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寒食這邊剛正面朝下剛吃了一嘴的泥, 又渾身疼得不要不要的,聞言十分悲憤:“咳, 你!剛救了你的小命,你就不會說點好聽的呢?不可愛!咳咳咳……”
話未說完,只見夏長澤那邊一道黑火襲來,帶著地面大大的龜裂,又是一陣落石崩塌、地動山搖。
“饞哥,當心!”
庭鬱那一瞬間, 算是徹底醒了神智。靈光一閃,身子直接一晃化為大青蛇形, 一滑便溜開了束縛,繼而迅速躍到旁邊的大石頭上, 尾巴一卷直接把紀寒食卷至身邊。
紀寒食尚未站定,就被庭鬱化回人形在身上草草摸了一圈。
“饞哥,你沒事嗎?”
紀寒食略微吃痛,搖了搖頭。
他一路趕來, 本來在狼山山腰遭遇伏兵天羅地網, 正在鏖戰時,忽然山崩地陷。
幾個勉強從山頂逃下來的狼兵渾身是傷, 哭著喊著“那小妖怪瘋了, 在山上大開殺戒!”他們這一喊,山腰的狼兵也趕緊跟著四下逃散了。
於是紀寒食就一路無阻,避著山石滾滾爬到山頂來。
甫一上山頂,就看到橫屍遍野亂石密佈, 天空悽紅如血,而一輪烈烈黑日正向著庭鬱襲去。
他那時眼裡只看到了庭鬱一個,於是根本什麼都來不及想,便就衝上去。
等到被炸得七葷八素從坑裡爬起來,才發現攻擊庭鬱的好像竟是自己小妖怪?
結果這還沒反應過來呢,就被庭鬱拽這大石頭上了。
庭鬱那邊,倒是已經徹底鎮定了下來。
實在是適才的一切,一件件發生得太快、太急、太超出他平日裡的認知,弄得他都忘了他們蛇族雖然戰力不佳,好歹還有幾個看家的保命開溜本事。
想畢,從袖中一掏,甩出一物。
那東西冒著煙霧,滾落在夏長澤腳邊時轟然炸響,一陣漫天黑煙而起,將那人吞沒其中。
紀寒食登時緊張:“庭鬱,那是什麼?”
“我們蛇族的蛇煙,饞哥放心,無毒無害,只是障眼法,僅能維持一炷香的時間。趁這機會,咱們快走!”
說著便扯紀寒食,沒想到紀寒食竟還不肯走:“可是,小佑他……”
“饞哥,就先別管他了!你看這一地的!你是沒看見他剛才有多瘋、多兇!他如今是認不清人的,見誰要殺誰,剛才那一下你能叫醒沒死純屬命大,再來一次可就真不一定了!”
循著庭鬱指著的地方,紀寒食看而就在他們所在的那塊大石頭的旁邊,到兩人的腳下,一片碎石血海狼藉的地面上血裡正淹著一個狼爪、兩條狼腿、還有已經兩半了的狼頭。
屍骸肉塊遍地,怕是就算想拼,都拼不回一隻完整的模樣。
“所以饞哥,咱們趕緊走吧,先別管他了!待他自己恢復了神智冷靜下來,到時候該回來月沼,自己肯定是會回來找咱們的!”
“啊啊,啊啊啊……”
話沒說完,卻從黑色的蛇煙霧瘴裡,突然傳來一聲淒厲的嘶吼。
是夏長澤的聲音,卻全然變了調。每一聲都用盡全力一般,像是喉嚨裡含著血一樣瘋叫個不停。一聲一聲哀嚎不停不斷,悲慘瘋癲到了讓人心驚的地步。
“嗚啊……不要,不要,這是哪裡?”
“救我,寒食哥哥救我,寒食哥哥!小佑好怕!”
“為什麼?誰來救救我?”
“為什麼要這樣待我?為何要關著我,這裡好黑,長澤好怕啊,父皇!”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父皇,放我出去!”
