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的病一直拖到秋天仍不見好,行宮裡熱烘烘的擠滿了人,吃穿用度、物資傢俱等實在無法及時供應,人人叫苦不迭。弘曆遂下令,讓太妃、妃嬪、及小公主小王子們先行回紫禁城,他自己亦在紫禁城與行宮之間來回走動,並直接統攝軍機處,處理朝政事務。
事到如今,雍正病重已是天下皆知之事,紙已經保不住火了。
十四幾次寫信與弘曆,想要探望雍正,每次都被弘曆尋由駁回。我知道弘曆登基乃板上釘釘,便勸慰道:“弘曆自小被先帝爺看重,養在德主子身邊教養,可見他確有繼承大統的天資。”稍一頓又道:“再者,他也是皇上挑選的人,便是錯了,也只能一錯到底了。”
阿醒陪坐旁側,手裡抓了一把瓜子,磕在齒間,又放下,痴痴道:“依額娘的意思,將來弘曆會當皇帝?”她與弘曆都曾是德妃心疼的孫子孫女,小時候常一起玩鬧,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曾與她同寢同食之人會成為九五之尊,受天下人敬仰。
不等我回答,阿醒自言自語道:“吉蘭泰早說過,弘曆會登基為帝,是我一直不放在心上,倒錯看了弘曆。”十四用小銀錘敲開核桃,撿了肉,遞給我道:“吉蘭泰可有回信?”
這事我與十四都不太敢問,怕阿醒徒增煩惱。
阿醒低下頭,抓著瓜子的手鬆鬆散散的垂在膝蓋上,道:“沒有。”
我與十四心裡一沉,相互看了一眼,不再言語。
八月二十五日,才過完中秋節不久,熹妃使人來傳話,說恆親王府宜太妃病薨,令我促使內務府督辦諸事。宜太妃在康熙朝得先帝眷顧頗深,性子潑辣,常對雍正指手畫腳。德妃病故後,她搬出紫禁城,住進大兒子恆親王府就養,比起其她妃嬪,也算是善始善終了。
說到底,還是蠻不講理的厲害人佔便宜。
皇考皇貴妃佟佳氏,便是最好的反例。
太妃喪事,內務府歷來有舊例可循,熹妃眼巴巴的讓我去盯著,無非是向宮裡宮外的皇親貴族們昭示其權勢。我起先並不大願意摻和此事,但後頭細細一想,讓外人知道我與熹妃的關係也不壞,畢竟有了熹妃的名頭,內務府總要高看我三分。
阿醒怕我太過勞累,事事在旁邊幫襯,她以前在赫舍裡家時,幫著主母管過家事,對人情世故很有心得,有些細微關節處,還是她常常提醒我,才不至於失禮。
宜太妃出殯這日,我帶著阿醒往恆親王府憑弔,進了大門,由恆親王妃迎至前堂拜過棺材,磕頭燒了紙錢,才至後院理順諸事。
恆親王於去年病故,今年又死了太妃,恆親王妃越發沒了倚仗,拉著我的手哀哀悽悽啼哭了半日,方道:“老太妃中秋那日,還與孫子孫女們鬧到半夜,看了兩天的戲,吃了大半碗飯,誰想到清早上突然就口不能言,沒過三四天就...就...那情形,跟五爺去世時一模一樣。”
阿醒乖巧的在旁側給恆親王妃遞溫巾拭淚,又小聲勸慰道:“常言道:人去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宜太妃是雲遊仙鶴而去,娘娘節哀順變。”
我聽她哭訴,心裡亦覺悲涼。八爺死時,九爺死時,我生怕十四也會死。他被圈禁在皇陵與我千里相隔的時候,我天天以淚洗面。後來好不容易尋了法子,帶著玟秋尋到十四身邊,在見到他的那一刻,我整個人才算是活過來了,彷彿一切的苦難都消失了。
因為我知道,只要有他在,就算天塌下來,他也會幫我撐著,我盡可安然入眠。
中年喪夫,最可憐。
又有幾個福晉、郡主之類的貴婦進門請安,撞見阿醒,皆是一愣,倒把正經事忘了,拉著阿醒道:“我還以為你已經去蒙古了呢?還納悶怎麼不見人請我喝喜酒。”
另一人跟著笑道:“若是婚事吹了,我給你介紹好的。蒙古有什麼好?咱們不稀罕!”
