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鼓樓，松間寒風如滾滾濤水，裹著雪絮撲到身上，凜冽徹骨。十四伸手把我摟進懷裡，緊緊用披風圈住，輕斥道：“知道冷了吧？好端端的把自己手爐子賞人，該吃苦頭！”

我擠在他懷裡，整張臉都貼在他胸口上，笑道：“一點不冷，我暖和得很哩。”說罷，遙遙望向遠處。牆外是京城大街，隱約可聞見市肆喧鬧之聲。蒼茫的大雪覆蓋了世間的一切，純潔的白色一路鋪到盡頭，重巒疊嶂，飛簷亭臺，皆成了一樣的顏色。天際忽而雲開，金色的太陽照下縷縷霞光，傾瀉在白雪之上，如水晶般折射出光芒。

十四往前面一指，笑道：“那條街上賣的醬肘子，你最愛吃。”

風重重的拍打著臉頰，我本能的全身心偎進十四懷裡，嘟囔道：“好久都沒吃過了。”又笑：“還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面嗎？醬肘子砸到你頭上，可把我嚇壞了。”十四把披風合攏，像抱個小嬰兒似的環住我，道：“頭一回有人敢砸爺。”

我躲在溫暖處，不覺風寒，笑道：“你活該啊，連人都認錯了，還以為愛蓮是我。你偷偷帶她出去騎馬、吃茶的那會，我卻傻傻的在家裡戒飯、學禮儀，我額娘連廁所都不讓我上，怕我行禮時出亂子。”我仰著臉，用食指輕輕的點他的下巴，道：“咱們成婚前幾日，我摔斷了腰，而你也大病一場，那場病，你是為了愛蓮才生的病對不對？”

十四低頭看我，撇嘴道：“爺是帶你來看景的，你提那些做什麼？”

我痴痴一笑，道：“不提不提，只是年紀大了，總愛想年輕時的事情。”稍頓，又道：“如果當時愛蓮沒有假冒我接近你，或許如今嫁給丁巍的不是玟秋，而是愛蓮了。”

十四道：“如果嫁給丁巍的是愛蓮，那嫁給爺的便是兆佳氏。”我輕輕發笑，道：“是了，如果不是愛蓮，你也不會到乾清宮跪一夜求賜婚，我也就嫁給十三爺了。”

嫁給十三爺未必不好，他性子細膩，想來定是個好丈夫。但...若一定要比較，我還是偏心十四一些。十四年輕時張狂，年長時威武，年老則...聽老婆的話。

十四嘆道：“所以啊...”樓頂的風那麼大，幾乎把他的聲音吹跑了，他緩緩道：“其實愛蓮是我與你的紅娘，幸而有她，爺才能有機會得到你。你就是上天給爺的恩典。”

肉麻兮兮，但...我愛聽。

我道：“如果你想去祭拜愛蓮，我不會攔你。”

畢竟是初戀，不管愛恨，都是一種牽扯。她反正已經死了，如果十四想去看一眼，了去一樁心願，我也成全他。我不知道十四想起了多少事，只見他面容慼慼，苦笑道：“她是皇上的后妃，生也是，死了也是，爺不會去看她。”

我心裡暗笑，嘴裡卻道：“你是因她是后妃而不去看她，還是自己真的不想去？”

十四往我腰上一抓，故作生氣道：“小蹄子，屬你最調皮，打破砂鍋問到底可不是好習慣。”又低頭往我唇上柔柔一咬，道：“爺去不去給愛蓮祭拜，都不重要。”

我嫣然問：“那什麼才重要？”

十四的唇齒冰涼，呼吸撲在我的臉頰，低低道：“你才是爺最重要的。”

說罷，我踮腳與他相吻。

從鼓樓下來，守衛依然站在風裡當差，見了十四，便跪在雪裡道：“給爺請安，給福晉請安。”十四往四周望了望，道：“你們多久輪一次班？”守衛抖著聲音道：“回稟主子，奴才們每隔五個時辰換一次班。”十四頷首，道：“每次只有一人嗎？”

守衛道：“是的。”

我見小夥子凍得牙關打顫，遂道：“你起來說話吧。”守衛往雪裡磕了頭，方道：“謝十四福晉。”十四沉思片刻，道：“你跟掌事的說一聲，就說是爺的話，這裡偏僻，當允兩人為一班當差。再者，五個時辰換一次班太過苛刻，變成三個時辰換一次尚可。”

守衛沒想到十四會突然發福利，怔了片刻，才歡喜道：“謝主子恩典。”

松樹上壓滿了雪，風一吹，雪花飄落，把剛才十四好不容易踩出的腳印給覆蓋了。十四望著一個時辰的雪路，想著還要背我，便問守衛：“有別的路出林子嗎？”

守衛不知十四的意思，笑道：“旁的路在牆角底下，雪不深，沒多少意思，還是走松林裡有意趣，主子真有品味...”再看十四臉色已僵成臘肉，便不敢往下說。

十四轉身就往牆底下走，嘴裡道：“出太陽咯...”

