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 馮善伊的宣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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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嗎?

她扶緊身後的廊柱緩緩撐直了身子,立在他之前,哀涼的目光穿越他:“你們不是愛情。是慾望,是她殘忍的貪慾,和你愚蠢而荒唐的愛欲。我沒有見過這樣的愛情,足以毀了一生的愛情。”

“因為你從來沒有愛過!你愛我身側的後位,你愛著將能成為偉績傳世的英明君主,你愛的是那個能助你滌清血脈中恥辱與仇恨的男人,是可以實現你內心痴望願景的人。這些,都不是我。你所愛的,不過是自己與生而來的命運而已。”散亂的長髮滑過他蒼白的雙目,比風更哀愁的是他徹骨無助的內心。那一刻,他做著世上最無比愚蠢的事情,以嘲笑一個女子赤誠的愛情從而緩解自己思念另一個女人的悲痛。再也沒有比這更刻薄。

“這樣說,真的會好受嗎?”她靜靜挑起悲涼的笑色,淡淡道,“很好。脫下你的龍袍,扔了你的皇冠,像普通人一樣走出去,越遠越好,領著那個女人遠走高飛去實現你們絕無可能的愛情!”她會睜大眼睛去看,看他所謂至高無上甚至引以為傲的愛情,是什麼模子。然而那一刻,她沉浸在屬於自己的悲憤之中,似乎忘記了銘刻在拓跋餘內心底如秋水般的孤獨蓄勢而發,那一洩竟是不可收拾。她萬沒想到,他終會以孤獨完成一份不可能的愛。

***

熟悉的平城宮門,

熟悉的金橋魏水,

熟悉的七峰山巍峨獨立,

熟悉的如洗碧天青蒼古木,

目中所視一切,其實從未遠離,皆在日夜所思所夢之中。

三個月後,御駕親抵北宮門,文武眾臣跪俯御道迎駕而歸。漫天鼓聲炮響,隆重典雅的儀帳,

這座沉寂了許久的都城動員所有一切的熱情營造出一副盡顯帝王龍威尊傲的盛世畫卷。熱鬧,喧囂,浮誇之後,皆是一派隱匿的冷漠。

然而這一次回都,拓跋濬沒有出車,沒有召見前來接應的丞相百官,甚至連那些跪了金水橋兩側的宮妃仕女都沒有多看去一眼。他選擇漠然地回宮,踏上宣政殿百級玉階時,他稍頓下步子,旋身俯視縱深四百尺的煊赫廣場,審慎而鎮定地將他們一一收了目中。

馮善伊此時已由車中出,隨著眾人跪於階下,遙遙仰目時,恍惚覺得那目光之中有一分明隱約落了她頭上。她垂下頭去,不做再望,凝著日頭下青磚地間映落出自己模糊的跪姿。

拓跋濬入殿的身影散去後,金水橋兩側的女眷紛紛起身,馮善伊孑然一身望去,依稀有曾以熟悉的面孔如今卻故作不識般由自己身前冷漠走過。數十位稍有身份的妃嬪三三兩兩入由宮人引道西去。退避的宮女太監竟如躲晦氣般爭先搶步走開,便是留下的,更離著馮善伊幾步之外。耳畔只言碎語低低傳出,馮善伊自當不聽,自作不識,立起身來朝著西宮行了幾步,卻聽得身後竊竊的一聲“主子”忽傳。

腳下一怔,馮善伊轉過身,見青竹正落了身後,四年後個頭高了不少,如今梳著最卑微仕女的平髻瑟瑟立了風中。

“你這丫頭。”馮善伊連連走近,將她凍紅的一雙手捂在自己懷裡,“生出幾分眉眼來了。”

“主子。”青竹夾了一聲哭腔正是埋入她懷中,瘦弱的雙肩只打鬥,“您總算回來了。”

遙遙的,立了宣政殿外的崇之見到這一幕,招手喚來一個小公公,將手中擋風的袍子遞了他手中又交代了幾句。那小公公得了命,匆匆跑下殿,直奔馮善伊身前跪地討好笑道:“奴才順喜。崇之公公吩咐了,說昱文殿仍是給主子留著呢。以後您大小事兒皆可差使奴才。主子說個話,奴才就跑腿。”

馮善伊看了他一眼,又看去殿上崇之轉身而去的背影,由他手中接過了袍子反替青竹披了上,拉過青竹腕子即是隨順喜一併西去。

清冷的昱文殿,雖久未居人,卻好似每日有人打掃般,除了庭院落葉雜碎了些,殿內諸物擺設皆是無染塵埃。順喜燃了盞燈,言是宮裡一切齊備,只是差了暖爐炭火之類。

“奴才明兒前去先給內務府報個應需,讓他們先把咱殿裡的火爐燃起來。今夜暫時也就辛苦主子了。”

