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微一怔,武威太后竟然如此輕易就放我出城了?
武威太后似看破我心事一般,道:“只要大魏是啟陵做皇帝,孤便不指望用哪個女子來換他的一城一池。孤把你提前送回魏國,只是怕涼國哪個人打錯了主意,拿你去要挾什麼人,到時候又是一場風波。”
我僵僵行了一禮謝恩,儘管心裡感念武威太后,但還是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
天尚還早,武威太后的人早已將我的東西打點好,我望了望日頭,怕是等不到蘇瀛來接應,我便能回到魏國了。束手無策的我此時只能等到回魏國之時,再遣人聯絡蘇瀛,但願不要連累了他落入涼國之手才好。
車馬在外面行駛了數日,穿過荒漠、穿過楓林,我問芸兒,芸兒亦是一個字也不漏,我雖心裡著急,但終究也是無計可施。一路上看走的方向,大抵是沒錯的,直到看見涇陽的酒招,我才意識到我們已經快到長安了。
已是深夜,車子在國公府門前亭下,我就這樣到了家。幾日的顛簸再加上沒日沒夜地趕路,下車的時候我只覺得手腳發麻、頭暈噁心,腳下一軟,扶住我的不是芸兒,亦不是雲岫。
“倒比預計快了半日。”元澈冷不防地出現在我面前,旁邊是已從漢中回來的馮讓和太子府兵。
現在的我,頭髮鬆散,嘴角因為一路睡眠不好起了水泡,衣袖皺了好幾日,這已經足夠狼狽。然而更狼狽的是,元澈手中拿著的帛書正是我前幾日在武威太后處謄寫的誓書。
“今生今世,至死無悔。”他嘴角噙著笑,半分得意,半分冷嘲,“寡人沒記錯的話,這是你第三次許下諾言,只可惜每次你翻臉比誰都快。”
我冷笑道:“臉上翻雲覆雨的變化又如何能比人心變得快。至於誓言麼?不過是白紙黑字、隻言片語,當此亂世,還不是逢場作戲,以求活路,殿下就真的輕易信了麼?”
元澈將帛書扔到地上,奪過兵士手中的火把,付之一炬,道:“寡人幼年便曾聽聞武威太后的手腕與賀丞相相比亦是不遑多讓,想必也只有她老人家才能讓你寫出這樣的東西來吧。只是寡人一向輕信,如此心機,倒是白費了。”
片刻,元澈依舊是一副事務性的語氣,“你兄長行刑日期提前了,明日廷尉會進行最後的提審。”
我細細回想起之前的事情,恍然大悟,然而奈何受制於人,於是僅僅規規矩矩行了一禮道:“臣女多謝殿下告知。”
倒是馮讓情急道:“姑娘可別錯怪殿下。殿下接到陸公子提前行刑的訊息,親自前往武威,求了武威太后,這才拿到舞陽侯與涼國將軍黃累互通的書信。”
“本想此番只是拿到了書信,卻不料你也在武威。”元澈的臉色生硬如鐵,“若非吳玥寫信告訴寡人你遇刺出逃、武威太后說你在夏陽被涼王擒一事,寡人才懶得接你回來。只是武威太后有意多留你幾天,寡人也是無法。”
我雖不知元澈與武威太后都說了些什麼,到底也能猜出幾分。元澈因兄長一事,來見武威太后,武威太后送了一個順水人情給他,一轉身和我開起了條件。
“蘇瀛。”我微微皺眉,莫非蘇瀛是元澈授意來將兄長行刑提前的訊息通報與我的?然而仔細一想,若蘇瀛真是元澈遣來的,那他一定知道武威太后會在幾日之後放我回來,大可不必冒險入宮帶我出去。
元澈皺了皺眉,似有一絲不快道:“怎麼忽然提起他?”沉默片刻,復又道,“舞陽侯要商議秦姚與蘇瀛的婚事,蘇瀛昨日才入京。”
我恍然想起蘇瀛曾經說過他與我兄長是舊識,他手中又有我兄長的信物,此番來武威,想必是受兄長之託。蘇瀛是邊關重將,若入京,必有魏帝手詔,且在途中是不能耽擱的。他如此冒險趕到武威,定然費盡周折。我不能讓他因為這件事情降罪於魏帝,更不能讓他人知道陸家和手握兵權之人有什麼關聯,於是我只道:“兄長一事,蘇將軍是出過力的,陸昭不知如何酬謝。”
“既然你不知如何酬謝,寡人代你酬謝便是。說到底,以你的境況,又能拿什麼謝他?”元澈說的不假思索,此時馮讓已經領人駕著馬車到了門口,元澈道,“明日廷尉審理你兄長,你也不必費心,父皇這些天郊祀去了,你還是在府裡老老實實想想五日後見父皇時,如何說清你離開漢中、擅自掌兵一事罷。”
元澈走的急,並未透露明日如何了結兄長一案的隻言片語。其實我心裡並非沒有感念他,至少我知道,武威太后借我兄長一事命我效忠元澈,並非元澈授意。
武威太后並非凡俗之輩,之前她對立嗣的看法和對保太后的品評更是令人嘆服。她沒有必要在送給元澈一個順水人情之後再送他一個人情。若深論,這紙誓書在元澈手中對我其實毫無約束作用,履行誓言與否原不在這一張紙上。反而如果這張紙在元澈手中,若被別有用心的人發現,倒會陷害元澈一個結黨營私的罪名,陸家亦是難逃死罪。武威太后若這樣做,豈不與她力保元澈的目的矛盾?
