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都篇二一 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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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政殿的後暖閣有一張足夠睡三四個女人的龍榻,從前只睡著一個單薄的年輕人,那個男人常常會在噩夢中驚醒,會掙扎著起身然後呼喚她的名字,於是馮善伊便會奔過去將他攬在懷中,同時感應出積攢於他體內所有的恐懼與迷茫。拓跋餘,或者是這個世界上最無助的帝王。

只是今日,熟悉的龍榻上卻睡著另一張熟悉的面容。

夜風很涼,這室中卻透不出一絲冷氣,暖得燻人。太醫說這是要為皇上出汗,將內火鬱毒憋出來,人就清爽了。借由昏光,擋著簾帳,馮善伊跪在榻前已是好幾個時辰。她是來謝恩的,順便探病,然後便如此刻這般,一跪不能起。直到榻上的人咳了咳,漸漸醒轉。

榻前崇之挑起了一角帳子,遞入湯藥。又似乎過了許久,崇之退下,碗中湯藥可見未少。

馮善伊朝前跪了跪,以好讓榻上的人看清楚自己。

靜了半刻,拓跋濬勉力坐起身來,很淡的聲音傳出來:“雲中嗎?”

“是個好地方。”馮善伊笑了笑,而後抬頭看了他,“傳言說您沒有把他葬在皇陵,而是移去了祖地陵寢,是那裡嗎?”

拓跋濬沉閉雙目,吸了一口氣:“你也好離他近一些。”

馮善伊頓覺釋然,站起身來由崇之手中接過湯碗,走上前去,跪在他榻前道:“不吃藥,總是不好。”

拓跋濬果然睜目,就那麼淡淡掃了她一眼,目光便移去他處。

她會心一笑,自己品了一口,又道:“我雖跪了那麼久卻沒碰這藥碗。如今也試著喝下了。投毒這檔子事,至少我不會做。”

拓跋濬沉眸低笑一番,轉手接過藥碗一口吞下,終道:“我知道用毒最狠的人,在下毒時會預先服下解藥,以己身試藥後,再去害人。我皇祖父太武帝不就是這般死在了宗愛手中?!”

“是。我也預先服瞭解藥。”馮善伊竟也隨著開起玩笑,轉手將空碗遞出去後,盯著他蒼白消瘦的手指道,“那您為何還喝呢?”

“投毒這檔子事,你不會做。”拓跋濬重複了她的話,“這話,我信。”

“我是有心投毒來著,因為實在冤枉。”馮善伊索性認真道,“對著宮內嬪妃雨露盡施,到我頭上便是一盆禍水栽下來。您自個縱慾過度,鬱火積結,再由陰風激起了病。我成了禍害龍體的那個。您說我冤不冤枉。”

拓跋濬細細聽著,未覺不然,口中只不過淡淡糾正了道:“你當自稱臣妾。”

“是,臣妾這二字換來好一出災禍。”馮善伊說著嘆氣,轉念又言,“您剛剛也沒自稱朕。”

好凌厲的嘴,又好伶俐的腦袋,聞此拓跋濬稍抬了抬眉,不動聲色:“方才朕說信你,是以一個常人之心言信,並非一個帝王之心。所以不稱朕。”

這話頗有些道理,馮善伊挑不出毛病,便點頭坦然道:“您話中有話,想要說拓跋餘是以帝王之心信我,所以才落得帝王死江山的後果?您拐著彎罵人,倒也有水平。”

“帝王死江山。”拓跋濬琢磨起這幾個字,微皺額眉,“這五個字太高,他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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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善伊抿唇,稍輕了聲音:“我雖不是什麼忠貞不渝碧血丹心的女子。”

拓跋濬隨著她話一併垂眸,只等她把頭仰起來說盡口中的字眼。

馮善伊果然抬頭,字字言得清晰:“可也不準您這麼說他。”

拓跋餘是個好皇帝,卻是沒能遇上好時機。

“在你心中,他是好人?”拓跋濬聲音很平,似那麼不經心的一句話,卻敲了她心頭,重不可堪。一個憑靠謀殺了自己的父親從而登及皇位的帝王,會是個好皇帝,卻能算得上好人嗎?

“不是在說我冤枉的事嗎?如何提了他。”馮善伊顫了顫唇角,只是鎮定笑著,飛快道。如果將話就話言下去,她或許會越來越慌亂,於是此刻適時打住最可。

拓跋濬點點頭,確實無意糾纏,緩緩言:“論說你也不冤枉。搶朕的被子,是實事。”

“人說不知者無罪。”她盡顯無辜,言辭理直氣壯,“夢裡做的事誰又知道。”

“你可不是夢裡。”拓跋濬拾起榻前書冊,掃了幾眼,淡道,“上床便將被子奪了去。”

他,果真是裝睡。

馮善伊釋然而笑,搖搖頭,正經著道了一句:“不過這也不重要了。即便我沒搶被子。您一樣會暈倒。太醫也一定會說縱放過度。”

拓跋濬將頭從書中仰起來,想了想,點頭:“嗯。”

還真是淡如死灰的人,馮善伊見他連解釋都不想的模樣,於是退身拜了拜他:“我這就算謝恩別過。”

拓跋濬沒有看她,只對著書本道:“取道信都,再北上雲中罷。”

馮善伊皺緊一張臉,疑惑:“那不是要繞好遠的路。”

劃在書上的一指,頓了頓:“隨你。”

馮善伊再不能說什麼,她見拓跋濬這架勢似乎也不再想搭理自己,於是明眼色的往殿外退,只退到簾端卻又似想起來什麼,認認真真道:“無論是身為帝王,還是常人,拓跋餘都沒有信過我。一次也沒有。”如若他信了,或許,也不至如此。所以,盛傳的說她是亡國禍水,這話的確偏頗。

室中燈火抖了抖,執書的拓跋濬未動分毫。

“朕想來,何時見過你。”他靜了片刻,終於出了聲。

本欲退步而出的馮善伊突然愣下:“皇上是指在先帝身邊?”

他搖頭,頓了頓,緩緩道:“是那一年皇祖父壽筵,你父親攜了你兄妹三人齊來賀祝,獻上的是......八寶御紋蓮璽。燕皇室的國器。”

馮善伊隨之一笑:“皇上何來記得如此清晰。”

“因為那後來的事。”拓跋濬突然揚起臉,燈火微漾,映出他挺秀的眉峰,是一臉平靜得不能再平靜的神情。他慢條斯理言著之後的記憶,“皇祖父甚喜歡那物什,揣在手中把玩。筵席上他大醉,看了一眼璽中漢字脫口而出——‘漢狗’。伺機群臣獻媚,多在那隨應。皇祖父得意極了,瞥著你父親道,‘馮朗你說,漢人是不是狗’。”(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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