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草原上時冷時熱,阿南穿著厚重的甲衣在水裡泡了一天,待等到退兵令時,兩條腿就像生在了別人的身上,一點都不聽使喚。
好不容易回到帳篷,就有兵頭過來拉她去喝酒。
男人的臭手搭在她的肩上,她簡直要吐。阿南粗著嗓門道:“我值了一天班,有些累了,不想喝酒,你找別人喝去吧。”兵頭往她臉上一抹,痞聲痞氣道:“怎麼跟娘們似的?呦呦,這嘴皮子還真紅潤...風颳得這樣狠,咱們的臉跟糟粕似的,你怎麼就細細嫩嫩的呢...”
他動手動腳的,惹得周圍的蝦兵蟹將直起鬨。
阿南不動聲色的躲開他的手,耐著性子道:“我今天不想玩,只想睡覺。”
兵頭失了顏面,逞強道:“讓你陪爺喝酒,是看得起你,別給臉不要臉。”又壓低了聲音道:“你和恆將軍在帳篷裡幹了什麼事,別以為大家不知道,可都傳遍了。兩個大男人...嘖嘖...幹那檔子事,不知是何滋味?”
阿南知道他話裡的意思,有一次恆將軍怕她沐浴不方便,就讓她去了他的帳篷裡。不料被好事之徒傳了出來,道她與恆將軍赤身露體的不知在幹什麼。
兩人皆是君子,坦坦蕩蕩,並不將流言蜚語放在心裡。
可眼下兵頭當著阿南的面滿嘴淫言穢語,氣得她抬腿一勾,伸臂一攬,扼住兵頭脖子死死扣在胸口,兇狠道:“你說我就罷了,恆將軍是何等英明人物,豈容你汙衊?”
兵頭是不怕死的流氓兵,居然還在笑:“怎麼?還想護著情郎呢...”
阿南手上一用力,差點將兵頭的手腕掰斷,痛得兵頭哇哇喊痛。氈簾掀起,恆將軍大步進來,喝道:“阿南,快鬆手!”
帳中的兵將見了恆將軍,忙起身站成一排,不敢再言笑。
阿南松了手,兵頭趁勢往恆將軍面前一跪,道:“恆將軍您可要替卑職做主,阿南欺辱上司,當重重處罰。”阿南忙道:“是他先挑釁卑職,說卑職的壞話。”
到底發生了何事,恆將軍在賬外聽得分明。
他冷冷一笑,一腳狠狠踢在兵頭臉上,喝道:“再有流言蜚語者,一律告訴大將軍王處斬!”嚇得裡裡外外的小兵一怔,兵頭更是痛得連知覺都沒了。
恆將軍轉身出去,揹著眾人道:“阿南,你過來。”
阿南猶豫片刻,才慢吞吞跟了出去。進了恆將軍的大帳,屏風後早備了滾熱的溫水,他道:“你在水裡躺了一天,不好好泡澡祛祛溼氣,將來對身子大不益。”又從案上拿了他自己的棉衣錦褲丟給她,道:“換身新的,穿著暖和些。”
說罷,便掀起簾子要出去。
阿南道:“外面似要下雪了,冷得很,你就呆在裡面吧。有隔板攔著,我不怕。”
恆將軍頭也不回,笑道:“你不怕,我怕啊。”阿南看著他的身影隱沒在簾子後,心底裡升起一股莫名的喜悅。她抱著滿懷的衣裳,忍不住輕輕發笑。
待洗完澡,穿戴好了,她喚他進帳,道:“你哪裡來的新衣裳?”
近來軍用物資減少,運輸又困難,所以他們已有好些日子沒有補給了。恆將軍道:“是十四福晉託人送給大將軍王的,王賞了兩件給我。”
原是十四爺的東西,阿南把袖口放在鼻尖,聞了聞——他的味道。
恆將軍看著她的動作,忽而問:“你是不是愛慕大將軍王?”阿南愣了愣,漠然的垂下雙手,道:“他是阿南的主子,我誓死效忠他。”
早知道是這樣的答案,他就不問了。
阿南接著道:“恆將軍是阿南的朋友,我也會誓死保護你。”
恆將軍心花怒放,大笑道:“別死啊死的,不吉利!我們都要活著回京城,跟著大將軍王吃香喝辣,痛飲千百場!”阿醒正要點頭,外面有小兵舉著旗子一路大呼大喊跑過去:“敵軍來襲,大將軍令眾人立刻迎戰,敵軍來襲,大將軍令眾人立刻迎戰...”
