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醒去了兩日，沒有一丁點訊息往回傳。我知道事情不好了，弘曆不說，阿醒不說，連丁巍也不敢說，可見是有大事發生。我催著十四去行宮，十四不肯，說府裡無人照料，他不放心。況且他認為事情再大也無非是兒女情長，阿醒總有獨自面對的一天。

我坐在炕上和他吵架，吵著吵著他人就不見了，丟我一人在花廳裡鬧心。

沉厚的積雪漸漸消融，看似暖陽高照，寒風裡卻像藏著剮人的刀，走在路上，皮膚硌得隱隱作痛。我生著悶氣，白芷掀簾進屋，福身笑道：“福晉，熹主子遣御花園的公公給您送小桃花來了。”一聽熹妃的名諱，我忙斂住怒容，整了整髮髻，道：“請他們進來。”

白芷答應著出去傳話，一時有四個太監抬著幾盆開得正盛的小桃紅進屋。

為首的太監恭謹道：“給十四福晉請安。”我虛扶一把，笑容滿面道：“快快請起，外頭天氣冷，路上可受累了？”太監笑道：“謝福晉關心，奴才分內之事，不敢稱累。”稍頓又笑：“前幾日熹主子特地寫信給奴才，命御花園烘焙幾樣小桃紅給福晉使，奴才不敢怠慢。今兒早上見花開了，便忙給福晉送來。若放在屋裡，總能開四五日。”

這種小桃紅是宮裡專供妃嬪用於染指甲的花，大冬天裡，所有的花都開敗了，如果不是得勢之人，御花園不會特供。我是沾了熹妃的光，才能有此特例。

我平素甚少染指甲，也不愛蓄甲，有時要見客，便隨意套個護甲了事。

我使了個眼色，白芷端起一盆小桃紅上前，放在炕桌上。我細細欣賞著，粉紅的花瓣重重疊疊，與櫻花有幾分相似，但比櫻花骨子要大些。我笑道：“顏色正好，有勞公公了。我會寫信稟明熹妃娘娘，說你們做事牢靠，細心謹慎。”

四個太監歡天喜地，叩首道：“奴才等謝福晉美言。”又道：“奴才俗事纏身，先行告退了。”說罷，躬身跪了安，方卻步而退。

白芷瞅著小桃紅左看右看，又見我滿懷心事，便笑道：“主子，奴婢給您染指甲可好？這些花兒開得紅紅豔豔，想必染出的顏色也美。再說，您可別辜負了熹主子的一番心意。”她張羅著小丫頭們將花瓣兒全部摘下，洗淨添入明礬和食鹽，再用銀錘攪碎，待略略風乾後，也不管我樂意不樂意，端了滿盆的花泥，跪在踏板上給我染指甲。

女人都愛美，衣衫羅裙胭脂香粉，好似有魔力一般，能把人從地獄的深淵拉回甜美的天堂。我看著白芷小心翼翼將花泥貼在指甲上，又用綠葉裹住，以細繩綁緊。

我暫且忘了阿醒之事，舉著十指纖纖細細觀賞著，心情漸漸變得愉快，我道：“剩下的花泥，你拿去與玟秋分了罷！若再有多的，盡可賞給底下的丫頭們。”

白芷歡歡喜喜的直起身，屈膝道：“謝福晉賞。”

手指頭裹得跟粽子似的，便什麼都不能做，只能坐在炕上發愣。一時十四回來，見我還傻坐著，嘆了口氣，軟語笑道：“爺方才已給弘曆寫了信，如果明日還沒訊息，爺就親自去一趟。”他坐到我身旁，貼近我的臉頰，道：“這下可放心了吧？”

我側了側身，背對著他，怒氣衝衝道：“我怎麼能放心？她是我的女人，是我心坎上的血肉，她若有什麼三長兩短，我跟你沒完。”

十四伸手抱住我，下巴從背後磕在我肩膀上，道：“她也是我的女兒！你找我，我找誰去？有丁巍在，她不會有事。”停了停，又掰過我的臉，與他面對面，道：“好了，別生氣了，小心長皺紋！”他輕輕吻在我的眼角，道：“不管出了什麼事，就算天塌下來，只要爺還在，就不許人傷害阿醒。吉蘭泰若敢背棄諾言，除非他再也不來京城。否則，爺叫他五馬分屍！”

平時我不喜歡十四喊打喊殺，但此刻，我很覺解氣。

喜新厭舊的男人，背棄諾言的男人，最理想的報復方法是拖過來暴打一頓。

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第二日，十四啟程去玉泉山行宮。我送他到府門口，因是去找弘曆，侍衛們並沒敢阻攔，皆以為十四有手信，只遣了兩人隨同。冬陽漸暖，一抹金色的橙光映在十四臉上，剛毅柔情，有著耐人尋味的俊秀。十四高高坐在馬上，忽而道：“你想不想同爺一起去？”

