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是滿漢聯姻，其規格自然不同平常。阿醒將來住在哪裡，宮殿修建在哪處，遣多少侍衛奴僕，帶哪些傢俱牛羊，一樣樣，皆事關國體。

因熹妃人在行宮，我沒人可以商榷，只好讓禮部及內務府將順治朝以來，所有聯姻的固倫公主、和碩公主的出嫁規格全部呈交上來，一點點翻閱。有些記載用的是滿文和蒙語，還得讓阿醒在旁邊幫我翻譯。另外阿醒自己也沒閒著，由宮裡的嬤嬤教授其和親的禮儀風俗。

如此一來，沒有小半年做準備，阿醒沒法出嫁。

可把我愁壞了。

十四坐在案上幫我翻譯榮憲公主的記檔，一面寫字一面道：“瞧你，阿醒不出嫁也愁，出嫁也愁。”記檔寫的是繁體字，且沒有標點，我看得十分艱難。聽了十四的話，越發沒好氣道：“我倒想阿醒簡簡單單趕緊辦了婚禮去蒙古，皇上的病如果突然發作，拖累阿醒成不了婚可怎麼辦？”

阿醒是皇室宗親，皇帝死了，需要守喪。

十四將筆擱在玉石筆架上，吹乾紙上墨跡，遞與我道：“這個道理，吉蘭泰難道不明白嗎？犯得著你白操心？”我拿眼橫他，道：“他明白歸明白，若內務府不把一件件事情處置好，他怎麼辦婚禮？你倒說得輕鬆，我嫁你時，不吃不喝好幾天呢！”

兩人翻出陳穀子爛芝麻的事，絮絮叨叨鬧了一響午。

吉蘭泰依然住在驛站，每日上門請安，與阿醒用了午膳再回去。兩小口久別重逢，日日你儂我儂。十四不忍相看，總是嘆氣，頗有女大不中留之感。

沒過多久，吉蘭泰與阿醒成婚的旨意便昭告天下，於明年開春行大禮，並賜巴林右旗的一座王府為公主府，和碩公主冊封禮於婚禮前一日舉行。而吉蘭泰在京城住了小半月後，便先啟程回蒙古料理婚禮諸事。此次離別與上一次不同，兩人不僅心有所屬，且篤定從容。

三個月後，阿醒會在送親隊伍的保護下，經數月抵達蒙古成婚。

於此，父母兄妹便天各一方，不知何時再能相聚。

但只要知道她幸福安樂，其他一切的苦難都不足掛齒。

因雍正病重，宮裡連年宴都未擺，冷冷清清，整個紫禁城的女人像被遺棄了一般，悽悽慘慘慼慼。我知道這是阿醒在家裡過的最後一個除夕，遂特意熱鬧些，命人請了幾個戲班子往府裡唱戲取樂。整宿整宿的燈火也從不熄滅，取個紅紅火火的好兆頭。

弘春、弘明皆帶了福晉兒女入府守歲，弘暟在完顏府住久了，我怕阿瑪額娘捨不得，便乾脆讓他在完顏府陪外婆外公。康兒喜歡放煙花，十四專門命人往江南一帶買了幾車爆竹，專供幾兄弟使。阿醒孝順，日日陪我在西小院繡鞋襪打絛子，反像黏著母親的小丫頭。

府裡熱鬧了好些時日，但很快，還是沉寂下去。

弘春、弘明搬回了自己府邸，阿醒去了內務府量尺寸，康兒入了宮上學，偌大的十四爺府只剩下我與十四兩人。院子裡還殘留著燃放爆竹後硝煙的味道，可人兒卻全散了。

春暖花開，雀子在廊下啼叫，滿院的薔薇花骨含苞待放，我輕輕依偎在十四身上，並肩而坐。我望著四四方方的藍天白雲，道：“等康兒娶了妻，這院子便真的只剩下你我了。”

十四側臉捏了捏我的下巴，似笑非笑道：“只剩下你和我難道不好嗎？你再也不用為了這個成親發愁，為了那個生病發愁，就咱們兩個，清清靜靜的，多好啊。”

他把我的手放在掌心，緊緊的攢著，道：“爺一定不會比你早死，丟下你孤苦伶仃，爺會捨不得。”我與他成婚幾十年，兒女成群，素來恩愛，早已誰也離不開誰了。

樹木吐出嫩芽，青翠嬌嫩，能清新耳目。我忍不住雙眼垂淚，這世間沒有不散的宴席，我與十四，本相隔了數百年的時光，陰差陽錯的走到一起，相愛相知相守。我們共同面對了所有的一切苦難與痛楚，卻還是敵不過時光的侵蝕，敵不過黃土一掬。

我可以捨棄弘明弘暟，捨棄阿醒康兒，他們是我身上的血肉，我皆可拋卻。但我捨不得十四，如果時光可以停滯，我希望永遠停留在雍正十二年的春天，即便我們身不由己，被圈禁在歷史的牢籠裡，可是只要全家人都平平安安，誰也不離開誰，那我寧願用一生的自由，來換取這永世的相親相愛，永不分離。