兩人再顧不得其他,幾乎同時奔出帳外,回到自己應有的位置。
天空飄起了雪花,痛得手指發麻。阿南不知道要去哪裡,只知道跟著隊伍向前跑。沒過多久,草原被淡淡的白色籠蓋,變成了一片晶瑩剔透的世界。阿南踩碎了雪花,揮舞著刀劍往前殺敵,滾熱的鮮血噴在她的新衣上,也變成了血色。
腳上受傷了嗎?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如果不揮刀殺敵,敵人就會殺了自己。
她要活著,活著才能見到十四爺。
終於,她看見了大將軍王的護衛,她顛顛撞撞的跑過去,她的眼裡看不見其他,誰擋她的路,她就毫不猶豫的拿劍殺過去。離十四爺越來越近了,她不由加快了步子。
她已經有半個月沒見過他了。
她顛顛撞撞往前跑,渾身都痛,哪一處都痛,腦子裡昏昏沉沉的,眼前人影攢動,卻什麼也看不清楚。十四高高坐在馬上,身邊圍繞著無數護衛。她一路殺過去,他終於看見她了,只有十步了,她心想,竟忍不住想笑。
只有十步了。
他在朝自己揮手嗎?他為何瞪大了眼睛?他在大吼什麼?為何,自己聽不見?阿南失去了一切思考的能力,她只想離他更近一點。他終於兜轉馬頭,疾奔而來,她抬起頭,所有的腥風血雨,搏肉廝殺都成了背景,全世界只剩下他的臉。
十四長矛一刺,駭得阿南站立不動,本能的縮成一團。旁邊舉著大刀的敵軍轟然倒下,鮮血如激烈的流水,洶湧而出,噴溼了阿南半身。
阿南猛然間清醒,此刻,她在戰場上。
是十四爺救了她。
十四的面目漸漸明朗,他什麼話都來不及說,就被重重護衛圍住。阿南看了看自己與他的距離,只有十步,永遠不可靠近的十步。
在懷州時如是,在京城時如是,在戰場上...也是。
戰爭慘烈,惡劣的天氣讓這些養尊處優甚久的滿旗子弟吃不消,很快就落了下風。十四的護衛死傷大半,他屈尊下馬,與敵人廝殺。阿南一直追隨在離他十步的地方,他進則進,他退則退,若有人敢傷他,她便下了決心要和人拼命。
她甚至默默替他擋了一箭。
那箭射在胸口上,她感覺有淳淳的熱流從身體裡流淌出來,手上也越來越沒有力氣,終於雙膝一軟,便往後倒了下去。她仰面睡在屍體上,天地開始旋轉,雪花落在她的眼角,化成了一滴飽含熱淚的鮮血。
阿南是被士兵抬著回帳篷的,她滿身傷口,胸前還插著一根斷箭,臉上汙濁腌臢,半昏半醒。草原上狂風獵獵,雪絮紛飛,她躺在擔架上,含糊的問:“我們贏了嗎?”
十四單膝跪在一側,道:“我們贏了,你替我擋了一箭,我要奏請皇上封你做將軍。”
阿南露出潔白的牙齒,氣息微弱道:“贏了就好。”
十四強忍悲慟,道:“你且好好養傷,將來爺保你一世的榮華富貴。”
阿南輕輕嗯了一聲,雙眼滾淚。她伸手攢了攢十四的軟甲,彷彿極為留戀,彷彿死也不捨放手。
十四道:“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阿南仍然只是輕輕嗯了一聲,她道:“再見了,十四爺。”
她的手一點點的鬆開,垂落,用盡了最後一絲的力氣深深的看他。可最後,連抬眼皮的力氣都沒了。恆將軍大呼讓御醫來瞧,士兵們抬著阿南往後面的帳篷走,十四想跟過去,可又有侍衛來報,說皇上有旨傳來。
夜深,十四還在與將士們商量戰術,帳簾一掀,是恆將軍走了進來。
十四心底咯噔一響,隱約猜到什麼,卻並不開口相詢。
恆將軍面色鐵青,抱拳行了禮,方冷冷道:“阿南死了。”十四手中正拿著一把琺琅小刀,刀尖指在地圖上,他緊緊握著,死死摁住刀柄,在那羊皮地圖上劃出深深一條割痕。他眼如寒冰,面不改色,許久,才將小刀收回腰中,沉聲道:“都下去吧。”
眾將領會意,恭謹退下。恆將軍卻站著不動,巋然立著,不聲不響。
十四問:“你還有事嗎?”
恆將軍怔忡片刻,上前呈與十四一個布包,道:“阿南臨死前讓我交予您的。”十四恍然接過,疑惑道:“是什麼?”
恆將軍道:“阿南說,王一看便知。”稍頓又道:“卑職告退。”可退到門檻邊又停了步子,轉過身道:“爺可讀過木蘭詩?”
十四聽不懂他話裡的意思,道:“自然讀過。”
恆將軍低了低頭,饒有意味道:“古有花木蘭,今有無名氏阿南...阿南是個姑娘。”
姑娘?!
十四彷彿從夢裡驚醒,詫異萬分,他還想問一句什麼,恆將軍卻已自顧自去了。十四開啟布包,裡頭竟然是一件灰貂皮夾衣,上面的紋路圖案他很熟悉,這是他自己的衣裳。
可是,他的衣裳怎會在阿南手中?
他呆呆的看著,記憶深處猛然躍過舊時景象,那年,他記得那年奉皇命去懷州查貪腐案,撞見一個江湖小偷,他瞧小偷冷得可憐,便順手將夾衣脫給了他。
可為何...
靈臺深處忽而傳來一聲大喊:“你記住,我叫紫嵐,別忘了我!”
紫嵐?...阿南!
驚懼、惋惜、憐憫、追悔...千絲萬縷的情緒齊齊湧上心頭,過去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有了新的解釋。她的千里追尋,她的忠心耿耿,她臨別時落的淚,她願意為自己而死。
十四大慟,身上的力氣彷彿被狠狠抽乾了,連站立都支撐不住。
他一手倚著案几,望著被風捲起的門簾,雪花飛揚著飄進帳篷,撲到他臉上。頰邊溼溼涼涼的,他抬手一抹,竟然是一顆眼淚。(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