“長澤很乖的,長澤很聽話的,長澤很用功、也很努力習武了,為何這樣待我?父皇,父皇……”
“為何不肯信我?父皇……”
“……”
庭鬱:“饞哥,你瘋了嗎?別過去!”
“可是!”紀寒食喃喃道,“庭鬱,我得過去,小佑他怕黑,他一直都怕。”
“你不知道,晚上沒有我陪著他,他都不敢睡的。要點著燈油,不然就做噩夢,你的蛇煙裡那樣黑……”
“饞哥,你清醒一點!” 庭鬱吼道,“蛇煙黑也只黑一炷香,他如今瘋著誰都殺,你若近身他也要弄死你的!”
“可是,”紀寒食轉過臉來,眼神無比認真,“我答應過他的,要一直陪著他。”
他說這話時,眼眶卻稍稍有些微紅。
那雙一向清澈的某骨子裡,帶著些茫然的難過、無措,卻更多地沉澱著一如既往的寵溺,樣子很認真、甚至可以說很慎重。
“我跟他……我們拉過勾的,我不能食言。”
只那一瞬的神情,庭鬱便已清楚絕再也勸不動他。
人家心意已決。縱他再伶牙俐齒,沒用了。
只是他實在不明白——是,他知道饞哥傻。從以前就傻兮兮。
可是,果真是傻到了……這樣不要命的地步麼?
“我不是傻!”
被庭鬱以那種無比懷疑的眼神盯著,紀寒食悶悶反駁。
“……”
“我……我……”
“我就是……心疼他。”
“就只是……心疼他。”
……
目送紀寒食隻身入了那黑煙不見蹤影,庭鬱嘆了口氣。
往後跳了幾跳,跳到很遠處沒的懸崖邊,才席地坐下,撫了扶額,靜等狼煙散去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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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說不是傻。
這不是傻,又是什麼?
只因“心疼他”,便義無反顧?
只因心疼他,便寧可不要命,也不捨得他多受片刻的委屈?
便明知不可為,也偏要為之?
或許他是冷血蛇,沒有大妖怪這般好心腸。
反正他不懂。
從小到大,讀過那麼多的書,見過那麼多的妖怪,卻根本沒有誰是他家饞哥那樣的。
那麼像妖。本真、單純、無憂無慮,無知而爛漫,似乎從不會為將來擔憂,即使窮得叮噹響,每天喝清風雨露、嚼嚼草葉都能過得開開心心。
又那麼的不像妖。正經的妖個個比誰都惜命,他卻可以輕易為了珍愛之人捨命。
屍山血海,義無反顧。
就好像,為了那個孩子,他可以什麼都不怕一樣。
【因愛故生憂,因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庭鬱記憶中,那時候他還小,誤闖到雕族的後帳之中一個滿是馨香的書房,碰掉了一本書。他撿起來時,剛好是這一句,一個個墨色的字,他喃喃讀了出來。
【小孩子別看這些。】
一隻纖纖玉手,奪過書,合上了書本。
那人一襲珍珠羽衣,溫柔嫻雅,正是白雕王妃——他童年玩伴和炎的母后。
【什麼無憂亦無怖……書上這些,都是胡說罷了。】
她蹲下來,一雙美麗的眼睛裡倒影著庭鬱懵懂的臉。
【你還小,但總有一天,你會長大,會愛上某人,到那時候一定會明白。】
【因愛生憂,因愛生懼,但亦正是因為有愛,咱們尋凡妖靈……才得以粉身碎骨亦無所畏懼的勇氣——忍辱負重也好,萬丈深淵也罷,只要想到那人,都能夠撐下來、踏得過。】
【到那個時候,你只要心裡想著那個人,便什麼都不再會怕。】
手心的溫度,似乎時隔經年,還殘留額間。
可惜,他還沒遇到所愛之人,所以依舊不甚明白。
正想著,卻忽見遠處逐漸淡去的蛇煙中,青色的火焰燎然竄天。
庭鬱站起身來。只見青色的火光之圍蛇煙漸散去,有一個人身形頎長、黑髮繚亂,似是夏長澤。
他身披著紀寒食的外衣,而紀寒食則正被他抱在懷中,像是睡著了一般看不清模樣,只看得見有一隻手軟軟垂了下來。
“饞哥!”庭鬱吼道。
簡直後悔,真是的,饞哥傻,他又不傻!