十四輕輕的拂去我頰邊的淚痕，笑道：“好端端的，怎麼又哭了？”

我猛地撲進他懷裡，道：“下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無論你遇見多少人，你都一定要找到我！”十四捧起我的臉，笑道：“怎麼忽然信起輪迴鬼神來，你不是不信的嗎？”

如何能完全不信？我自己就是二十一世紀的靈魂。

我不知這一世的壽命到底還有多久，只是想到阿醒要出嫁了，這種離愁的別緒，讓我禁不住悲春傷秋。我道：“我寧願世間是有鬼神的，這樣你我還能再見。”

十四把我攬入懷裡，哄道：“爺就在你面前坐在，怎會見不到？”

我抬頭看著他的下巴，鬍鬚蒼白，早已不是青蔥少年的圓潤光潔。我不由自主的撫上他的面容...這裡是額頭...眉毛...眼睛...鼻尖...唇...我想記住他的每一處身體。

十四愣愣的凝視著我，默然不語。

眼淚如斷線的珍珠，滾落臉頰。我闔上眼，道：“或許有一天我會突然醒不過來，就像那年愛蓮刺殺我，昏迷了整整三年...”

十四不悅：“說什麼糊塗話？世上再沒有第二個愛蓮能傷你！”

我道：“你聽我說完...如果我真的沒醒，你也不要難過，其實我還活著，只是活在另一個空間，我可以從歷史書上知道你的一切，所以你要好好的活著，長命百歲才不負我。”

十四簡直聽不懂我的混賬話，只是敷衍道：“我們都要長命百歲。”

長命百歲...長命百歲，第一次覺得壽宴上的賀詞是如此的美。

時光一晃而過，阿醒出嫁的日子如期舉行。弘曆親自到場祝賀，給足了顏面。十里紅妝鋪街，數千的侍衛奴僕陪嫁，滿朝文武送至西直門外，幾乎傾城出動。

阿醒哭成了淚人，直到上轎的前一刻，還膩在我懷裡撒嬌。十四高高的坐在馬上，面容僵硬，彷彿無喜無悲。待行完了所有的禮節，將阿醒的儀仗隊送出城門幾十裡外，他才摸黑而歸。院子裡還掛著綵帶，貼著喜字，但人去樓空，靜悄悄的，再也沒了一個嬌俏的阿醒。

阿醒走了，整個撫遠大將軍府好像空了一半。

我哭得兩眼發腫，連晚膳都沒吃，便和衣躺在炕上假寐。十四進了門，也不說話，默默陪我坐在旁側。屋裡只點了兩盞豆油燈，越發襯得冷清冰涼。

十四終於開口道：“總要嫁的。”

靜了許久，我才回道：“只是沒想到，籌劃來思量去，繞了一大圈子，她還是嫁去了蒙古。”又坐起身，挽起袖子，道：“你想吃什麼？我給你做。”

十四道：“你累了一日，讓廚子做吧。”

我搖搖頭，道：“幹點活，才不會總是傷心。吉蘭泰是阿醒最好的歸宿，咱們應當為他們高興。”十四隨我起身，道：“爺幫你洗菜，只要是你做的，吃什麼都好。”

白芷聽聞，忙令人提來燈籠，又遣了小丫頭去廚房拿各種食材，我牟足了勁，心想非得好好吃一頓不可。月色滿庭，幸而有十四作陪，才不覺哀傷。

到了夏天，才收到阿醒寫的信，還有大包小包的奶片、乳酪、牛肉乾...十四每天都用荷包裝一袋子牛肉乾在身上，沒事就拿出來嚼兩塊。因為我的緣故，家裡人天天都要吃幾桶鮮牛奶，後來擔心內務府送來的不乾淨，便命人從莊子上牽了幾頭奶牛圈養在府裡。幾個擠奶的婆子跟著沾了光，從鄉下一下子調到了京裡。

有時家裡的牛奶多得吃不完，天氣熱又不能存，便讓人煮好了送去給弘春弘明弘暟三兄弟。有時側福晉也會入府請安，我的態度要比以前好了很多，經過阿醒出嫁這件事情後，我不得不考慮，如果...如果有朝一日我真的穿回去了，十四身邊總要有人照顧。

比起外頭那些亂七八糟的女人，還是側福晉知根知底，也是真心愛著十四。

時間好像一下子變快了，一回頭，已經到了秋天。雍正的病症一日比一日嚴重，熹妃越發連榻旁都不敢離，只能沒日沒夜的守著。弘曆對於朝事漸漸得心應手，又牢牢的握住了軍機處，便有些肆無忌憚，故意下令撤去十四府的禁軍守衛，連雍正下令砌高的院牆，也被弘曆雷厲風行的命人拆了。所有的一切，都只差一道聖旨，恢復十四的爵位與俸祿。

事到如今，十四倒沒那麼在意了，什麼功名利祿，什麼皇親貴族，早已是過眼雲煙。

安安穩穩就很好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