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數日大雪,立在臺階上遠遠望去,天地間白花花一片,遮天蔽日,似要埋沒一切的淫汙與不堪。眼見“立嫡立長”之風驟起,弘曆快刀斬亂麻,十日之內,將文淵閣數名大學士、侍讀、侍講、修撰、編修、檢討及詹事府所屬左右庶子等朝臣悉數抓捕,交由刑部處置。又假傳雍正旨意,借弘皙“自以為舊日東宮之嫡子,居心甚不可問”為由,革去弘皙親王之位,賜居鄭家莊,不許出城。
弘曆血染京城,駭得文淵閣眾臣人人自危。
十四對大學士馬奇心有愧疚,遂使丁巍去刑部大牢探望,不料,丁巍人還未至,馬奇已自縊而亡。十四連聲嘆氣:“既然禁不住折騰,如何能謀取大事?可憐可憐。”
我在炭火裡埋了兩隻烤紅薯,估摸著時辰快熟了,便讓白芷挖出來送去給康兒吃,他這幾日受了風寒,沒去宮裡讀書。白芷一面用帕子包住紅薯,一面道:“玟秋昨日同奴婢說,她想回院子裡伺候。”她不先跟我說,倒先告訴白芷,我甚覺納悶,便問:“為何?”
按理說,我給玟秋的福利是數一數二的,不僅給她做媒,嫁給了十四的貼身侍衛,將來在外邊買了房子,她也是主母了。而且還撥了一座小院落給她和丁巍寢居,她生下麟兒的幾月裡,吃的穿的用的,都是頂好的,比我生康兒時還要好。
白芷蹲在地上撥弄銀炭,笑道:“她說天天帶孩子汙頭垢面的,倒不如乾乾淨淨在主子跟前伺候,孩子交給嬤嬤們帶,她放心得很,每日回院子喂兩次奶也就完了。”
我故意道:“你不計較她?她回來,可要搶了你的位置。”
白芷橫了我一眼,笑道:“她來了,奴婢樂得清閒,有什麼可計較?”說完,抱著紅薯往書房去了。十四手裡拿著家裡庫房的賬目,細細比對著,抬頭睨了我一眼,似笑非笑道:“被自己的丫頭嗆嘴,也不知你這主子是怎麼當的。”
我陪他坐著,挑眉道:“我樂意!你管得著嗎?”
十四把賬目丟開,一指戳在我額上,咬牙道:“一個個,奴才主子拎不清,你都敢在爺頭上撒尿了。”又套了鞋,推開窗往外看了看,道:“雪停了,咱們去花園裡賞梅可好?”
我盤膝坐在炕上,開啟雙臂道:“我的靴子在寢屋,你背我過去。”
十四笑著撐膝弓腰在我面前,我趴在他背上,攬著他的脖頸,道:“去小隔間。”十四乖乖的揹著我穿過花廳,走到寢屋桁架後的小隔間,把我放下地毯上,道:“你又重了。”
我跪在地上往架子裡找我今年新做的鹿皮小靴子,道:“我說要減肥吧,你又不讓。”十四不客氣道:“爺只是不許你戒飯,可沒說不讓你瘦一點。前兒個御醫還同爺說,皇上就是因著發福,才導致經絡不暢,氣血不通。爺記得你年輕時候,還繞著花園跑步...”
現在我可跑不動咯!
我從數百雙的靴子、棉鞋、花盆鞋、睡鞋、繡花鞋裡頭掏出我的雪地鹿皮小靴子,往地毯上一坐,氣喘吁吁道:“找東西真累人...”
十四越發要教訓我,道:“平素鍛鍊太少了。”頓了頓,見我吃力的套靴子,便自動單膝跪下,幫我脫鞋穿鞋,嘴裡喋喋不休道:“不能縱容你了,爺要想個法子,一下雪你睡到中午才起,連門都不出,等日子久了,只怕在自己王府裡都找不到東南西北。”
說真的,除了知道從西邊小院到東邊小院,以及出府的路,府裡還真有地方,我去都沒去過。我腆著臉道:“那你今天帶我去個沒見過的地方吧。”
總在一個地方呆著,就算是自己的家,有時也會厭煩啊。
十四想了想,朝我伸出手,道:“走。”
我粲然一笑,把手交到他掌心,順著他的力氣站起,挑釁道:“我不信府裡還有我沒見過的地方。”十四捧住我的手背在身後,神神秘秘道:“到了你就知道了。”又讓丫頭拿來的白狐狸毛披風,把畫琺琅花卉小手爐塞進我袖中,方掀簾出門。
雪稍停,黑雲猶厚,如滾滾浪花在天際翻滾。地上積著厚雪,奴才們知道我不愛出門,便懶得剷雪,都躲在廡房裡烤爐子。青石街上白茫茫一片,只有稀稀疏疏的幾個腳印子。十四怕我走不動,就在前面踩出大腳印,讓我一步一步跟在他的腳印裡。
太久沒有逛過,才驚覺自己家實在太大了。
十四帶著我先沿著長街走了小半時辰,從一處我從沒見過的小花園裡穿過,待過了兩重殿宇,到了一片松林裡,十四才停下步子,指著遠處道:“看到鼓樓沒有?”
