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蒹葭(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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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春水生綠的時候。綠色小說這一日天暖,湖心島上守備的宮人正懶散的吃酒,就見太液池中忽有十餘葦扁舟泛起,游魚般向湖心島聚集二來。那葦舟上宮娥搖楫,口中哼著吳音小調,一瞧便知道是自蕭雁娘殿中來。

蕭雁娘雖嬌氣挑剔,什麼東西都非用最好的不可,可她也受寵——那受寵的方式又和王夕月不同,王夕月是寵妃的路子,她卻是公主的路子——不用撒潑哭鬧,皇后就自然而然將最好的東西給她用,跟寵妹妹似的。話又說回來,從皇帝那邊論她也本來就是貨真價實的表妹。因此她雖過得奢華,可又低調不生事。

人貴族得理所當然了,想辦什麼出格的事,便不容易令旁人生出戒心來。

是以直到這十餘葉葦舟近前了,湖心島前守著的中人們才意識到——不好,這是要上島的節奏啊!

中人們忙就帶了侍衛前去驅趕。

打首的宮娥是蕭雁娘殿中掌侍女官漣漪,見有人前來阻攔了,就駕船上前,笑道:“郎君何事?”

她姿態放得低,笑語盈盈和柔親切,倒叫侍衛發不出火來,便道:“前方就是含水殿了,陛下有令,閒人不得近前。還請姑姑不要令我們為難。”

那宮娥便往拾翠殿方向一瞧,眼眸中帶了些調侃,道:“郎君莫急,我們也不過來湖中採摘藕帶。”一面說著就拿竹鉤往湖中一勾,帶上一段嫩綠長梗來,順著一拉,便有筷子粗細的藕鞭一節節出水,她便笑道,“瞧,就是這東西了。我們昭容最愛吃。郎君若在宮中久住,自會知道,我家昭容不比旁人。這些也都是陛下和皇后娘娘當初特許了的——每年這時候我們都會來呢。”

侍衛將信將疑。蕭家的富貴做派他是聽過的,蕭雁娘又是皇帝的表妹,他一時還真不知該怎麼駁回。

卻是他身後一個中人站上前,道:“往年都是四月中,今年才三月底就來。藕尖兒都沒發出來呢,撈半天也不夠炒一盤的。姑姑何不再等等?須知今年不同往年,含水殿裡關著人。瓜田李下的,姑姑不謹慎,可不單我們難做。”

湖上掌楫的宮娥們都瞧著那中人掩著口笑,那中人便有些惱怒。漣漪也不制止,反而跟著勾了勾眼眸,嘲弄道:“我們昭儀今年就想吃嫩些的,不成嗎?”轉向侍衛時,那尖刻的語氣便已不見,依舊是笑盈盈的模樣,道,“我們採藕,郎君只管瞧著,也不是什麼大事。”

說著便已經搖起楫,兀自尋著樂子採藕。吳娃與越豔,江南少女最是性靈貌美。一時盪舟起歌,唱起採蓮小調,只讓人覺得空靈悠遠,春水碧連天。

那些中人由來愛頤指氣使,陰陽怪氣的模樣跟這些活潑少女比起來何止可厭這麼簡單?侍衛們再瞧那些中人,越發看不順眼。連招呼也懶得打,冷哼一聲,便自行回去喝酒了。那些中人們在背後急的跳腳,卻又無可奈何。

待侍衛們離開了,便有船悄無聲息的靠岸。

蕭雁娘攬裙下船,先打量了湖心島一圈。正是暮春百花謝盡的時候,島上無可觀覽,且兼少人打掃,便裡裡外外的透著荒蕪氣息。蕭雁娘眉心先皺起來,便不往裡去,只差遣身旁侍女,“去尋盧婕妤過來……”

阿客如何能想到,蕭雁娘竟親自過來了?見了她反倒嚇了一跳。再瞧見湖中那二十多艘小船,心下也就瞭然——要說蕭雁娘百無禁忌,有時她膽子真心大得讓人懷疑她智商。也不知她是大智若愚,還是傻人傻福。

便道:“你怎麼親自來了?”

蕭雁娘也不在乎,就說,“等了這麼久你才給信兒,我能不著急嗎?恰好今天心情好,乾脆就自己過來了。”

阿客便問,“是出了什麼事嗎?”