順喜這番話恰也是實話,馮善伊從前也是宮人出身,和內務府那些個交道總算也不是一日兩日。她塞了幾兩銀子給順喜,只道:“冬日的烤火錢按規矩是由各宮月俸中扣去,如今我剛回宮,內務府那邊自是拿不準俸祿。明日報需時咱就自己拿銀子墊烤火錢。餘的就當賞你跑腿的了。”

順喜一聽樂了,揚言現在便要去內務府交待,揣了銀子扭頭轉出殿。

馮善伊拉著青竹入了內室,本想給自己和她尋口茶喝,可這昱文殿上下,連個招呼茶水的宮人都沒有,著實清冷。青竹未等坐下,忙急道:“主子,我不能多留。我是從尚服局偷跑出來的。就為了看主子眼。一會兒還要回去。差著好些活兒沒有做完。”

從六品承衣刀人(北魏侍奉嬪妃宮人名)直落為魏宮最低階的女工,馮善伊也不知青竹潦草幾言之後到底藏了多少辛酸。她一手提了燈盞,另手拉過青竹手背,昏燈下,青紫凍瘡尤其明顯,舊傷覆蓋了新傷,早成潰爛。

“你在哪個手底下做事?”馮善伊氣惱詢問。

青竹收回手腕,自不敢言。

“虐待我的婢女,就是甩我臉子。”

青竹忙搖頭:“主子,眼下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奴婢趕著來見主子,就是想來告訴您一聲,奴才沒用,沒能照顧好春姑姑。她那樣一把年紀了卻還跟著我們入尚工局,辛苦撐了那麼久,還是,沒能等到您回來。就差一步......”

姑姑信裡言春留守宮中未去守庵,可方方御駕歸時,她連春半個影子都未看到,她卻從沒有把事情往最壞去想。

她很安靜地聽完青竹斷斷續續的話,一時忘了做反應。胸口很熱,越來越燙,咯咯作響,像是由什麼鋸了開,那一定是天底下最鈍的刀,一刀一刀生生磨開裂縫,直到完全鋸斷割碎。

她沒有哭,只是把頭垂了下去,盯緊自己袖口栩栩如生的藍紫蝶花,那是春一針一針縫上去的。她那時答應過春一定會穿著她縫的衣服回宮,如今她回來了,替她縫上這些精美花紋的人卻丟了。

“什麼時候的事?‘她低聲只問了這一句。

青竹依依揚起頭來:“酷夏最難熬的時候。主子若早回來三四個月,也可以......”

是那時。馮善伊恍惚明白,便在那時,所以拓跋濬欲言又止,只說了還是帶她回來得好,這好,便是為了讓自己送春最後一程嗎?

五臟六腑似乎糾結了在一處,狠狠抽搐著。每當這種時候,她都會這樣勸慰自己,是最後一次,最後一次分別。拓跋餘離開的時候,她告訴自己,他是離開自己的最後一人了,赫連在她懷中失了溫度時,她也是這樣告訴自己,不會再有這樣的噩夢了。後來,李敷也走了,她只當自己又做了一個荒唐的夢。再沒有什麼能夠失去了,已經一無所有了,可偏偏,老天還是覺得她得到的太多了,多得不能承受,所以刻薄小氣地剝奪。

如是此般,那麼她終於有些明白了,拓跋餘的離開,只是所有一切悲劇的開端。

梅花在靜謐的雪夜中孤零零垂下枝頭,白粉團簇顫巍巍俏生生。鞋底踩過薄薄的一層細雪發出輕微的沙沙聲,馮善伊的步子本來就輕,於這九曲瑤廊更顯靜寂。青竹說春的骨灰被奉在太后理佛的小祠堂,她如今只是想帶她走。

小宮人匆忙趕了幾步前去傳報,堂中木魚聲漸落,緩緩地由內拉開一扇小門,暖暖的燭光映了出來,那一片明光中只案上青藍色雕鏤雲花的瓷瓶最刺目。

太后常氏素衣間別了蒼白梨花,誦經七七四十九日之後,又是四十九天無聲憑弔。她沒有回身,只是餘光略到馮善伊緩慢迎上的步子。太后別過頭去,心頭不知有何撞了撞,正也發酸。

