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是有些年頭了,”鏌鋣抬起手,在對方試圖更近一步時,猛一把將他手腕扣進掌心:“偃師。”
乍一聽見這兩個字,何偃的手微頓。
手指仍穿插在眼前那片銀色髮絲裡,如刀刃般暴長而出的指甲隱在其間,無聲無息,至林寶珠那雙眼半指寬的距離堪堪停了下來。
這麼近的距離,林寶珠的眼睛卻是一眨不眨,就如先前手指險些被折斷時的平靜。
見狀鏌鋣眼簾微垂,繼而松了鬆勁,任由何偃將手腕從他桎梏中緩緩抽了回去。
眼角餘光壓著身側的林寶珠。
這個前一日像只活躍的蘑菇般在雨裡到處蹦躂的小姑娘,這會兒搖搖晃晃靠在他肩膀上,像只木俑般僵硬,勉強地維持著站立的姿勢。
但手裡尖尖一枚刀刃,卻分毫不差抵在他脖頸的動脈上,冰冷刀光舔著一絲血色。
“從來只聽說偃師以鮫絲控制俑人,不知幾時竟改作鮫族歷來不屑的喑蟲耍弄起了傀儡人?”
偃師是個古老得幾乎快被人忘卻的詞,無論對鏌鋣亦或何偃來說。
昔日東海有鮫人,以鮫絲駕馭的木俑宛如活人般栩栩如生而著稱。
鼎盛時甚至能以那些木俑成兵,聽聞三界大亂時,他們曾以這樣一支詭兵抵禦來自魔族的強敵。
卻不知後來發生了什麼,一夜間全都異化成了吸食人血的怪物,遭到天譴,被滅了族。
此後經年,世上再也沒有東海鮫人,亦再也不見當初那些在鮫絲的駕馭下,比真人還要靈動的俑人。
何偃便是鏌鋣所見過的最後一代鮫人。
此時已完全沒了曾經鮫人的模樣,他端坐在馬背上,十指纖纖不留一絲蹼的痕跡,唯有異樣粗壯的指關節,尚且留存著一丁點曾經鮫人族的原始模樣。【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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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說】
轉了轉被握得發白的手腕,他俯瞰著鏌鋣脖頸上被刀刃劃出的那線血絲,微微一笑:“有意思,麒麟出,馭麒麟者卻魂不知所蹤。想來以您現下這個狀況,應是不會與我為敵,不如你我各退一步?”
“怎樣各退一步?”
何偃沉吟片刻:“聽說大人的骨舍利被地火燒灼了整整八十一天,由此身魂分離,至今已有千餘年。雖何某也曾受過相似折磨,終究比不得大人所受的苦,所以何某想問一聲大人,甦醒至今,可曾聽說過當朝的汝南王華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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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不過問人類王朝更迭之事,亦不知曉當朝王族都有哪些。偃師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不瞞大人,當今聖上在尋一件流落民間的皇庭寶物,若大人願獻出此物由何某交回,大人的自由之身可請汝南王為大人重造。”
“重造?”鏌鋣抬眼,暗紫色的眸光裡讀不出任何情緒:“重造成你這般模樣麼?”
簡單一句話,亦是不見摻有任何情緒,卻令何偃目光微沉,纖長的手指在馬繩上緩緩合攏:“何某的樣子,讓大人見笑了。”
“見笑倒不至於,我只是有些好奇,什麼樣的皇庭寶物會勞煩偃師親自出尋。”
“大人應聽說過不動明王大天印。”
“聽說過,相傳帝王二十五寶璽之一。不過,這對人類權貴來說如此珍貴的東西,不知偃師為什麼會尋到我等這樣浪跡天涯的平民頭上?”
“大人不必與何某虛與委蛇,不動明王大天印還有個俗名,叫鎖麒麟。”
“既如此,偃師直說即可,偃師此行大費周章,原是為了要本王的骨舍利。”
“那不過是困住您的囚籠。”
“呵,無論它是什麼,也是區區凡人可配染指的?”
“大人就甘願終生為它所困?”
