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魂魄與檀香(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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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一團火光是暖黃的顏色, 映著柳拂衣的臉, “倏”地一聲, 那抹黃慢慢變做了灰紫,黃紙的邊緣卷了起來, 細細的煙霧升騰起來。

手中最後一片追蹤符也燃成了灰燼。

寒鴉四起, 一排烏壓壓的蝙蝠譁啦啦掠過他的頭頂。

越往前走,前路越狹。

他跟著那幾乎淡得看不見的煙霧走, 冷靜地觀察四面的響動,猛地以手撥開樹枝,果然見到前面的空地上出現了一隊黑影,左右各四,整整齊齊、無聲無息地抬了個血紅的轎子,正在飛快地走著。

那轎子也像是幻影似的, 細節全融在模糊不清的光暈中, 隨著前後擺動,幾乎飄飛出了幾縷紅光。

最後的一點煙霧徹底消散在此處。

柳拂衣無聲跟著,沒有看見那棵被慕瑤刻了菱形標記的樹。也就是說, 他現在徹底脫離了陶熒刻意困住他們的地方, 正往妖物的大本營去。

不知為何, 他心中有一股強烈的預感,感到那紅色轎子裡坐著的就是慕瑤。

——她還好嗎?

他決心不再等了, 將身上僅剩的十張攻擊屬性的符紙一一排開,飛快地抽了三張出來,沾了快要乾涸的血跡, 一筆劃過去。

三張符紙迅速燃燒起來,轉瞬間凝成一把狹長的光劍,柳拂衣握住劍柄,從樹叢背後一躍而出。

光劍帶著熊熊烈火猛地向下劈開,血紅的轎子“咣噹”一下落了地,抬轎的黑影四散逃開,發出淒厲的鳴叫。柳拂衣輕盈地立在轎子頂上那個小小的攢尖上,劍鋒轉了一週,宛如砍菜切瓜似的將那八個小鬼攔腰斬斷。

“呼——”黑氣凝成的怨靈沾到光劍的剎那,全部慘叫著消散。

四周安靜下來,荒郊野嶺,林木蔥翠,地上落著一頂血紅的轎子。那紅漆的顏色格外刺目,就好像被塗滿了雞血。轎子口的厚重簾子上依稀繪製著鸞鳳和鳴的紋樣,下面綴著流蘇,一動不動。

柳拂衣猶豫了片刻,照理他應該警惕陷阱,不該輕舉妄動。

可他此刻心亂如麻,腦海中依稀回憶起許多被他遺忘的事。

六年前破敗的慕府門口,那個總是冷著臉的美貌少女撿到了他,一個人千辛萬苦地將他拖回房間,每日默默無言,細心照料。

適逢慕家傾頹,慕懷江、白瑾遭遇橫禍,未得善終,全家上下除了慕氏姐弟,全部因大妖一紙反寫符殞命,整個捉妖江湖,都在看慕家的笑話。

那個少女年僅十五歲便不得已做了慕家的家主,她表面冷冷清清,雷厲風行,其實在夜裡,她便做回了慕家大小姐,將白日壓力磨難痛哭一場。

其實,第一日他便醒了,從那天開始,每天閉著眼睛聽著這個素不相識的少女坐在他床畔,對他有一搭沒一搭地傾訴心事。

她只剩個弟弟,可她是姐姐,長幼有序,不能對著弟弟露怯,她走投無路,乾脆對著個陌生的捉妖人說,反正他昏迷著,最能保守秘密。

只要門閆著,她就是十五歲的慕瑤,是他陌生又熟悉的朋友,會思念爹孃,憂心前路,面對挑釁氣得渾身發抖,面對侮辱委屈得直哭。

但只要門開了,走出去的就是冷冷清清的慕家家主,術法高深,為人高傲,細細瘦瘦的肩膀,扛起整個沒落的捉妖世家。

第六日,慕瑤喂他喝藥,他一時忘情,動了眉心,少女當即像是受了驚的雛鳥,猛地將藥碗放在了桌上,語無倫次道:“醒……醒了就自己喝。”

她想到數日以來,傾倒多少話,不知內心被他窺探幾何,羞紅了臉,奪門而逃。

他望著那背影,心中一片深重的憐惜。

他本獨來獨往,但從那以後,再也沒有離開過慕瑤。他什麼也未曾說過,卻總是陪在她身邊,盡他所能幫助她,照拂她,乃至於教她用符,陪她歷練,兩個人在一起肩並肩,心照不宣地做了一對遊俠。

只是,她越長大,他們越熟稔,她越是獨立倔強,不肯跟他敞開心扉,遇事只會自己扛著。

“瑤兒?”

