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長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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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赧王五十五年九月,上黨。

我們乘坐的飛行器有視覺隱身效果,從地面往上看,不過是一朵雲。

可現在這朵停在離地面千米高空的雲,卻不知道該往哪兒落。

兵兇。

戰危。

作為一名歷史資源開發局的資深僱員,工作四年來,我在各個時代出差的時間比在二十九世紀呆的時間還要多。我見過帝王將相,去過唐宮漢關,卻從來沒有到過正在廝殺的戰場。每次出差,我們都會注意避開那些有重大危險的所在,戰場就是其中最危險的一種。

長平之戰是整個戰國時代最大的一戰,秦趙兩大軍事強國傾國以決,爭的是趙都邯鄲西邊的天然屏障――太行山區的上黨高地。在上黨高地的戰略要衝長平,趙國先後投入兵力四十五萬,秦國投入兵力史上無載,後人眾說紛紜,有估計四十萬的,有估計一百萬的。最後趙國全軍覆沒,秦軍亦傷亡近半。此戰趙國精兵盡沒,一蹶難振。秦軍則於是役解決了東進最大敵手,一統天下之勢再不可擋。可以說,長平之戰,是從各國割據到中央一統的轉折點。

一戰而死傷好幾十萬的戰場,自然是危險指數相當的高,如果不是身邊有霍去病這樣曾戰無不勝的將軍,我才不會跑這裡來冒險。

霍去病之所以提議來這裡,當然不是因為這場戰爭有多重要,而是因為這場戰爭的殘酷。在古代,沒有哪一場戰爭像這場戰爭一樣記錄了如此明確的普通人的死亡――趙國四十五萬將士,除240名幼小者被放歸外,其餘或戰死沙場,或投降受戮,再無一人生還。

但是,我們該停在哪呢?

這場持續三年的戰爭已經到了最後的階段。從空中下望,戰局盡收眼底。

這是一片丘陵山地,東、西、北三面都有山脈,地勢由西北向東南傾斜。與地勢走向平行的,是一條縱貫全境的河流,叫丹河,河谷深,流量大,沿岸地形開闊。一條叫做小東倉河的支流,自東北向西南,匯入丹河。兩河交匯處,地勢低溼,開闊平衍,後世稱作高平。北面群山中,沿山勢築有一條綿延百里的石長城。高平以北,石長城以南,兩河交夾的週迴約五六十公里的三角形地帶,圍困著趙軍主力。這個三角地帶中,有一座相對高程約300米的山,後世稱為將軍嶺,是兩河分水嶺韓王山的一部分,也是受困趙軍的指揮部所在地。小東倉河東南不遠的大糧山一帶,則是有大量糧草輜重的趙國南線部隊。

按歷史記載,約一個多月前,秦軍佯敗,將趙國大軍誘出大本營後,派奇兵奪取百里石長城一帶的原趙軍防線,斷其後路,再沿小東倉河插入一支秦軍,將趙軍分割成南北兩部分,北邊大軍無糧草,南邊部隊少兵將,趙軍戰鬥力迅速下降。之後秦昭襄王親赴戰場南面的秦國河內地區,將十五歲以上男子悉數徵召至長平,進行總包圍。四十多萬趙軍,就此陷入絕境。

我們應該停在哪?戰場的核心區,軍營如此密集,很難不被發現。而如果停在戰場外圍的高山密林中,又怎麼能突破秦軍的包圍,運出一百名趙軍戰士?

“斷援、分割、絕糧,幹得如此漂亮徹底,真不知道該說白起太狡猾好呢,還是趙括太笨好?”霍去病看著底下被圍得鐵桶一般的趙軍,也忍不住苦笑。

“我們先在外圍高山密林裡找個適合當轉運站的地方,等晚上月黑風高的時候,再降到將軍嶺上分批運人?”我只想到這個最簡單的辦法。

“好。”霍去病說完,就扭頭去看飛行器的後艙。這個時空穿越飛船總共只有四個座位,外加一個儲備食品燃料等雜物的後艙。

“你琢磨什麼呢?”

“如果把後排兩個座位放平,再把後艙清空,一次最多能運多少人?”

“最多二三十人吧。”

“要運四五次?”霍去病搖搖頭,“我敢打賭,運到第二次第三次就該被他們發現了。”

“能拉多少拉多少,發現了我們就飛走,反正他們也攔不住咱們。”雖然我們人單力薄,可架不住我們有幾千年的技術優勢不是?

我們在百里石長城秦軍包圍圈的東北面,離將軍嶺約二三十公里的山嶺間,挑中一個僻靜無人的山洞,把後艙的壓縮燃料和壓縮食品、以及一些目前不大用得上的小裝備卸了下去,然後就地休息。

不知不覺,我竟然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洞外已是繁星滿天。

霍去病正在洞外的一塊大石上懶洋洋的躺著。我以為他睡了,要過去嚇他一嚇,近前一看卻發現他睜著眼,漆黑的眼珠亮閃閃的,倒映著滿天的星光。

我訕笑,在他身旁坐下,沒話找話的問:“有什麼好看的呢?這滿天星空圖,你應該早就爛熟於胸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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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他眸子一閃,“你怎麼知道?”

