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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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雪星星零零下著, 落在河面,遇水即化。清平眼睫上沾了一片, 她來不及抹去, 膝蓋以下浸了水,此時冷的刺骨。她背負著吳盈冰冷的身軀向山洞走去,雪越來越大,密密麻麻遮蔽了她的視野,她艱難走了幾步, 卻再也走不動了,一下子跪倒在草叢間, 背上的人緩緩滑落倒地, 她的髮間沾滿了雪,安靜地睡在枯草間。

清平跪倒在她身側,顫著手拂去她頭上的雪花, 但抹了舊的又添了新的,那些冰涼的雪落在吳盈攤開的掌心,幾乎與她融為一體。清平怔怔地看著她安詳的側臉, 幾次伸手想去觸碰,好像有無形的力量阻止了她一般, 她始終都碰不到吳盈的臉。那些雪花越積越多,壓的枯草低了一截,吳盈靜靜地躺在草中,任由雪淹沒了她的眉目,清平慢慢低下頭, 再也忍受不住,悲聲慟哭起來。

倘若這是場夢,她想,倘若這只是場夢。

她該起身拂去肩頭雪花,責怪自己不該來此。清平抬手掃落薄雪,眼淚只流了一會便幹了。好像眼眶被凍住了般,她再也流不出一滴淚。跪坐在吳盈身旁,清平呆呆的看著她身上越來越厚的雪,人沉浸在悲痛中難以自拔,她全然不知自己在做什麼,周遭的一切聲音都離她遠去。雪下了不知多久,她也跪了不知多久,隱約聽見有人說話,但這又與她有什麼干係?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便不見了影蹤,漫天飄雪中她沉默地跪著,身上積了層厚厚的雪,知覺也漸漸褪去,終於她眼前一黑,撲倒在雪中。

寒冷褪去,身上竟然慢慢暖和起來,清平只覺得光刺的人睜不開眼睛,她走了幾步,發現自己坐在書房中,正捧著一本書在看。外頭明明已是黃昏,柳條在晚風中舒展柔軟的枝條,樹影倒映在書房的紙窗上,在黃昏的余光中隨風飄動,仿若一個迷離的夢境。哪裡來的光?她合上書本放回架子,向著門外走去。

還未曾踏出門,便與一人撞了個滿懷。清平抬頭一看,原來是吳盈。吳盈做童生打扮,一臉稚氣,清平隱約記得她不是這個樣子的,但不知為何不願想起。吳盈抱怨道:“我的書都被你撞掉了。”

清平只好去幫著她一起收拾,將地上那些散落的書撿起來。吳盈數好了書,數了數道:“全部都在。”她許是覺得自己做的不對,有些羞赧道:“多謝你了,清平。”

清平微微一怔,想說不用。吳盈卻從袖中取出一樣東西道:“這個送你吧。”

她順著女孩掌心看去,那裡赫然是只紙鶴。

突然間面前的人手掌變大,人也抽條拔高,她將那只紙鶴放在她的掌心,清平只覺得心慌的厲害,道:“我不要,你拿回去吧。”

吳盈只是笑笑,起身摸了摸她的頭,眼中映著門外燦爛的夕陽,像是溫暖卻即將消散的光。

“沒關係的,清平。”她如是說道。

清平陡然睜開眼睛,眼前是跳動的火光,那黃昏中的書房像一個溫暖的舊夢,隨著餘光消散,已然不復蹤跡。

或許是火光太過溫暖的緣故,她來不及分辨自己究竟在哪裡,又沉沉地睡去。

清平醒來時是在某日清晨,外頭已是銀裝素裹,大雪覆蓋了原野,將會這般一直下到來年開春。她揹著吳盈在山洞附近倒下後,被一群來山洞中取柴的農戶救回了家,昏迷了半月後她方轉醒,因為那日在雪中受寒,她連下地都十分勉強,只能在人的攙扶下慢慢走路。

雲州人口稀少,這村子落在山附近不遠處,與世隔絕已久。村中人淳樸熱情,見了她這種落難之人,也就帶回了家中照料。清平那些舊衣物尚在,她從中取了銀兩送與收留她的這家人,主人覺的她可憐,並不願收她的錢,全當是做好事了。

年關將近,清平便去村中的舊草房中看吳盈。許的因為天氣冷的緣故,屍身並未腐化,只是臉頰凹陷的厲害,看起來與從前並無太大變化。清平在屋中坐了許久,終是決定將吳盈火化了帶走。

雲州偏遠之地多興火葬,因為屍體埋在地裡,常常會在冬天被一些飢餓的野獸刨出來吃了。那農戶幫清平在村中買了些乾柴,一日雪晴,清平將柴負到村外,親自將吳盈背了出來。

雪地深深,清平卻並不覺得冷。吳盈伏在她背上,是從未有過的安靜,她覺得她輕減了許多。她在雪地中跋涉良久,將吳盈放到木柴堆中,為她整好衣裳,又以手融雪,為她擦淨了臉,這一切做完,抬頭已是天色將晚。吳盈面容平靜,連最初眉心那一點鬱氣都消失不見。清平將火油潑灑在乾柴上,舉著火把,卻遲遲不能下手。