轎子裡無聲無息。

他飛快地挑起簾子,與此同時,光劍在手,咬著牙斜著劈下去,直直削去了轎子的頂。

如果裡面有埋伏,此舉應該斷了它的後路。

轎子沒了頂,內裡破舊的坐塌和猩紅的地毯暴露在他面前。

裡面空無一人,坐塌上放著幾件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

不好。

他心頭一墜,手卻已經不受控制地拿了了衣服,擺在下面的是淡黃襦裙,上面是月白上襦,中間夾著香芋紫色的抹胸,那紫色分外溫柔,只是染了斑斑血跡,鐵鏽味混雜著一股熟悉的梅花冷香。

慕瑤的衣服。

他的手顫抖起來,眼裡疏忽瀰漫了濃重的殺意,小木塔自袖中躥出,旋轉升上天際,轉眼間變做半間房子大小,視窗光明如火燒。

他已經認出這裡的路,順著這條小路再往前走,就是舊寺,如果他沒猜錯,陶熒會帶著慕瑤在那裡等他。

而慕瑤既是獵物,也是誘餌。

“九玄收妖塔聽令:”他的拳頭攥緊,聲音格外低沉,彷彿依稀是獨來獨往的少年時期那股冷酷無情的味道,“妖邪穢物,死有餘辜,許你大開殺戒,片甲不留。”

妙妙拖著一條傷腿,一瘸一拐地自林中走回來。

她有常識的,知道這礙眼的小匕首拔不得。老師說了,腿上有大動脈,要是輕舉妄動,搞不好血濺三尺,直接飈上天花板,她即刻就涼了。

就算是安全模式……她也慫。

林中樹木瀟瀟,皆是冷意,她睜著一雙烏溜溜的杏眼,四處觀望:不就是群眾自救嗎?現在她拼死拼活為慕瑤搬了救兵,怎麼也算是將功補過的大功臣,到時候慕聲說不定還要反過來感激她,簡直是再好不過。

那溪邊又黑又冷寂,她待不住,溜達溜達就出來了。

她一路走回大本營,篝火已滅了柴火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被風吹散了,樹下只剩她撇下的衣服,一個人都沒有。

“奇怪了,柳大哥不是昏著嗎,能去哪?”

她四下望去,發現不遠處一從蓬草簌簌抖動。她靠近了看,突然發覺蓬草背後藏了一團烏漆漆的黑影,險些將她嚇得背過氣去,還沒緩過勁兒來,身旁又憑空傳出一個蒼老的聲音:“殿下……殿下在哪?”

這……這怎麼還有生人?

那團黑影瞬間抖得更厲害了。凌妙妙看見它掙了掙,頭上露出了鳳簪優美的輪廓——原來是端陽帝姬!

她心裡明白過來幾分,回頭一看,清冷的月光下,嘴裡殷切地喚著“帝姬”的那個老頭,半隱在叢林中,虛虛浮著的一團,既沒有腳,也沒有影子。

嚯,堂堂端陽帝姬,讓一隻鬼纏住了。

妙妙走到蓬草背後,一巴掌拍在端陽肩膀上,嚇得她險些失聲尖叫,猛地回過頭來,臉色慘白如紙。

她蹲下身來,眼帶威脅地對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隨後扶住她的肩膀,壓著她趴得更低。