我抬眼望去,果然看見松林盡頭有一座飛簷亭臺,但此刻,我連一步都走不動了。我站著不願動,道:“我沒力氣了。”十四無語的看了我半響,蹲到我面前道:“爺真是拿你沒辦法。”我開心的跳到他身上,笑道:“胤禎是個好夫君。”
松林青翠,白雪壓在樹梢,風一吹,便簌簌飄落,像下雪了一般。有雪花飄進我的脖頸裡,冰涼冰涼的,但我並不覺冷。他的背很寬很暖,彷彿是個帶電暖爐。
這兒平素無人走動,雪積得太深了,十四每一步都很艱難,所以走得很慢很慢。
我問:“除了我,你還背過誰?”
十四沉吟片刻,道:“除了你,爺還能背誰?”
我在他脖頸裡像只貓咪一樣蹭著,慵懶道:“你不說,我怎麼知道?”十四道:“那除了我,誰背過你?”我記得十三爺背過一次,也不記得是什麼緣故了,但我哪敢和十四說呀,便先發動人,齜牙道:“我先問你的!”
十四道:“背過阿醒,康兒...”他話沒說完,我打斷道:“他們不算,我是問你還背過哪些姑娘!”十四啾的一聲,道:“年紀一大把了,還姑娘姑娘不離嘴。”
有了我以後,我天天在他身邊,他自然沒法去背別的女人,但在我之前,誰曉得有沒有背過?所以我才說姑娘啊,二三十年前,誰不是姑娘?
我作勢拎他的耳朵,道:“別打岔,快說!”
十四簡而言之道:“除了你,再沒有別人了。”
我喜滋滋的松了手,探頭到他面前,盯著他的眼睛道:“真沒有?”
十四斬釘截鐵道:“真沒有!”
我安心的縮回他背上脖頸裡,道:“那還差不多。”十四卻揚聲道:“那你呢?”我裝作不解道:“我什麼?”十四鍥而不捨的追問:“別裝蒜!”我只好紅了臉扯謊道:“同你一樣,在沒有別人了。”幸好他看不見我的臉,不然準要被看穿的。
小小的一片松林,我倆竟走了半個時辰,哦不,是十四走了半個時辰。
亭子不大,但很高,足足有三層。我倆才到亭子底下,便聽見頂上有人喝道:“誰?速速報上名來!”原來頂上有士兵看守,難怪那麼高。
十四大聲道:“胤禎。”
他大大咧咧的稱自己是胤禎,把我樂得一笑。
偏不知是松林裡風太大,把聲音吹跑了,還是守衛太過愚笨,竟沒聽出主子的聲音,只聽見士兵繼續喝道:“這兒不許亂逛,快滾回去!”
十四一時愣住,長這麼大,他還沒被人如此粗魯的罵過,一時有些不知如何反應。我不想事情鬧大,畢竟不知者無罪,我仰頭道:“是十四爺來了。”
樓上先靜了一會,緊接著一陣噼裡啪啦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守衛手裡拿著劍,頭上的帽子也掉了,披風也歪了,嘴還沒開口,先噗通往地上一跪,哆嗦道:“奴...才罪該萬死,竟不知主子駕臨,實在該死,該死...”我正想說算了,不料十四沒有提防的長腿一伸,一腳把人踹到了雪地裡,氣呼呼道:“沒長狗眼的東西!”
守衛從雪地裡迅速爬起,整個身子都趴到了地上,凍得滿臉通紅道:“奴才該死,奴才該死...”我瞧他左不過十七八歲,滿臉的稚氣,便拉住十四道:“罷了,還是個孩子呢。”
十四道:“今日我不訓他,他將來在別處還得吃虧。”到底軟了語氣,道:“起來吧,往後可要睜大點眼睛,別誤了事。”守衛忙磕頭,磕得滿頭是雪,道:“是,奴才遵命,主子教訓得是,謝十四爺恩典,謝福晉恩典。”
他說話顛三倒四的,把我逗笑了,越發覺得孩子可憐。
我見他滿手凍瘡,遂從袖中取出小手爐,遞給他道:“賞你用了。”守衛抬起頭,卻並不敢接,反而哭道:“奴才不敢,奴才不配用主子的東西。”
滿清的奴化教育真的很嚴重。
我不忍心苛責,柔聲道:“怎麼不配?我既賞你了,你就配。”守衛還是不敢接,到底是十四發話道:“讓你拿著你就拿著,快謝恩吧。”
守衛懼怕十四,忙伸手接過,又往雪地裡叩首道:“謝十四爺賞,謝福晉賞。”(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