她們嘻嘻笑笑的只當做取樂,我聽著刺耳,正要反駁幾句,卻聽阿醒道:“嬸嬸真是好良心,等吉蘭泰來接我,定讓他親自登門道謝。”又笑:“我聽說二格格身子不大好,一直不能有孕,不知嬸嬸可有良方?若不然我讓我額娘請御醫進府瞧瞧?你們都知道,熹主子倚重的蘇太醫醫術了得,如今當上了太醫院的掌事大臣,只怕只有我額娘能請得動他呢。”
古代女子,以生下子嗣為尊,阿醒提及此事,無疑是默默掌了人家一巴子。
見她應付自如,我心甚慰。
我可不希望我養出來的女兒是個傻白甜。
恆親王妃見此,忙周旋道:“你們且到別處逛逛,十四福晉遵了熹主子的命,要與我條理諸事。事情瑣碎,倒免得使你們也跟著煩心。”
既然王妃開了口,眾人便齊齊告辭去了。
夜裡歸家,王府眾人送我至大門外,各自客氣一番方散。路燈高照,將大街四五裡外的地方都映得雪亮。天上繁星點點,月亮灑下一層白色的輕紗,柔醉在秋夜晚風裡。
我與阿醒坐在馬車上,難得沒有外人,我問:“吉蘭泰到底有沒有給你回信?”
阿醒沉默片刻,道:“他說他額娘還是不同意,另外給他尋了福晉,他叫我放心,他絕對不會妥協,一定會說服他額娘。”
我斟酌著語氣,道:“一年了,你還信他嗎?”
從蒙古到京城,說近不近,說遠不遠,但吉蘭泰若有心相瞞,即便他娶了妻生了子,依他如今在蒙古的地位權勢,他完全有法子不讓京裡任何人知道。
這些道理,我不說,阿醒都明白。
阿醒並不是柔弱的溫室公主,她是真正骨子裡的桀驁不馴。雖然宮廷禮儀快將她壓垮了,但處事不驚,臨危不懼的氣態,一直都是她的本事。
她抬頭朝我笑了笑,重重道:“信!”停了停,又反問我:“當年阿瑪去西域遠征,額娘可想過他會在青海娶小妾生孩子?阿瑪被圈禁在皇陵時,額娘可否擔心他看上別的女人?”
我道:“別拿吉蘭泰與你阿瑪比較,不一樣!”
阿醒輕蔑一笑,道:“有什麼不一樣?因為你是阿瑪名正言順的福晉,而我是死了丈夫的寡婦,所以不一樣?”
她如此口氣,讓我很震怒,喝道:“阿醒!你怎麼能這樣對我說話?”
阿醒眼角滾落一滴淚,帶著哭腔道:“額娘和她們一樣,心底裡都瞧不起我,總覺我是高攀了吉蘭泰,生怕他不要我了是不是?”
她手裡絞著帕子,卻並不拭淚,反而越哭越大聲。
我知道她心裡的委屈,一見她哭,我的心便像那天空漂浮的白雲,一絲一絲,軟得不得了。我攬住她的背,輕言細語道:“我怎會瞧不起你?對阿瑪額娘來說,你是世界上最珍貴的姑娘。和卓病死又不是你的錯,你是堂堂正正先帝爺賜了金冊的郡主,怎會配不上吉蘭泰?在額娘眼裡,這世間任何一個男人,都配不上你。”我抹去她臉上的淚水,道:“額娘只是擔心,你耗在吉蘭泰一人身上,虛耗了青春。”
她把臉埋進我懷裡,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姑娘,她道:“為了他,我無悔。”
馬車軲轆軲轆的往前跑,磕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響聲。掛著車簷上的羊角宮燈隨著車身一晃一晃,餘光盪漾在阿醒的淚臉上,愈覺淒涼哀傷。
我抱著阿醒,微不可聞的嘆了口氣。
到了家,十四披了件褂子立在院子裡等我,不知從何時起,每次我出門,他總要站在院子裡等我回府。阿醒直接回了自己的小院,十四見我孤身一人,忙迎上前牽住我的手,邊往裡走邊問:“吃飯了嗎?天氣轉涼了,冷不冷?事情多不多?可有人為難你...”
他沒完沒了的問,我撐不住笑道:“乾脆你明天跟我一起去,省得問東問西。”
十四幹淨利落回道:“正好我去看看五福晉。”
我攢著他的手,笑道:“你還真跟我去啊,幾十個老和尚唸經,你受得了嗎?”
十四道:“你都受得了,我怕什麼?宜太妃好歹是五爺的親孃,當年我見了她,也要規規矩矩喚一聲宜娘娘,我不能去嗎?再說,你和阿醒兩個人夜裡行路,我實在擔心。”
我笑:“能去能去,你哪裡都能去,明日允你做咱們娘倆一天的護衛。”
十四裝模作樣,抱拳笑道:“奴才遵命!”
屋中燈光輝煌馨暖,白芷領著一眾的奴才候在臺階上,見了我倆,皆福身請安。我與十四手牽著手往屋裡走,邊笑便說著可有可無的閒話。燈光將我倆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從門檻一路拉長到院子盡頭。咯吱一響,白芷捲起簾子,關上了兩扇大門,也關住了所有的燈光。
我與十四說話的語調越來越輕,輕到誰也聽不見。
夜,終於靜了下去。(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