她立在雪地中許久,凍的臉頰通紅,連嘴唇也似乎被凍住了般,幾次張口,卻吐不出半個字音。最後她未言一字半語,在黑夜到來前點燃了柴堆。

熊熊火舌很快吞噬了柴堆,火光映出吳盈的臉,清平看的分明,胸口隱約作痛,想起那個似真似假的夢,心頭悲意再起。她從衣服中取出那只紙鶴,看著上面的字跡,幾次想將它投入火中,但卻始終捨不得。紙鶴在火邊呆久了微微發燙,未幾火光大盛,照的四周雪地發亮,清平這才察覺自己離火堆太近了,手指被燙了一下,一縷頭髮被火星撩起,她下意識後退,用手護住那只紙鶴,不過這麼一瞬間,吳盈淹沒於火中,再也不見。

清平將紙鶴收在懷中,她從前不知天高地厚,也未識得人心深淺,原以為最重的教訓不過隕命於此,但未曾想到,反到落在摯友身上,卻用死別告誡她,萬事皆有代價。

雪晴的夜晚萬里無雲,夜空澄澈明淨,繁星閃爍,亙古不變,無言注視著人間悲歡離合。

她什麼都說不出來,卻什麼也不必說了。

翌日清平將吳盈骨灰放於木盒中,包的嚴嚴實實後,便整了整行囊,向村中人辭別,向著安平郡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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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裡人為她指了一條官道,讓她沿著這路一直走,便可到達安平郡。

清平在這路上走了數日,還未到安平郡,卻在某日見著許多逃難的人帶著家眷行禮,驚慌失措地從官道上走來。清平心道不好,連忙上去一問,那些人說安平郡郡城破了,城破前夕,郡守不顧朝廷禁令,將後方通道開啟,讓郡中數十萬人倉惶逃離。

清平半晌說不出話來,問道:“那郡府官員及郡長大人呢呢?”

一人抹了抹淚,低聲道:“郡長孫大人不肯走,現下並不知情形如何......”

清平耳邊轟轟作響,她告別逃難的人,繼續向安平郡的方向趕去。

第二天官道上逃難的人越來越多,如同洪流般向她衝來,數萬的逃難者迎著漫天飛雪,向著阾楓、涪城方向趕去。

清平逆著人群走了幾天,原本她還心有希翼,以為孫從善以及府衙眾多同僚能活下來,在越來越壯大的逃難人群中,她終於聽到一個訊息,安平郡郡長孫從善率府衙眾官員與西戎軍馬在城中經歷殊死抗爭,掩護郡中居民逃離,最後一干人於城門前全數殉國。

彼時她站在滾滾人潮中,周遭盡是逃難者的哭泣聲,郡城已破,許多人在逃亡中與家人分散,到處都能聽到嘶啞悲哀的呼喊聲。有人家破人亡,孑然一人,失魂落魄地跟著人潮走,眼中一片死寂,如同行屍走肉般。清平本想順著路趕回安平,但逃難的人實在是太多了,她逆行走的慢,沒多久便有後頭逃來的人驚惶道:“西戎人追上來了,大家快逃啊!”

逃難的人群炸開了鍋,誰也不願走的慢落在後頭,成為西戎人的刀下冤魂。人潮中許多人被擠散,人一逃起命來,當真是什麼都顧不得了。一時間孩童的哭喊聲,行人的咒罵聲、訴苦聲不絕於耳,有頭髮花白的老人被人推在草叢中,清平見狀連忙扶起她,那老人只道:“你不必扶我,我已經走不動了,是個拖累。不必理會我,快些去逃命吧!”

她推了清平四五次,道:“老朽家中只剩自己一人,此生無盼,姑娘,我知曉你一片好意,你快些離去吧!”

後頭的人越來越多,清平被人群推擠著走了一段路,回頭看到那老人背對著她從地上爬起來,站在匆匆逃難的人潮邊,白髮蒼蒼,背影蕭索,好像在回望遙遠的故鄉。

但天邊密雲湧動,雪越來越大,風裹挾著大雪將悲聲捲起,無論無何,都再也看不到故鄉的影子。

清平在擁擠的人潮一路北上,雪下的太大,天寒地凍,沿途隨處可見蜷縮著身體在雪中的屍體,那些都是逃難路途中被凍死的人,有老人也有小孩。因為天氣太冷,有些人忍不住去扒下屍體身上的衣物禦寒,完後將赤|裸的屍身拋在雪中。到了這個時候人人只顧自己逃命,哪裡還有管別人的心思。在物資極度匱乏的雪天行路,為了活著,人什麼事情都做的出來,人潮懷中經常爆發惡意的搶劫,有的人不是在路上被西戎追兵殺死的,就是被人搶去了禦寒的冬衣和糧食凍死餓死的。

清平白天趕路時將木盒緊緊抱在懷中,晚上睡覺的時候也要提防心懷不軌的人來搶劫。這一路走的份外艱難,最終在年初趕到了涪城郡。

清平在城外排了三天三夜的隊,數不清的難民仍在源源不斷湧來,進城的隊伍幾乎看不到盡頭,朝廷擔心這其中混雜了西戎奸細,對進城者一一稽核。沒有文書的人都無法進城,城外哀聲怨道,有人結隊闖關,但很快被趕來的士兵驅逐開來。

城外到處都是遊蕩的難民,幾個人圍著小火堆取暖,在雪地中刨食。人如同野獸般徘徊在城外,每天都有人不斷死去。饒是清平一路見慣了死亡,看到這幕仍是忍不住流淚。

清平衣衫襤褸,像個叫花子,負責核對文書的官員見她懷中抱著個大木盒,問道:“這裡頭是什麼?”