我想,這份誓詞最初應該並不在元澈手中。然而個中緣由,我卻想不通。不過現在也好,元澈已然將這份誓詞燒掉了。
兄長的案子在次日有了迴音,所有的信函在廷尉審理之後被扣押,信函涉及舞陽侯秦軼手下的副將羊懋與涼王的驍騎將軍劉通。然而茲事體大,舞陽侯畢竟是長公主夫君,屬於八議之列,通敵對於他人來說雖是罪無可赦,但是對於皇親國戚和有功之臣仍有轉圜餘地。魏帝郊祀未歸,八議這道程式就無法進行,案子自然結不下來。
而羊懋這邊,死死咬定書信是偽造的。由於戰爭尚未結束,劉通沒有抓獲,也無法證實書信的真偽,案子也就暫時擱置了。
倒是元澈上疏,向魏帝陳明了其中曲折,魏帝故而允許兄長先回府中禁足。
第二日一早,我照例在母親處晨省,隨後換了尋常的服色,由雲岫陪著,從國公府側門乘馬車去了若盧獄。元澈在料理完兄長的事之後就匆匆回前線了,只遣了馮讓與我一起來接兄長。若盧獄是專門關押朝廷要員和皇室親族的地方,因此門口守衛的士兵皆堅甲利刃在身。且其門對正街,尋常官宦家的車馬不能走,好在元澈早已料想周全,將魏帝恩准兄長回府的手詔給了馮讓,也算過了明道,一路上暢行無阻。
到了門口我並不急著下車,只需等馮讓承上魏帝手詔通報。
馮讓正與戍衛總領交談,裡面忽然走出個獄卒來,邊走邊問道:“可是傅黃門郎來了?”
戍衛總領聽罷,臉色一變,一個巴掌扇了過去,道:“胡說些什麼?是靖國公府的來了。陸公子的枷子開啟了沒有?”
那獄卒打了個趔趄,縮頭縮腦道:“昨日就卸了,右監大人還請了醫館的人來過。”
我心裡驟然一緊,只覺得不妙。人一旦入獄,除卻老幼病殘,一律按照罪行佩戴相應的刑具。此番兄長遭他人陷害,隻身入獄,只怕受了多少折磨。然而想起初次入宮時,姑母曾說過姜昭儀的內侄姜禰為廷尉,掌刑獄,而如今陸家式微,我也不好發作。
獄卒引著我們進了內院,陪著小心道:“陸公子今日一早放出來的,雖然在牢獄裡,但身體沒病沒災的。”走到一個小屋前,一邊命人開門,一邊道,“亭主這裡就是了。”
房間很小,想必是許久未用過的,裡面全是灰塵,窗戶上也結了一層厚厚的蛛網。坐榻上鋪了個破舊的席子,泛著一股子怪味,兄長就坐在席子上,穿著一件深灰色的囚衣,閉著眼睛,也不說話。衣服、頭髮還算乾淨,看得出來是梳洗過的,但他臉上和手腕上的傷痕卻更加觸目驚心。脖子上是一大片淤紫,雖已上了藥,但依舊是一片血肉模糊,可見是用了枷刑。
我見此情況早已按捺不住,不禁心頭大怒,沉聲道:“名為用刑,何異於殺人。”
“亭主此言差矣。”
那聲音細長尖挑,此時立在我面前的是一男子,頭戴長冠,額髮高而臉略尖,透過他的服色判斷,可知他便是九卿之一,廷尉姜禰。
我冷笑道:“姜廷尉聞風而來,不知有何高見?”
姜禰亦不退縮,道:“用刑之典,由來尚矣。肇自古先,以及三代,而聖哲明王未曾改。刑者,非殘民過戮,而是救奸。當日亭主兄長以誤軍之罪入獄,處以枷刑,不過是使刑者思為惡之永痛,並無它意。自然,此案如今尚有待查確,但依當時情形,眾人皆不知羊懋與劉通書信往來之事,對陸公子也只是以罪論處。亭主博學多識,深明皇典,定能明白刑法惠侔造化之處,還望海涵。”
我打量姜禰許久,思忖片刻。按照他那番話,所用枷刑只是在他們不知情的情況下所做的適當處理,魏國刑法原是依各朝刑律而定,但其中也不無模糊的地方,比如內監用刑就是一處。我若輕言責怪,並不佔理。更何況,從姜禰的言談舉止來看,他也並非庸碌之輩,而是頗有才學,如此更應該小心應對。
我只淡然一笑,不予置喙,轉身命雲岫拿來早已備下的換洗衣裳。(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