不許過分了!"
木槿道:"放心,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人若犯我,有一刀,還三刀。
許思顏心中替她補全了後半句。
或許因為夏歡顏的原因,入吳近四年,木槿向來和慕容雪不親。
去年木槿小產,慕容雪不顧她身子,笑裡藏刀逼其交權,更讓木槿心生嫌隙。
許知言病重後,二人時常見面,話語間明裡暗裡的交鋒已不只一次。方才慕容雪將一碗清粥盡數傾於木槿身上,未必不是刻意報復。
許思顏明知自自己這小妻子也不是個好相與的,再不知是喜是愁。
眼見快到長秋殿,那邊有太監急急前來稟道:"回皇上,蜀國太子蕭以靖前來致祭!"
木槿不覺眼睛一亮,急奔上前要細問時,許思顏猛地將她扯住,強拉至身後,才道:"傳蕭以靖涵元殿見駕!"
"是!"
太監轉身離去。
木槿兀自目光閃閃,看著他前行的方向,問道:"五哥過來致祭,為何不直接引他至長秋殿?"
許思顏道:"長秋殿正忙亂,多有不便。我頭一次見這內兄,倒要先敘會兒話,順便問問蜀國那邊境況。這內兄是蕭尋一手教導出的繼承人,必定與眾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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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槿道:"那我先隨你去涵元殿吧!"
許思顏低頭瞧她,眸光幽幽暗暗,半晌才道:"看你白得跟鬼似的,眼睛又腫著,怎麼見人?不如先去吃點東西,拿熱手巾把眼周敷一敷,好些再見他吧!我可不想讓他覺得我虧待了他妹妹。"
木槿遲疑片刻,才道:"好!"
遂與明姑姑先行前往長秋殿。
許思顏立在原處負手瞧她,卻見她走出幾步便不由自主般放緩了腳步,抬眸凝望向涵元殿方向。
日光下,她近日蒼白清減的面容敷了層淺金的光,又彷彿浮上了淡淡的緋。
許思顏不由捏緊了拳,才低低吩咐稍遠處跟著的隨侍,"擺駕涵元殿!"
昭和宮裡,桑夏姑姑正侍奉慕容雪用膳。
慕容雪拿銀匙一小口一小口喝著,曾經明麗的雙眸依然深陷眼眶,烏洞洞的令人心驚。
桑夏垂淚道:"娘娘早該想開些,新皇稟性忠厚,即便不是親生,想來也不會虧待娘娘,何苦為難自己?"
慕容雪忽"咯"地一笑,嘶啞而森冷,"為難自己?我怎會為難自己?桑夏,你當我真的是想死麼?"
桑夏愕然。
慕容雪狠狠地吞嚥著,那糯軟的清粥艱難地衝破喉嗓間翻湧的氣團,慢慢滑入腹中時,帶著被拉伸般的痠疼。
還有淚嗎?
當然...沒有了。
便是有,從此也只有自己狠狠嚥下。
若再為他流一滴淚,旁人怎麼看她不知,但她第一個瞧不起自己。
她慘然笑道:"我當然不會想死。死了又如何?生前可以相敬如賓,死後只怕連相敬如賓都做不到了吧?他心愛的歡顏早在那裡等他了,還不早早過去相親相愛,哪裡還會顧得上再看我一眼?"
桑夏道:"那娘娘便好好活著。皇上年輕,下邊需要娘娘指點的地方多著呢!便是不喜歡新皇后也沒事,娘娘從此是太后,皇上嫡母,怎麼著也壓她一頭,她有不好的亦可慢慢教訓她。"
慕容雪道:"我也懶得教訓誰...只是我終究不甘心,不甘心我這一輩子..."
她不由看向宮外,看向長秋殿的方向。
因虛弱不堪,她終究無法在那邊守靈,可眼前來來回回,都是那人翩然交錯的身影。
或是素衣公子,溫雅病弱,笑意微微,或一代帝王,雍容沉靜,眸光清寂。
來來回回,無時無刻不在牽引著她的目光,她的心神。
她的眼睛裡永遠有著他,而他的眼裡從來沒有她。
再怎麼端莊雍容,她在他面前總是那樣狼狽不堪。
她是他的妻子,又似乎從不是她的妻子;她是他的皇后,可似乎從沒好好當過他的皇后。
他隱忍地看著她培植心腹勢力,提拔孃家親友,極少指責,更不會斥罵。
他只是用來霜雪般的眼神冷漠地看著這一切,然後愈發謹慎地教導愛子為君之道,同時設法壓制慕容家勢力的無限制擴充套件。
一切都那麼無聲無息。
原來就有的隔閡便在這無聲無息裡越來越深。
彼此雍容溫和的微笑,如面具般牢牢吸附於他們的面容,再看不到一絲真心。
她含辛茹苦替他養大了兒子,而他必定早早等候著兒子長大,長大後好告訴他,她不是他生母。
最終連她養大的孩子也和她越來越疏遠,越來越生分。
從錦王妃,到皇后,再到皇太后。
就這麼一輩子,榮華富貴,萬民景仰。
她一直想要的那個杏花飛舞裡沉默獨坐的盲眼公子,卻彷彿從未得到。
一輩子,想要的終是沒有得到。
甜糯的清粥愈發咽之不下。
她自嘲地大笑,但那自覺再也不會落下的淚水,卻成串成串地自眼角滾落,伴著呻吟般的嗚咽。
"我不甘心,不甘心呵..."
涵元殿大太監王達親自將蕭以靖引至螭蚊包金的高高門檻前,陪笑道:"太子,皇上在裡邊候著呢!"
皇上自然是新皇,是他妹妹木槿的夫婿。
蕭以靖一身素服,眸光微暗,緩緩踏入涵元殿。
他本是奉國主之命前來探病,可未至吳都,便聽聞吳帝已然駕崩,探病便成了致祭。
早聞得大行皇帝停靈於長秋殿,而涵元殿是尋常處置政務之所。若是尋常人家,亡者為大,當是叩拜致祭後方才與主家見禮敘話。但許思顏既已繼位,先叩新皇以明君臣,亦合禮數。(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