清平回答:“是骨灰。”

原本揹包盒子之類的物品都要開啟檢查,但或許是那官員看清平太過可憐的緣故,並沒有讓她開啟,只是對好了她的文書便放她入關了。

涪城郡不算大,城中到處都是難民,進了城也不見得能活。因是戰時,城中的物資本就有限,每日救濟棚中不斷有人被凍死,清平身上銀兩不多,根本住不起客棧。她便尋了一間破廟棲身,廟中泥塑已被難民毀壞,經幡也被扯下來烤火。對她而言,只要有個能避風雪的地方就足夠了。她晚上睡在廟裡,白天到處去打探訊息,想知道雲州什麼時候能開關放行。只是她不過住了半月,又迎來一場大雪,雪連續下了數日,廟中來了許多躲避風雪的難民,在廟中燒火取暖。

這是一年最冷的時候,廟裡的火光吸引來許多流浪的難民,清平靠在牆角,蜷縮在稻草堆裡,將木盒抱在懷中,隔著大殿微弱的火光,看到雪花不斷飄進來。她知曉這夜會死很多人,她見過那些被凍死在牆角的人,身體被冰封住,嚴實地貼在城牆上,無論巡邏的守衛怎樣去撬都撬不動。冰將城牆凍成深藍色,也把他們凍在一起,唯有等到開春,冰消雪融後,才能把他們撬開。

清平每每路過城邊,都能看到城中凍死的人越來越多,到處都是這樣的黑影,又很快被雪淹沒。她背負著木盒在大街小巷漫無目的的遊走,在逃亡的路上她曾無數次與死亡擦肩而過,也曾想過一死了事。但一路見慣生離死別,在這寒冰煉獄中,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個念頭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對活著的無窮渴望。

“活下去。”

她在心裡一筆一劃寫下這句話,每一個夜晚都沒有夢,她疲倦的睡著,過往的一切都被深埋在心中,最後她懷揣著飢餓的清明,陷入沉沉睡意中。

大雪洋洋灑灑,第二日廟中許多人沒了聲響。有些人挨個搜尋被凍死之人身上的財物,清平將盒子藏在稻草中,又趁那群人不備,帶著東西從廟中跑了出去。

今夜過後,那些哭喊聲卻難聽到了,雪淹埋了許多人,連同那些痛苦離別,都悉數埋葬。

寺廟是回不去了,她便在救濟棚勉強過了幾日,終於打探到從雲州離開的關隘已經可以通行。她用幾個銅板買了些乾糧,到驛站去,尋找那些去廣元的商隊,用剩下的銀子求她們帶自己去廣元。

她又在驛站徘徊數日,終於找到肯帶她去廣元的車隊。半月行程後,清平終於到達了廣元城,她將那塊成色上佳的白玉佩典當了,時局亂時來典當的人實在太多,掌櫃什麼珠寶沒見過,只給了一個極低的價格,清平想了想,還是決定當了。

掌櫃吩咐夥計造冊記案,問道:“客人是活當還是死當?”

清平問道:“若是死當,給的銀兩可要多些?”

掌櫃道:“那是自然,好教客人知曉,咱們這死當就贖不回來了,客人好好想想罷。”

清平笑了笑,緩慢卻堅決地道:“那便死當吧。”

於是她用這玉佩換了些銀子,混在去賀州的貨船上,與其他逃難的難民一起住在底艙,沿水路南下。

天氣回暖,寒冬馬上過去,春天即將到來。

三月末她到達賀州樂安,她站在熟悉的城門前,溫暖的陽光灑在身上,讓人覺得十分暖和。到處都是生機勃勃的綠,桃花開的滿城都是,她抬頭望去,晴空下天藍如洗,遙遠處能看到樂安塔的身影。

往來的人好奇地打量著她,清平知道自己此時一定狼狽不堪。從雲州逃出後她在貨船上藏了一月,曾在下船時,在水中看了一眼自己的倒影,外衣破破爛爛,面容消瘦,好似個餓鬼般。她站在陽光中,貪婪地享受著這份久違的溫暖,彷彿獲得了一次新生。

不知為何她竟笑了起來,將背上的東西背的緊了些。微風和暢,捲起粉色的花瓣滾落到她腳邊,她彎腰拾起,聲音變的輕快起來,迎著刺眼的陽光拍了拍背上的木盒,用很輕的聲音說道:“吳盈,咱們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  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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