馮善伊走至案前,將瓷瓶細細撫摸著,便似兒時摸去春光亮圓潤的額頭。她將瓷瓶抱在懷裡,臉貼了冰涼的青花,轉身欲走。

太后忙起身,抬臂竟也是要奪她懷中之物。

馮善伊連撤了幾步,冷眼看去這位太后娘娘,佔有慾另她此刻沒有辦法壓抑自己對她強烈的憤恨和厭惡。就如此刻常太后眼下烏青的鬱色,在她眼中,都是惺惺作態的虛偽。

太后伸出的臂沒有收回,嘶啞的聲音傳出:“是我的姐姐。”

馮善伊依然不肯放手,反是攬得更緊,聲音一低:“對我而言。這個人,是母親。”

那一刻,這兩個本不該有任何交集的女人,卻升起了同樣的心境。

太后幽幽一笑,昏燈橘光下,蒼白透明的肌膚映出青紅細弱的血脈,她點頭,淚光閃爍:“是年長十三歲,像母親一般將我養大的姐姐。就讓我守著她吧。就像我出生時她守護我一般。”

“既然那麼心疼她,活著的時候,為什麼不守護?!不是皇太后嗎?這樣尊貴的身份,守護一個平凡宮人很難嗎?”心神激盪,她不覺得這個人有哪怕一絲真誠的感恩之心,“在她生時都沒有盡到守護的責任,這樣的人,沒有死後守護的資格。”

太后由這一聲擊穿了傷口,那樣痛,卻又回不出一個字。痛苦地皺緊眉頭,她也是個人,也有自責,悔恨,惱怒,固執的權例。

馮善伊看著她,溫然道出一句極冷的話:“知道什麼樣的人最可怕嗎?”

太后深抿的唇壓抑著顫抖。

馮善伊含了冷笑:“一無所有的人最可怕。”

擁有一切的人,最可悲,因為終有一日將陸續失去。

一無所有的人,最可怕,已經沒有能夠再失去了,便不會在意任何。

“所以,請不要逼我成為一無所有的人。”

聲聲刺耳,字字錐心。請不要......逼我成為一無所有的人。

絕然的聲音模糊散去,太后仍處於恍惚之中,她第一次注視到馮善伊揚起頭決絕的姿態,竟是像極了那個人,她的父親馮朗,恰也是自己這一生唯一愛過恨過的男人。

“姑姑。”李申刺耳的聲音穿透佛堂。

太后忙垂首拭著目中淚色,再偏過頭去,看向來人:“你怎麼來了。”

李申於瞬間怔愣地望住姑母身後的馮善伊,兀然僵了修長的背影。嫋嫋檀香中,她極力壓抑自己無能鎮定的心緒,有一絲恐慌,一絲憤怒,一絲......無力躊躇。她還沒有做好準備迎面再度歸來的馮善伊。

“您過得好嗎?”馮善伊一臉清冷看去李申,似寒暄的平和鎮定。

李申輕咬齒間,淡淡的聲息若有若無:“為什麼要回來。”

馮善伊抱緊懷中瓷瓶,大步走了出去,側肩擦至李申,微頓了步伐:“因為太怕了。”

李申轉過頭,須臾不動地凝緊她,細細斟酌她言中那二字:“害怕。”

清寒的冷氣吸入肺腑間,馮善伊陡然回了目光,恰如凌利刀鋒流曳:“好怕自己悄無聲息地死在那樣偏僻的鬼地方,就此讓某些人釋懷得意。”

李申猛得仰起頭來,眸中閃爍驚愕精光,她咬著字眼,卻只能喚了一個“你”。

馮善伊凝著這一張赤金綴玉華美至無懈可擊的面容,飛眉如秀山挺立,黛眼雲波,櫻桃紅的點唇盈然秀麗。裙角遊曳垂擺的線條一日清溪蜿蜒,婀娜身姿盡顯成熟女子所特有的嫵媚。這宮中果真沒有能比她李申更美的女人了,然而這美卻如此另人畏懼。她那高踞雲端玄機深沉的姿態之後是硃紅石榴裙擺下掩埋的森森白骨累累然。蹙金絲的百束裙,遍繡鸞紋的雲花自升騰起那一張張曾比花顏更美的面容,馮善伊逐漸看清了那些熟悉的面孔,那樣平靜的赫連巧抬輕眸,始終一言不發深思遠慮的李敷,燈下持著針線淺淺凝笑的春,還有許多許多,那些流朱倩影只一晃又散逝。最終,她之面前,仍是被魏宮蠶食了真正面容美麗得毫無生氣的李申。

“自今而後。”收回彷徨的迷離,馮善伊一笑置之,“大魏內宮只是兩個女人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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猝不及防的驚愕只是一瞬間,李申雙眉輕軒,作了淡笑:“就憑你。與我鬥,你也配嗎?”

“至少。”馮善伊停了腳步,笑意迸發,瑩瑩抬目,“還配得起贏過你。”(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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