“十八歲從軍,五年間四戰匈奴,殺敵十一萬,虜敵四萬。”我歷數他在漢朝的功績,“你輕騎萬里直搗王庭的時候,人家那些久歷邊戰的老將還在沙漠裡迷路。你總是孤軍深入,客場作戰倒比人家草原裡馬背上長大的主人還要駕輕就熟,如果不是懂星圖、辨方向、明地理,怎麼可能做得到?”

他釋然一笑:“我過去看這星空,只當它是指路圖。今日再看,卻心神恍惚。”他坐了起來,認真的看向我,問:“藍天,你說民智初開時,是哪一個人,第一次抬頭辨認這滿天繁星?而這滿天繁星,又是何時開始,發現地球上有了人類的存在?”

我被他問得一呆,人類的起源時間,歷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後來雖然有了時空穿越技術,卻因為耗費昂貴,只能對歷史進行極少量的點式窺探,無法做大規模的研究,所以像人類起源這樣一個歷經漫長時間和廣闊地域的過程,至今仍然迷霧重重。

我只能對他的問題避而不答:“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唐朝詩人張若虛,曾發出過跟你一樣的疑問。”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霍去病低頭微笑,“我復甦後,無暇觀詩,只看實用的學問。沒想到詩中也有如此境界。”

我看他心情不錯,連忙催他幹活:“雖然不知道人類何時生,但為推遲人類滅絕弄點種馬回去也是好的。沒準過幾百年,這個問題就有答案了呢!要不然人類滅絕之前,還不知道自己啥時候生的,不是太糊塗了麼?”

霍去病哈哈大笑:“藍天啊藍天,虧你想得出來,這個人類救亡計劃,居然只是為了多點時間研究完自己是怎麼來的,再死個明白麼?”他笑了個痛快,之後終於說出了我想聽到的話:“走吧,我們幹活去。”

夜已深,我們駕飛船到將軍嶺,見四下寂靜無聲,就尋了塊極小的林間石地,停了下來。

出了艙門沒走十步,一個哨兵過來,我一抬手,那人便倒。霍去病急搶過去,堪堪扶住那人,沒讓他砸出聲響來。

一個,兩個,三個……

扔了十六匹種馬進船艙之後,我們發現近處沒有哨兵了,就走得稍遠了些。

出了林子,有許多營帳,哨兵在帳間巡邏,大部分人則在帳中大睡。霍去病這時已套上了從一個哨兵身上扒下來的趙軍軍服,所以大搖大擺的走過去,見了巡邏到林子附近落單的哨兵,抬手就是一針,不多久又解決了三人。趁他將三人搬回船艙之際,我走近一個離林子不遠的大帳,想再解決一個靠在帳邊的傢伙。

這時四下無人走動,那個靠在帳邊的人手拄長劍,正頻頻點頭,估計是在打瞌睡。

我扣下扳機,將一枚長眠針對準他射過去。趁他的長劍還撐著身體,趕緊過去,一面輕輕拿開長劍,平擱到地上,一面背起他的身體。

這人並不重,個子有一米七五,體重似乎才不到百斤。作為一個戰士,這樣的體重是不正常的,應該是多日捱餓的結果。我扛著他走了七八步,到了帳後,正要鑽進林子裡去,忽然聽見帳內一聲大喝:“進來!”

我嚇得腳步一頓,忙將那戰士放下,回頭張望。

稍遠處有幾名哨兵過來,進了大帳。

看來他們並沒發現我。我松了口氣,剛要再扛起那戰士走人,卻聽見帳裡有人喝問:“李進哪裡去了?”

有人答:“稟將軍,李進不見了,只剩隨身佩劍在此。”

將軍?難道帳子裡的是趙括?怪不得帳外的哨兵資源這麼豐富。

“豈有此理!大戰當前,他居然擅離職守,連佩劍都沒帶?”

“稟將軍,近十數日來,每過一夜,都有數十個兵士失蹤,最近幾日,失蹤的人是越來越多了。”

“這是為何?”

一陣令人難堪的寂靜後,終於有人回答:“軍中絕糧,有兵士偷殺同袍以食。”

怪不得我們弄走了十九人,還沒人發覺呢,原來這裡天天有人失蹤,所以見怪不怪了。

帳中咣噹一聲巨響,好像是重物砸到地上的聲音。接著就聽見那個將軍大叫:“可惡!”靜了一晌,他的聲音又響起來,這次語調非常平穩,彷彿是已經下定決心,“傳令下去,升帳,聚將。”