適才,他怎麼會一時心軟讓饞哥去的?
就該打暈饞哥,也該把他強硬生生扛走才是!
然而已經遲了,又是一陣兇猛的地動山搖,庭鬱腳下一空,若非剛巧抓住一條藤蔓,整個兒險些沒有被從山崖上陣下去。
再爬上來,就見兩人的身影依然消失在了狼山之上,不知所蹤。
……
……
雨,淅淅瀝瀝地下。
紀寒食感覺到冷,輕輕動了一下。
抱著他的人似乎有所覺察,立刻隔著破破爛爛的衣服把他抱緊,肌膚相觸,是灼人的、令人心安的溫度。
眼前,黑暗之中是一片淡淡的血紅。他雖渾身是傷,意識卻始終尚算清醒。
……還能斷斷續續想起,適才進了蛇煙之中的一幕幕。
一片漆黑的蛇煙裡,他循著聲音,很快找到了他家小東西。
找到人時,夏長澤正抱著膝蜷縮在一個角落,黑髮凌亂蓋在赤裸的身上,看不見臉,只有圍著他的一片青色的焰正在不斷躍動。
紀寒食曾被這種青焰燒過一次,咬咬牙,已經做好了再度被燒傷的心理準備。
卻沒想到真的靠近後,意外發現這青焰不僅不是火燙,反而是冷颼颼的冰寒刺骨。
他松了口氣,在少年面前蹲下,脫下破破爛爛的外衣趕緊披在自家小妖怪身上。
“小佑,你沒事嗎?有沒有那裡疼?”
亂髮之下,夏長澤眼眶深陷,被他叫了一聲之後,像是有所回應一般抬起了頭。
可目光卻渙散著,雖看向他,但只倒映著一片空洞的虛無。
“小佑。”
紀寒食又叫了他一聲。心臟的位置,微微揪了起來。
小妖怪的唇是蒼白的,微微翕動著,臉頰滿是小小的傷痕,眼睛裡是一片茫然。
眼眶紅著、沒有一滴眼淚,卻看起來好像是在哭泣一般。
紀寒食想像往常一樣抱抱他,手伸過去,卻生生停在臉頰邊上。
不敢輕易碰觸,因為少年臉上的表情實在是太悽慘、太絕望,整個人就好像是倒影在平靜湖面的一個小小的幻象,隨時一觸即碎。
他養了他那麼久。
見過他小心翼翼的討好,見過他委委屈屈的驚鬧,見過他笑,見過他惱,卻從沒見過他這樣死灰一般的眼睛。
最終,紀寒食咬了咬牙,斗膽將他抱進懷裡。
夏長澤倒是很安靜,沒有掙扎。
額頭抵著他的肩,半晌,才輕輕道:“我害怕。”
紀寒食呼吸一滯,雙手一緊,更加用力地摟緊他,聲音卻放得更低更柔,小心翼翼問他:“你怕什麼?”
“我害怕,我害怕庭鬱出事……”
“我聽見那人說要殺庭鬱祭陣,我不能……我要去、要趕緊救庭鬱才行。”
他喃喃說著,雖有些顛三倒四,紀寒食卻聽得明白,忙哄他:“你放心,庭鬱沒事的。”
懷裡的少年卻像是沒聽到,胸口起伏急促起來:“若非我有草木異能,庭鬱不會被一起抓過來,若是庭鬱出了什麼事情,就是被我連累,就是被我害的!”
