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中篇之七 君心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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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時,李嫿妹宮中的女侍前來接御女回宮,馮善伊恰有幸見到了那位嫿妹口中惦念不休的玄姐姐,那個叫玄英的宮人。碰面一剎那,玄宮女目中的驚詫引了馮善伊注意,雖不記得她們二人何時見過面。但馮善伊多少能猜出這宮人從前在魏宮見過自己。二人什麼沒有多說,當著李嫿妹自如若陌生人般初逢的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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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時,方媽為打破沉寂的氣氛,隨口談了句言笑話:“我見李御女那肚子便知道,這一回定是個男孩。”一句話畢,馮善伊總算有些輕鬆,江山後繼有人,這也意味著她和小雹子一時的安寧。可是,總不能長此以往,避得半刻安寧,總還有那麼長的路要走。

馮潤聽明白了方媽的意思,自小敏感的她微微皺了眉,舀了一勺粥硬塞了小雹子口中:“你個笨蛋,還不快吃。”

馮善伊轉過馮潤肩頭,幽幽念著:“丫頭,讓我好好來看著你。你最近是不是有些不正常了。”

馮潤一袖子甩下湯勺,從凳子上跳起來,恨恨盯著馮善伊:“弟弟是蠢,孃親更是蠢,明明是自己的,偏推給人家。”越說越激動,眼中不時冒著水光。

馮善伊抬臂要拉她,更由她猛地揮開,一時引得方媽也不知如何是好。

“你,你想反是不是?!”馮善伊有些惱,撐著桌子底氣不足道,“別以為我說不過你,打也打不過你。方媽,把你鞋底給我!”兩袖皆抹起,扭頭便要抽方媽鞋底。

方媽跳了一步躲了開,見這仗勢是又要亂,忙兩方告奶奶哀求道:“祖宗們,千萬別鬧。這可不是雲中,要論罪受罰的啊。”求不過,只得伸臂將馮潤掩了身後,方媽從來覺得這母女二人上輩子絕對是魔障,總也不會這輩子打鬧得沒完沒了。自馮潤懂事後,更是時時刻刻與自己母親處不過。這二人有一刻不見對方都是想得心癢癢,若是見了,自是大小杖無以數計。

此一刻,只有小雹子最興奮,他也不吃什麼粥了,跳到桌上呼啦一把覆了粥碗,敲著筷子上竄下跳,邊鼓搗邊喊起從前雲中老宮人教他念唱的歌謠:“打呦打呦打,罵呦罵呦罵。好閨女,好娘爹,打一團啊罵一團,愛呦愛呦愛。”

“這是幹什麼!行言做念如同粗鄙村人,可有規章可循?!”

門猛地由外推開,一同映出拓跋濬黑青的臉,他殿前議事吃了滿肚子火,自不能去李嫿妹那裡怕言語不順傷了人心。只得繞了後院來,見得滿室亂景,無處可發的火,自如沖天一怒,宣洩得酣暢淋漓。

拓跋濬這一吼,幾乎能將房梁衝頂上天。

“哎呦哎。”小雹子第一個反應是從桌上滾下來,扭著母親裙尾,“壞壞,老虎來了。”自那日雲中一吼後,也不知師從了誰,小雹子張口談起自己老爹時便念老虎。也是後來馮善伊才明白,他喊老虎,是因拓跋濬常衣袖口常繡著的虎豹。

“我們這是培養感情,親子同鬧同樂。您想參與要排隊。”馮善伊背後的手一揮,方媽即明眼色的將馮潤和滿臉粥汁的小雹子牽了下去。

拓跋濬沒理她,揣著奏摺直入書閣間,長袍滑了地上,滾著湯汁米粒,他皺死了眉,提著袍角繞開。

馮善伊探出頭去召喚幾個宮人輕手輕腳過來收拾殘局,剩下的光景只得守在書閣對隔的軟榻上自尋樂子,半天工夫的荷花繡成了白色豆腐渣,棋譜擺了好卻覺得無趣,終是逃出了案上擺了幾日的佛經,一筆一筆抄起來。四年來默佛經養成的習慣,無所事事便以這些打發時間,抄著抄著便也睡過去,再醒過來時,更聲響了起,驚得她忙坐起身,擦了口水向書閣望去,燈依然是亮著的,偶爾有翻頁的聲音依稀傳出。

“馮善伊,你過來!”這一聲由閣中飄來。

馮善伊壓著困勁兒往裡走,進了書閣,扶著案前坐了團椅中,靜候問訊。

“你站那。”拓跋濬轉過身來看了她一眼,滿手的奏摺擲了滿地,突兀地抬了袖,“站那,容朕罵罵!”

馮善伊打了個呵欠,困得發暈,索性不吱聲地站了身來,立在他說的位置上。

拓跋濬圍著書案轉了一圈,大甩了袖擺,猛拍了把椅木:“穆伏,朕多次下詔免黜朔恆兩州賦稅徭役。這州衙郡縣報上來的摺子怎麼會說,稅役重難堪負。揣著天家皇命,榨著百姓汗血,是你們在吃幹飯,還是朕在吃!”