能升帳聚將的將軍,那一定是此時的趙國大軍統帥趙括了。

我忍不住好奇,便掀開後帳一角,把那個被我放倒的名叫李進的趙兵推到外帳內帳之間的間隙裡,自己也閃身進去,斂聲屏息,從帳縫處向內窺視。

燭光中,一個枯瘦的青年端坐桌前。我只能看見他落寞的背影。白色的戰袍已經髒了,穿在他身上,就像掛在衣架上。

這個人,說起來真是一個悲劇:他的父親,是說出過“狹路相逢勇者勝”這句名言並曾大勝秦軍的趙國大將趙奢。他熟讀兵書,辯才無敵,自然是年少氣勝,自以為是天縱英才。可他未經戰陣,卻驟領大軍,面對的又是整個戰國時代最可怕的常勝將軍白起,而這個久經戰陣的名將居然不按牌理出牌,偷偷接任三軍統帥,讓他還以為面對的秦軍統帥是原先與廉頗對峙三年的王呢。趙括自此一步步墮入白起算中,終於陷入絕境。長平戰後,他落了個“紙上談兵”的笑名,族人以他為恥,竟至變姓為馬。

自古才不勝任的人很多,可只有他落個千古笑談,成為眼高手低者的代名詞。其實他也不過是個熱血青年罷了。

奇怪,我為什麼會同情這個歷史上最有名的敗將呢,我連他臉都沒見到,又不知道他帥不帥。這不符合我的性格。一定是出差太多,跟古人接觸太多,受影響了,再這麼下去,一定會成為有理想有抱負有人類責任感的傻瓜的,不行,這趟差完了,回去後我一定要好好休假,清除掉腦子裡的這些不良想法。

我胡思亂想間,十多名將領已依次步入大帳,在趙括身前兩側站定。

這時耳朵眼裡藏著的微型耳機裡傳來霍去病焦急的聲音:“藍天,藍天,你跑哪去了?我塞了二十三個人進去,死活再塞不下了,你趕緊出來,該運第一趟了。”

我不敢說話,怕被發現,只能用舌頭在齒邊通訊器上輕輕摁了三長兩短的五下,這是我們事前約定的平安訊號。

“你不方便說話?那我把他們運走了,下一趟再來找你會合?”霍去病腦子轉得挺快。

我輕擊了一下長的。這是贊同的意思。

耳機裡沒聲了。可小霍這麼一攪和,剛才趙括說的話我就有些沒聽到。只聽他這時接著說:“全軍分四隊,輪流衝擊,不分晝夜,務求脫圍!”

那十多名將領齊齊答了一聲“諾”,便出了帳門。

糟糕,他要做最後突圍了,我還得運幾趟種馬呢,怎麼來得及?

趁他們鬧哄哄調兵之際,我趕緊拖了李進出後帳,鑽林子,來到我們先前降落的那一小塊林間石地。

好傢伙,石地邊上的林子裡,密密麻麻擱著四五十個昏迷的趙軍戰士,應該是小霍塞不下去的。

到底是驃騎將軍,工作效率就是高。我忍不住再次感嘆。

沒多久,小霍就開著空飛船過來了,我們一齊動手,又塞了一船,然後是我開船回去,他在這裡看著。“不夠數也算了,那邊已經開始全面動員準備突圍了,別再去抓種馬了,危險。”我臨走沒忘記囑咐他,“等我回來咱們一起運最後一船回去。”

飛船騰起。

地板一動,我還以為是不明氣流導致的飛船不穩,不料緊接著脖子上就多了件涼涼的東西。

“別動!”一個陌生的聲音從耳後響起,“你這個女巫,是秦國派來的麼?”

我想按下自動駕駛的鈕再跟他說話。

一隻瘦長的手掌伸過來,啪的砸在控制臺上。“住手!臭巫婆,以為我不敢殺你麼?”

我脖子一涼,有粘呼呼的液體滲出來。他的臉就勢伸了一半過來,我斜眼一看,竟然是李進。那麼多史上牛人都手到擒來,居然在這無名小卒手上陰溝裡翻船?

“你用了什麼妖法,把我趙國好兒郎都弄成這般模樣?”他不屈不撓的當我是巫婆。

我能說什麼呢?剛才他那一掌砸下去,至少有四個自相矛盾的指令輸進了飛船的操控系統,現在操控系統紅燈直閃,一副宕機死得透透的樣子,估計要不了十秒鐘飛船就該墜毀了。

“趙軍已陷絕境,秦國哪需派人插手?我是仙女,來為你們保留一點人種。”我急急說完,就要按啟動備用控制系統的緊急按鈕。

“胡說!”

我脖子又是一涼,只差一點點就可以按到緊急按鈕了,可是他的匕首也已經捱到我的頸部大動脈了。

我只能罷手。

飛船下墜。

擦上樹冠,劇烈搖晃。

李進也站不穩了,他的匕首終於離開了我的脖子。可這時再啟動備用控制系統已經來不及了。我萬般無奈,只能一腳踩上最後的保命踏板,把自己從座位上緊急彈射出去。

天旋地轉間,我看見飛船墜毀,燃起熊熊大火。

砰,一朵傘花開啟。

我調整方向,終於降落到林間石地。霍去病在那裡等著我。

我忍不住抓住他的手,彷彿這樣就能獲得勇氣。

火從數十米外的林間嗶嗶剝剝燒過來。我看看林間那些昏迷著的趙兵,胸中大慟。本來想救他們,結果卻害了他們!

而且,飛船燒燬,我們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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