蕭雁娘便將這些日子蘇恆如何打周明豔臉的事粗略跟阿客一說,得意洋洋的道:“可真是大快人心呢。以為皇后阿姊不在了,她就能為所欲為嗎?皇上可沒那麼糊塗。我看你這次是白擔驚受怕了,皇上既然安撫了盧大人,自然很快就會把你給放出去了。”

阿客苦笑著搖了搖頭,“哪有這麼簡單……”

蘇秉正將“事”與“情”分得清楚。他固然被感情衝昏了頭,深恨她與良哥兒曾有過的私情,可週明豔想趁機擺佈他除掉盧毅,那也是不可能的——他從小便被這麼教導著,縱然受烈火焚身之痛,是非曲直也要拿捏分明,不可為人矇蔽。

他也從來都是這麼做的。

他安撫盧毅,就必然是查明了,盧毅與蘇秉良之間並無勾連。於是他容許盧毅暫時坐穩成國公的位子,不使他名聲受損。

可盧佳音與梁孟庸,她與良哥兒之間的私情,卻是無可辯駁的。蘇秉正已被揭開傷疤,勾起沉痛,便難有善了的可能。

除非她真的活了過來,再一度站在他的面前。到那時,大約怎樣的傷疤與沉痛他都能壓下去,只將最純粹的歡喜給她看。

蕭雁娘聽她這麼說,不知想起些什麼,眯了眼睛打量了她一會兒,忽然道:“說起來,我還不曾問過你……”

阿客問:“什麼?”

蕭雁娘似有些羞於啟齒,卻也沒糾結多久,“我聽人說,你是與人有私情,才被陛下打入冷宮的……”

阿客倒不奇怪她會聽說這謠言,畢竟揭開此事是因有人陷害她私相授受。既然會刻意陷害她,自然更不吝以謠言敗壞她的名聲。會傳到蕭雁娘耳中很正常。

蕭雁娘見她不惱,才壓低了聲音悄悄問,“是不是真的啊……”

阿客就有些哭笑不得了,“自跟了陛下,我自認安分守禮,並不曾做過有損於良心和德信的醜事。”

蕭雁娘忙道:“我知道……”就有些扭捏,“除夕那天你喝了酒,隱約……似乎……大概……是叫了那麼一聲‘良哥兒’。我也不騙你,”話說出來她乾脆就破罐子破摔了,握住阿客的手便道,“曉得這名字的人,算上我、華陽公主、故去的皇后娘娘……這宮裡就再沒旁人。他也勉強算我的表哥。我也就是問問……他是不是還活著?”

阿客不覺便退了一步。

蕭雁娘見她茫然無措的樣子,自己也稍微有些怕。四面打量著沒旁人了,才又悄悄催道,“你不說也應一聲啊!”

阿客才緩回口氣,道:“是你聽錯了。”見蕭雁娘要生氣了,忙又道,“我只知他自稱梁孟庸,我入宮時他還活著……現在,大約已死了吧。”

蕭雁娘梗了一會兒,終是嘆了口氣,“死了也好……反正早十幾年前就死過了。”又望著阿客,上下打量,道,“那日你就是那麼叫的,我可沒聽錯。總覺得你這個人神神叨叨的,顯兒也總把你錯認做皇后阿姊。難怪皇上對你尤其容易發脾氣。”

阿客垂眸道:“總有些人生得相像。”

蕭雁娘道:“也不是……早些時候顯兒也不是沒見過你,那時就沒認錯。”她對這些事倒不怎麼上心,自覺得逗留的有些久了,便言歸正傳,“你今日傳信,是有什麼事嗎?”

阿客道:“你已跟我說了。”

——她便只是想知道,蘇秉正何以忽然就傳芣苡去問話。聽蕭雁娘說了周明豔與蘇秉正鬥法的事,便已猜到了大概。

蘇秉正既然要保盧毅,總得適當的對她的處境表露一二分關切。

可既然蘇秉正與周明豔間衝突爆發得這麼激烈,那她的處境恐怕要比她料想得更艱難——當蘇秉正表露出要將蘇晟過繼給蘇秉良的意思時,周明豔必然也下定了狠心。她已失於盧毅,必然不會再令盧佳音活著離開含水殿。

阿客便對蕭雁娘道:“陛下傳了芣苡去問話。以淑妃的性子,只怕我即刻便要有滅頂之災。”

蕭雁娘怔愣片刻,也跟著明白過來。她有心幫忙,可也不想為此惹火燒身,便有些支支吾吾,“你有什麼主意沒?”

阿客望著搖曳水面出了一會兒神,道:“想煩請你替我遞一句話。就說……日暮風吹,落葉依枝。深宮難居,這一回,便放我回涿州吧。”

蕭雁娘聽不懂個中意味,可那話裡情緒擾心,似曾相識。她望了阿客好一會兒,才點頭道:“唔……一定幫你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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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萊殿。

側殿門才開,殿裡整齊擺滿了箱子——阿客在蓬萊殿中居住時日短,許多財貨剛剛自瑤光殿中搬來,尚未及開箱擺放。然而打掃得卻還乾淨,並沒有什麼灰塵。就只是空洞無人,迴音寂寥。

蘇秉正進屋去,就命人將箱子開啟。

那箱子裡放的多是他新近賞賜給她的東西,她生性不愛炫耀,也並不貪戀財貨。他送她,她便收著,不歡喜也不忐忑。於是他便總忍不住要尋最好的東西來討她歡喜。他自由被當明君養成,可對著阿客他時常想,若效仿周幽便能博她一笑,大約他即刻便要做亡國的昏君。

他看著宮人們將箱子一口口開啟,恍若翻開了記憶,一幕幕回看他們的相處。才是多久之前的事,卻恍若塵封。

那箱子開到最後,終於得見她的私房。卻不過百十兩的黃金,整整齊齊的碼放。上疊著什錦襁褓,並金玉鎖頭。他便將襁褓拾起,那襁褓以百樣布頭拼湊縫作被面,針腳納得細密,並不像織造坊的供奉。裡面有兩樣緞子,他記得自己只給過阿客——不過阿客由來手鬆,給了她便也等於給了許多人。

他便問道:“這是什麼?”