馮善伊打了個嗝,幽幽道:“晚上喝的是粥。”

拓跋濬仍是陷在自己情緒中,背過身去,又恨恨落拳於桌上:“閭里空虛,民多流散,綏導無方。佞邪當途,百官多貪,為法混淆,昏於政!司徒陸麗,朕封你做尚書,你竟屢次瞞報百官之不法,是與同流者共罪!”

馮善伊稍有些醒轉,抬眼看了看面目緋紅的拓跋濬,才知他這是把當朝上不能說的話一口氣言盡,把奏摺裡不能罵的字眼盡數托出。皇帝做得如此怨恨窩囊,倒也著實辛苦。

拓跋濬猛得進步,一袖直指馮善伊,咬牙怒喝:“乙渾,當今天子起用個漢人又如何。胡漢皆是朕之子民。朕告訴你,朕不僅要用他高允,還要賞他封他!你率千軍萬馬揭竿而起,朕也無所畏懼!”

馮善伊睜開雙眼,只覺一番痛罵中,方才那句正是罵得她心眼舒坦,隔了許久,她愣愣道:“您,再罵一遍!”

拓跋濬怔住,忙收回了袖子,抿了唇聲音稍低:“朕,罵這個做什麼。”

他要起用漢人,不僅是起用,甚至要排除萬難,將大權賦予一個漢官。

他方方說了那句,胡漢皆是......子民!

馮善伊只覺滿心滿眼都歡騰而起,睏意倦意全無,面上詭異地笑過,而後忙握緊拓跋濬袖口,討好道:“皇上您渴不渴?餓不餓?累了罷。臣妾給您捶捶肩。”不等說盡,即是轉了拓跋濬身後,軟拳輕砸向他後背。

拓跋濬不解地皺眉,反握住她手,將她拉至身前,低了聲音:“朕將你罵傻了?還是你瘋了。”

她只是垂著頭,沒有吱聲,許久搖了搖頭。

他從未見過這模樣的馮善伊,於是命她抬頭,她還是不動。

他只抬手一勾,毫無溫柔的勾了她下巴,直對著她表情。

素白的臉比平日更白,裸色的唇隱隱發顫,能看出深深抿過的齒痕尚泛著紅印,那一雙眼睛似團著玉,晃一晃,便能落出水來。長睫抖了抖,她移了開視線,只不知向何處望去。

拓跋濬一驚一愣,松了手,轉過身去,手搭了墨臺上:“是朕罵得兇了嗎?”

馮善伊果斷一笑:“您罵得越兇,我心裡許是越痛快。”

“朕,也痛快。”拓跋濬嘆了一聲,稍又揮袖,“你下去吧。”

馮善伊應聲欲退,只走出幾步,才又覺得不對,袖子擦了鼻子,皺眉看了眼拓跋濬:“皇上,貌似這是我的屋子。”

“難不成,趕朕走?”拓跋濬明顯不悅,拂了袖子重新坐下,才發現方才觸過墨臺得的右手髒了,那紙蹭了蹭,卻越發不堪,連連甩手道:“這天下都是朕的,還有什麼是你獨有?”

馮善伊點頭,這話聽著倒也沒什麼不合理,頭一回好脾氣地準備退下。拓跋濬才又抬眼,猶豫後低了頭,淡淡地沒了表情,口中輕道:“你今夜可以留下。”

馮善伊怎麼聽著這話該從自己嘴裡說出來才對,剛想回嘴,又覺無趣,退回外間繼續抄經。但也不知過了幾更,這一回她真是撐不住扶著案頭便睡過去。隱約中只覺燈滅了又亮,再不知多久,身後漫上腳步聲,似乎有人坐了身前,耳畔有經書一頁一頁的翻。聲音似幻如夢,一時讓她感覺惠裕又回了來,正敲著她桌頭,催她醒來背經。

馮善伊苦了一張臉,雖不睜眼,口中卻是咿咿呀呀:“藥王,當知是人、自舍清淨業報,於我滅度後,愍眾生故,生於惡世......生於惡世......”

他身側持著經書的拓跋濬不禁冷笑了笑,信手翻頁,淡聲接問:“而後呢?”

“生於惡世......”馮善伊吞了口水,頭偏去另一側,呼吸漸沉,“惠裕,你且饒了我吧。我任罰,任罰......”柳絮奪窗而入,落了鼻頭,她揉了揉,再無聲息,這一睡,便極沉。

夜梨芬香撲鼻,似覺人沉入睡梨中央,落得人比花輕。土壤是新灑過雨水的泥濘,她怕踩髒了素鞋,於是只拎起,朝著梨花深處而去,梨樹一步之間幻滅,升起梅花映天緋紅,樹下梅花妖精披著淺白色衫衣赤足於地間嬉鬧。她們揚起頭來,衝著她一笑。

“立子去母,如今你兒被立為大魏儲君,你有什麼不能知足?大魏國君血脈中延續著一半漢人血統,你當稱心如意。還不如快快受了賜死,與我們一處逍遙。”(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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