我甚覺吃驚，他平素辦正經事從不肯帶著我跑。

我道：“我騎術不好，會拖累你。”

十四朝我伸出手，笑道：“你躲在爺的披風裡，爺給你擋風，給你保暖，也不必坐馬車那麼麻煩，顛得你胃疼。”

我此刻穿著一身月白繡粉紅小花的兔毛長袍，手裡連火爐也未拿，本打算送完十四，便回房睡回籠覺。他笑容滿溢，使我無法拒絕，鬼使神差般伸出手去，篤定道：“好。”

衣服也沒有，行李也沒有，匆匆忙忙，彷彿是要私奔。

十四的騎術在整個大清都是數一數二的，雍正與他比早已不是一個級別。我躲在他的懷裡，就像一個小帳篷，外面的世界像是與我隔絕了，我什麼也不必管，什麼也不用操心，甚至可以趴在他的懷裡，補上一個錯失的回籠覺。

不知過了多久，恍惚裡有人拍我的背，我睜開眼，從十四的披風裡鑽出半張臉，被郊外的冷風一吹，忙又縮回去。我嘟囔道；“十四，怎麼不走了？”

隱隱有笑聲傳來，叮鈴的聲音清脆道：“額娘，你可睡得舒坦？”與她騎馬並立的男人一身雪衣雪帽，眉眼間粗獷溫和，正是一年多不見的吉蘭泰。

我猛地從十四懷裡彈出，驚道：“阿醒，你怎會在這裡？你不是去了玉泉山行宮嗎？”又糊里糊塗的轉身掐十四的臉，十四痛得大叫：“你幹嘛？”

我這才確認自己不在夢裡！

吉蘭泰抱拳道：“勞駕岳父岳母出城相迎，吉蘭泰榮幸之至。”

十四親熱道：“你們昨日啟程，今日才至，可是在路上遇見了麻煩事？”說罷，兜轉了馬頭，與吉蘭泰、阿醒慢慢騎馬而行。阿醒搶著道：“有個侍衛忽得了寒症，在鎮上耽擱了數時辰，我們見天色晚了，便乾脆在鎮上住了一宿。”

他們說得輕鬆愉快，完全把我撂在一邊。

我沒法同吉蘭泰生氣，畢竟是女婿啊，岳母看女婿是越看越喜歡的。我更沒法罵阿醒，她正在幸福的蜜糖裡，我怎好給她潑冷水？如此只好在披風底下掐住十四的腰，咬牙切齒道：“你昨日就知道阿醒已經回城了是不是？你故意瞞著我？”

難怪熹妃沒頭沒腦的命人送小桃紅來，估計是向我表示慶賀的意思。

十四一隻手扯著韁繩，一隻手死死抓住我的兩隻手，強笑道：“回家再說，大庭廣眾之下，你給爺留幾分顏面。”又噘了噘嘴，做了個哀求的神色。

我齜牙低聲道：“呆會給你算總賬。”

害得我難過得茶不思飯不想，原來全是他們的陰謀。

阿醒笑得特別燦爛，她與吉蘭泰並肩騎馬在前，說說笑笑，聲音隨風傳開，任誰聽見了都會心情變好。太陽已經高高升起了，白花花的，卻並不商傷人的眼。不知怎的，我忽然鼻尖發了酸，躲進十四懷裡，默默垂淚。

十四騰出手來環住我的腰，輕輕的摩挲著，軟語道：“別哭了，多好的日子啊。”

我蚊聲道：“我只是太高興了，阿醒的婚事，一直是我心事，如今我終於可以放下了。吉蘭泰很好，他沒有違背他的誓言，我替阿醒高興。”

十四往我的髮間印了一個吻，道：“很快你就會有外孫了。”

我仰起臉朝他笑，道：“你也是。”十四低頭看了看我，莞爾一笑，忽的垂下臉吻在我的唇上。周圍的侍衛無數，他們都目光發痴似的盯著前面，只當沒看見。

回到府，玟秋等人已迎在門口道喜，連雍正派來的禁衛也抱拳給十四、吉蘭泰道賀，一家子喜氣洋洋，阿醒倒羞紅了臉，幾步小跑著往自己院子去了。

原來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只瞞著我一個人。

我忍不住又狠狠剮了十四一眼。

午膳前，不等我問起諸事，吉蘭泰便主動上前招了。原來他一回蒙古就向他額娘請求婚事，而他額娘早甄選了幾個蒙古貴族要他迎娶。因他不肯聽話，被他額娘三公主以死相逼，軟禁在帳篷裡。兩母子足足僵持了一年半，直到弘曆開始掌權，寫信給三公主，說要封阿醒為和碩公主與蒙古聯姻，三公主才略略松了口，同意吉蘭泰娶阿醒，但條件是嫁妝要十萬兩。

十萬兩可不是小數目，弘曆卻一擲千金，連夜擬了旨意，命國庫撥銀兩。

正因如此，吉蘭泰來京城後，才先去了行宮謝恩。（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