葛覃忙道:“是婕妤為小公主縫製的百歲衣。按著民俗,百歲衣要討百家布來縫,婕妤便往各殿裡討布頭——皇后聽聞,便從那年新貢上的緞子裡各截了一尺送來。婕妤便縫作這件襁褓。”

蘇秉正就只覺茫然——可要說不明白,他彷彿又早知道那答案。他亦不知自己何以非要發問,“百歲衣……為何是縫作被面?我記得她給三郎明明就縫的是衣裳。”

葛覃只道:“……許是各地的風俗不同。”

蘇秉正便記起那日他百無聊賴的聽著甘棠她們閒聊,不知誰說了句,“旁家都是縫做襁褓外的罩面,就甘棠姑姑這裡要縫成衣服,就只皇后才會信以為真……”

他腦中餘音不散,一時竟有無數細節湧入腦海。他煩亂不已,卻又無從驅散。便胡亂翻撿著她的東西,她手上針線不少,有許多是他見她做過的。他分不出好壞,也無意細思。就在拾起一件梅花繡時,他腦子雜音倏然便散去了。

那件梅花繡他記得——或者說他曾以為自己記不得了,可果真再見時一眼便能認出來。

那時他愛在寒冬開窗望梅。他只是意氣難平,想著憑什麼旁人都得與阿客一道賞梅花,偏他不能?可阿客不解他的心事,只以為他愛看梅花。因憂慮他被冷風吹著再著了寒,便將糊窗的細紗繡作了梅花圖。

他曾向盧佳音提起,也曾試著將那梅花圖畫出開——可還是畫不出的。有多少東西你日日相見,自以為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可真令你描摹時,你才發現自己什麼也記不起。恰似經歷了一場易散的春夢。

他只頭腦空白的問:“這花樣是哪裡來的?”

卻聽芣苡道:“並無什麼花樣,是婕妤隨意繡來——後來又不知怎麼的便不鏽了,是以只有半幅。”

可蘇秉正卻覺得自己是知道的——她何以繡了一半就不繡了。

因為他向她說起了那段往事。

他不能思考,一時只想逃開。他退了一步,手上便按到一隻檀木箱。那箱子被他推落到地上,她素日積攢下的手書便散落滿地。入目那張寫的分明是“女籮自微薄,寄託長松表,何惜負霜死,貴得相纏繞。”

他就又記起那日她在燈下書寫,黑柔的眸子裡帶了些忐忑,也沉了些寂寞。那筆字他分明就認出來了,連她落筆時攬袖的模樣也不稍有差錯。他說她是刻意模仿,可究竟得是怎樣的模仿,才能令他將旁人誤認做阿客。

他就著一枚箱子坐下來,一頁一頁將那盒子裡的書卷整理起來,翻看著。那一字一句分明就是阿客的手筆,連捲上批註的習慣也一脈相承。此刻他已什麼都不願想,就只是問,“什麼時候開始的?”

葛覃匍匐在地,不解這話中因由。卻又不敢問。

蘇秉正便又道:“朕記得她那筆字雜亂如石,何時改了筆跡?”

葛覃愣了一愣——她畢竟是貼身伺候盧佳音的,她前後變化她不去深思,卻不可能不知道。蘇秉正只一提,她便瞭然,忙道:“小公主歿後,婕妤一度垂危。醒來後便將先前手書燒盡。改了筆跡。”斟酌了片刻,又道,“也許是經歷了大變的緣故,性子也改了不少。”

蘇秉正沉默著點了點頭。

他彷彿已用盡了全部力氣,一時什麼都不想深思了。就只溺水掙扎般呢喃道:“也許是被人調包了。”也許是有人早早的調查過他的一切,就照著阿客的模樣調_教了這麼個女人來給他。他就是會輕易的被阿客的一個影子拿捏住,全天下都知道他的軟肋。

他就只是不敢去想那個可能。他知道自己一旦去想了,那貪念必將他吞噬殆盡,再不能掙脫。他不知道自己會怎麼對阿客,會怎麼令她厭惡和疏離。你看他這些日子都做了些什麼……而阿客又是得殘忍到什麼程度,才寧肯忍耐這些,也不肯袒露身份。

他全力強迫自己,什麼也不要想,什麼也不要說,什麼也不要做。

他腦子一片混亂,只在此刻希望時光停留,不要催人。

而吳吉便在這時推門而入,向他通稟,“陛下,盧婕妤身邊女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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