眼見是熟人,端陽帝姬驚恐的神色消散了一些。

妙妙對著她的臉左看右看,一把拔出了端陽髮間那根價值不菲的赤金簪子,端端正正插在了自己頭上。

端陽死死瞪著她,氣得直發抖,都什麼時候了,她還……

“殿下,您在哪裡?時間不多了,快跟我來!”這叫魂般的聲音一出,兩人都僵住了。凌妙妙看了她一眼,轉身走出了蓬草叢。

“哎!你幹嘛!”帝姬大驚失色,揮舞著袖子,對她拼命做著口型。

好不容易才來了個認識的人陪她,她才不要再一個人待著……

凌妙妙讓她纏得脫不了身,轉身指了指蓬草叢後面的小塊空地,嘴唇微啟,臉色格外冷淡:“蹲好。”

端陽的氣焰頓時滅了——凌妙妙是有張小家碧玉的臉,平素顛三倒四,怎麼看都是個有些咋呼的官家小姐,可是這一天卻完全顛覆了她心中的印象。

這人裙子上滿是血,腿上還插著一把匕首,再加上先前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她如此表裡不一,跟慕聲一樣,無論如何對端陽都是恐怖的存在。

妙妙在帝姬無聲的控訴中,徑自走到了老頭面前:“本宮不是就在這裡嗎?走罷。”

那怨靈立即頓住,許久,才充滿警惕地問:“帝姬……是你嗎?”

開什麼玩笑,連聲音都不一樣……

凌妙妙哼了一聲:“老眼昏花的東西,不是本宮又能是誰?”她伸手撫摸著頭上的簪子,聲音又脆又響,如同珠玉噼裡啪啦碰撞在一處,“你仔細看看我頭上的赤金鳳簪,方才那個丫頭戴不戴得?”

她言語一出,那股嬌縱睥睨的氣勢便將這怨靈唬住了,確實,比起剛才那顫巍巍的女孩,眼前這個兇巴巴的似乎更像帝姬一點……

凌妙妙幸災樂禍地看著老頭的鬼魂。他本就矮小,還佝僂著背,頭頂只到她胸口,氣勢先矮了三分。

非但如此,原著裡還說了,興善寺怨靈因為火災的關係,眼睛都讓煙燻壞了。這幫教眾魚龍混雜,本就是烏合之眾,莫名其妙成了怨靈,沒幾個人追求上進認真修煉,所以除了陶熒,其他人至今還是熊瞎子。

不僅瞎,而且傻,還是一盤散沙……

端陽在原著裡讓這夥人抓了去,差點搞成了神經病,雖然主角團搭救及時,她沒丟性命,但被燒壞了腳趾,烙下了殘疾,後文出場時,脾氣變得愈加偏執。

現在由她這個知道劇情的人代為受過,也算是愛護隊友。

況且,陶熒在慕瑤那邊,想必此刻正在和柳拂衣大戰八百回合,眼前這些小鬼成事不足……

送到門口的人頭,撿不撿?

見他神色猶豫不決,妙妙氣勢洶洶地接道:“本宮不是你們的神女嗎?”

老頭抹了一把並不存在的汗水,神色瞬間恭敬起來:“是……是,神女。”

妙妙在袖中一掏,掏出手帕,手心攤著兩枚黑黑的舍利子:“喏,那你看看,這是不是你們的聖物?”

老頭伸手一摸,摸到舍利子的瞬間,登時面容扭曲開來,炸了毛似的跪地求饒,只差以頭搶地了:“是聖物……是我們的聖物……”

妙妙越發疾言厲色:“我是神女,又有聖物,那你還在這裡猶豫什麼?”她拍了拍腿,“本宮剛才急急追你,摔了一跤,現在腿疼得走不了路,你還不快想辦法!”

那怨靈趴在地上,伸手急急招呼。幾乎是立刻,草葉響動,遠遠地來了一隊小鬼,一共八個,左右各四,搖搖晃晃地抬著一頂紅色的軟轎,快步走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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轎子落在她面前,八個小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呲牙裂嘴全都趴在了地上,老頭趴在最前頭,神色畢恭畢敬,小心翼翼地支起手,將簾子掀起了一個角:“請請請……請神女上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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