這句話出口,何偃如願以償見到鏌鋣那雙幽深的瞳孔閃過一絲異色。
因而並不急於聽他給出的答案,只安靜觀望著眼前這頭麒麟的沉默。
曾經見過他恣意狂放的模樣,便知曉自由對他來說是何種意義。他是大殺四方的神,不是為佛珠護法,斷情斷欲的羅漢。
果然不出片刻,便見他淡淡一笑。
“總好過落入有心者之手,為所欲為。”
聽見回答的一瞬,何偃微揚而起的嘴角凍結了一霎。
他目不轉睛看著眼前這張臉。
繼而不由哂笑:“果然,在佛珠身邊待久了,也沾了所謂佛性,聽聞麒麟王墮世一如入魔,誰能想到最擅殺戮的黑麒麟有朝一日也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話音未落,忽見林寶珠手裡鋒芒一閃,鏌鋣目光狠狠一凌。
急伸出手,刀尖沒有刺入他的脖子,卻是一個反轉徑直往她自己的咽喉上刺了過去。
鏌鋣迅速阻止卻已來不及。
眼見著那柄尖刀就要齊根扎入林寶珠的喉嚨,所幸須臾瞬間,她手腕一滑,刀尖緊貼著她喉嚨劃到了她肩膀上。
劃出長長一道血口,好在僅僅只是一道傷口。
繼而刀光一轉,帶著滿刃的血漬再度抵到林寶珠的喉嚨上。而她渾然不覺,只抬起茫茫然一雙黑洞洞的眼睛,順著身體內某種牽引,對著鏌鋣綻出一道無知無覺的笑。
“鋣大人,三思。何某不願與大人為敵,但如今在其位謀其職,還望大人見諒體恤。”
說完,何偃手指一抬,就見林寶珠揚手一揮,原本抵在自己咽喉上那把刀徑直扎往鏌鋣心口上扎了過去!
狠且準。
鏌鋣紋絲不動。
只由著那把刀落到自己身上。
然,刀尖刺入一瞬,飛濺出血的卻是林寶珠突然伸出,阻擋到他胸前的另一只手。
微燙血液灑到臉上的剎那,鏌鋣以為林寶珠脫離了桎梏已然清醒。
及至見到她眼裡的空洞,她已如一隻失控木偶,握著手裡短刀抬起又刺落,一下下往她那只擋在他胸前的手上狠狠扎去。
循環往復。
速度之快,譬如閃電,須臾,大片血光如一張巨網模糊了鏌鋣的眼。
直至不遠處驟然響起林大瘋子嘶啞一聲尖叫:“住手!住手!我告訴你它在哪兒!住手!”
話音未落,林大瘋子被爐灰滾得透黑的身體連滾帶爬到了何偃馬下。
也不知她做了什麼,那匹原本如磐石般穩站不動的黑馬突然驚起,嘶鳴,發出的聲音猶如嬰啼。
不等何偃反應過來,那女人趁亂猛一把抓住了他衣襟,張嘴徑直便朝著他腿上咬了下去。
這一口用足了全力,生生連著布料咬下一層皮。
何偃吃痛一腳將她踹開。
短暫分神令他的手略略停頓,這當口林寶珠瘋狂扎向自己的舉動戛然而止,與此同時,她被鏌鋣一把拽進了懷裡。
見狀何偃正要再度抬手,眼角卻瞥見一團磷火自馬下直噴了上來。
麒麟火,即便麒麟力量仍被封存,亦是不容小覷。
心知不好當即從馬背上一躍而起,剛至半空,就見那匹馬在一陣陣嬰兒啼哭般哀鳴聲中顯出人面牛身的狍虓原形。
巨大身體在磷火中片片龜裂,這令它縱蹄猛踏,口鼻噴火,不出片刻同身下那團青幽幽磷光交纏在一起,在林大瘋子驚恐的尖叫和它淒厲的嘶吼中化作一團齏粉。
目睹於此,原有些驚愕的神情卻忽地平靜下來,何偃面對著眼前洶湧逼來的麒麟火不退不避,只嘴角微微揚起,似笑非笑看了眼鏌鋣懷中的林寶珠。
那個在倒入鏌鋣懷裡瞬間,就將刀刃再次架到了自己咽喉上的林寶珠。
麒麟之力沒能阻止她的舉動。
在意越深,越難以約束。
磷火頃刻退散,留一地焦黑盤旋在何偃身周。
他笑,隨後左手略略抬起,指尖倏然暴長,在林大瘋子從驚恐中反應過來倉促轉身時的一瞬,刺穿了她肩膀,又將她劇烈掙扎的身體牢牢釘在了那片灑滿屍灰的地面上。
再一步步朝她走去,意味深長看著她那雙似已洞悉一切的絕望雙眼:
“倒也不必再告訴我它在什麼地方。一個無依無靠,又無能為力的女人,在如此短暫倉促之際,轉眼將一件東西從存在變作不存在,究竟是怎樣做到的呢?呵,林秀娥,既然現如今你已迫不及待將它送到我面前,不如我親自動手將它取來,免得辜負你一片美意,你覺得如何?”
話音落,抬指,指上長長尖甲如一把纖長鐮刀,將林大瘋子在劇痛中佝僂起來的身體徑直鉤起。
隨之嘶嘶一陣輕響,在林大瘋子突然沉默下來的顫抖中,那尖甲沿著她肩膀一路而下,無聲無息將她身體剖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