“小佑,庭鬱真的沒事,你沒害任何人。”
“不是的,就是我……都是我的錯。是我對不起寒食哥哥,我從一開始……就沒說實話。”
“我不是小妖怪,我是上界雲錦的太子長澤,雲錦國破,我不知為何被打入下界。我……本不該留在月沼,若是被魔尊發現我還活著,定會給月沼招來禍患。”
“若真的有那一日……寒食哥哥他會不會……討厭我,會不會覺得……也許當初沒有撿到我就好了。”
“不會的。”紀寒食一把將他摟得更緊,緊到自己的骨頭都開始生疼,喃喃道:“不會,小佑,不會的。”
“我當年……沒能保護雲錦。”
“至少庭鬱,我要護著他才行,他對寒食哥哥很重要,我一定不能讓他有事……可是,我動不了!我想救他,可我被咒文縛在地上,我動不了!”
夏長澤突然開始死命掙扎。
拼命想要從紀寒食懷中掙出一般,整張臉青筋畢顯,冷汗淋漓,牙齒咬得幾乎要碎掉,就連喉嚨開始咯咯作響。
紀寒食趕緊緊抱他。他掙脫不出,周遭的青焰,亦忽然變得火燒火燎。
疼!
紀寒食咬牙忍住,一聲聲在耳邊哄他:“小佑,你醒一醒!庭鬱真的沒事,已經沒事了,乖,你看看我是誰?已經沒事了,咱們回家,好不好?”
“家?”夏長澤卻惶然搖了搖頭,“我沒有家……”
“我沒有家。我……只有東宮,東宮不是家,母后走後,長澤就沒有‘家’了。”
“沒有了……”
他垂眸,聲音漸低。
待再抬起頭來時,臉上表情,卻換成了紀寒食從未見過的狠戾。
還未等紀寒食反應,便衝過來生生掐住他的脖子,將紀寒食一把按倒在地上!
“父皇,你為何……要那樣絕情待我?”
“為何母後那樣敬你愛你,最後還要慘遭拋棄?為何長澤無論怎麼努力,都不得你半點歡心?”
“為何父皇,你明明清楚是奸妃誣告,卻關我入永夜,任我如何哭喊都不放我出來。”
“為何、為何、為何——”
“長澤究竟做錯了什麼!究竟為何那樣待我?”
“為什麼!”
“……”
曾經,紀寒食一直在想以前在這孩子的身上,究竟發生過什麼。庭鬱說過,他那擰巴的性子,必是以前有人……待他很不好。
而今,雖是隻言片語,終於恍然清明。
他的彆扭古怪,他的小心翼翼,他的敏感纖細,他的小嘀咕小怨恨,他永遠懷揣著的恐懼和無時無刻想要討好人的卑微……究竟都是從何而來。
小妖怪從前的日子,大概真的過得很委屈。
大概每一天都很冷,每一天都很害怕,每一天都很傷心。
才會日積月累,冰凍三尺。
在月沼的日子裡,紀寒食自以為努力他給了他溫暖,以為已經給了他足夠的溫暖,可是沒想到,根本不夠。
他是給了他片刻的心安,片刻的寬慰。
但還不夠,要化開那層層寒冷,還遠遠不夠。
小佑……
紀寒食抬起手來,輕輕覆上夏長澤的雙手。
那雙手還在青筋暴顯、死死掐著他脖子。紀寒食卻沒有用力,只是緩緩地、摩挲著他的手背。
他的小妖怪,是真的,突然間就長大了啊。
以前,明明是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什麼時候已經變狹長了,還有那高挺的鼻子、那薄唇……
要不是他一天天守著小妖怪長大,真要懷疑家養小東西是被人給偷偷換走了。
就連手指也……以前明明是團團的、軟軟的,手心就能包裹住的大小,而如今摸到的卻是修長的指骨,用盡力氣也只能勉強勾住一兩根指頭。
紀寒食發不出聲音,就只能看著他的小妖怪,努力用口型說著。
別怕。
有我……陪著你,別怕。
夏長澤愣了愣,猩紅的眼睛裡震驚、瘋狂、呆滯、疑惑……千迴百轉一閃而過。
而紀寒食那邊大概是被掐得糊塗了,此時此刻,竟還有功夫去想——唉,小東西他……還真的是不好看啊。
小時候就醜,長大了更不好看,這樣凶神惡煞的臉,就更不好看了。
不過,看久了也都習慣了。
如今這麼看著他,就只覺得……好心疼。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