回到西小院，玟秋穿戴齊整立在廊下相迎，丁巍則站在她身後，默默望著她。張芳芳踩著碎步上前，道：“爺，您去哪兒了，奴才找不到您，可急壞了...”

十四冷不丁道：“誰讓你找了？”

嗆得張芳芳一句話噎在喉嚨裡，苦著臉，趴著人之眉，差點要哭出聲。丁巍隨著十四往屋裡走，道：“寶親王來信，卑職讓玟秋放到書桌上了。”

十四嗯了一聲，腳步不停，徑直往書房去。玟秋隨我進屋侍奉寬衣，她一年沒在跟前伺候，家裡許多器具擺設都換了地方，她有些畏生。

白芷大度，在旁側細細的交待，一丁半點的嫉妒都沒有。

倒有幾分氣概。

十四給寶親王回了信，忽而興奮的奔進花廳，抱住我亂啃道：“弘曆信裡說...”我手裡正端著一碗乳酪子，打算給十四做下午茶填肚子，便用手肘抵了抵他的腰，扭身道：“別把乳酪子撞翻了。弘曆說什麼了？叫你這樣高興？”

我用銀勺子舀了一勺乳酪喂到十四嘴裡，含笑聽他說話。

他道：“弘曆說他已召了吉蘭泰覲見，十日後便會抵京。”我忍不住跟他一起高興，喜滋滋道：“忒好了，只要人在，成不成總有個說法。”十四搶過瓷碗，幾口把乳酪吃了，又叮囑道：“你先別跟阿醒提，到時咱們請吉蘭泰入府，給她一個驚喜。”

我朝玟秋使了個眼色，玟秋笑道：“主子放心，奴婢會把嘴巴閉得嚴嚴實實。”

夜裡用晚膳，阿醒悶悶不樂，連飯也沒吃幾口，便撂了碗筷。康兒啪嗒著碗裡的雞肉湯飯，道：“阿醒姐姐，你午膳時亦未上桌，如此下去，身子可越發瘦弱了。”

阿醒推諉道：“今天的飯菜不合我的胃口。”

天，四個人吃了四桌子菜，四個火鍋，兩種魚肉，再有雞翅豬蹄鴨翅鵝腿，魷魚人參靈芝鮑魚，蝦蟹醃菜，果蔬點心等等...冷盤熱盤樣樣都做全了，連飯都用了兩三種不同品種的糧食熬煮，她竟還說沒胃口！站在旁側伺候用膳的老嬤嬤往廚子老李子身上剮了一眼，可把老李子唬得膽兒都破了。

老李子猛地往地上一跪，叩首道：“是老奴思慮不周，請郡主恕罪。”

阿醒被他嚇了一跳，忙道：“跟你沒關係，是我胃口不好，起身吧。”老李子舒了口氣，方緩緩站起，依舊立在門檻邊上。這麼多飯菜當然吃不完，連著火爐一併撤下，賞給奴才們在下人房裡食用。

我很想把吉蘭泰的訊息告訴阿醒，但每次欲要張口，十四都像是通靈了一般，朝我擠眉瞪眼。阿醒吃了膳，給我和十四請完安，便回自己院子歇下。

十天很快就過去了，吉蘭泰卻沒有抵京。

我追著十四問了好多次，十四又追著弘曆問了好多次，總沒個結果。於是我與十四又開始慶幸，此事並沒有過早的告訴阿醒。等不到，和希望落空，簡直是兩碼事。

午膳後，我與十四歪在榻上正準備午歇，卻聽白芷道：“主子，阿醒郡主來了。”就算是見自己的親女兒，在皇家的規矩裡，也不許衣冠不整。我與十四忙穿上外衫，坐起身道：“讓她進來吧。”阿醒隻立在帷幕外，焦聲道：“吉蘭泰是不是抵京了？你們為何不告訴我？”

我不知如何回答，十四道：“你別聽人瞎說...”

阿醒竟然連十四的話也敢打斷，道：“玟秋同我說的，她說是阿瑪親口同額娘說的。”我與十四面面相覷，咬緊牙道：“沒有這回事。”阿醒急得跺腳，道：“你們還騙我！是不是...是不是他故意繞開京...城，直接...去了玉泉山行宮....見弘曆？他是不是....不想見我？”她氣堵聲咽，哭得七零八落，連氣都喘不過來。

十四見女兒哭得如此悲傷，整顆心都碎了，自責沒有盡到父親的責任，沒法保障阿醒的未來，不能成全她的愛情。他道：“如果他來了京城卻不見你，阿瑪綁也要綁他來。”

我下榻牽著阿醒坐到炕上，寬慰道：“這幾日大雪，許是路上耽擱了。你阿瑪已經寫了信給弘曆，明兒一早當有回信，便知是怎麼回事了。”

看著她難過，我也禁不住跟著垂淚，又取出帕子替她拭臉，道：“若他真不想見你，讓你死了心也好。天底下的好男兒不知多少，不缺他一個。”

阿醒勉強忍住哽咽，道：“但我認定了他，天涯海角，只想跟著他走。”（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