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走。可是, 不走,他暫且也還不能回去。
不然符厲又要發火, 不如就在這林子裡待一宿,等明天早上……
正想著,腿忽然一沉,有什麼東西在他身上絆了一下。
“哎呀,好疼啊!”是女孩子的聲音。
月黑風高的,沒有人的小路上竟然會有個沒點燈又走路無聲的女孩子, 實在是讓人猝不及防。
夏長澤一抬頭,更是當場僵住。
他來了妖界這麼久, 去過虎族、上過妖集,按說也算是見過各種各樣形態各異的大小妖怪, 其中倒是也有醜的、怪的,可恕他孤陋寡聞,平生從來沒有見過醜到這麼嚇人的姑娘!
那位姑娘應該是羽族,背後有翅膀。
月光下, 依稀可見生了一雙淺色的眼睛, 琉璃一般倒是不難看。
可嚇人的,是在她的眼周, 還生了一圈圈的深黑色的紋路, 兩邊香腮橫生鳥絨,張開嘴時說話時,更是可見滿口利齒尖尖閃著寒光!
實在是這幾樣五官組合起來恐怖如斯,縱是夏長澤也被震得說不出話。
只偷偷移開了眼睛, 一眼不敢多看。
“好疼呀,你撞了人家,都不扶人家起來的?”那女孩不開心。
撞?誰撞誰?夏長澤依稀記得自己剛才是坐著的,可那姑娘已然一臉嬌嗔,埋怨兮兮地向他伸出了手來。
連手指都頗為嚇人,灰灰的像是鬼爪。
但夏長澤畢竟還有身為前·雲錦太子的風度在,既是姑娘家讓他扶,那扶……也就只有吞吞口水,硬著頭皮去扶了。
“腳踝腫了。”
那姑娘起身之後,又馬上一屁股坐在了旁邊的大石頭上:“幫人家揉腳。”
“怎麼,不願意嗎?荒郊野外的,一個女孩子家家被你撞得走不了路了,你難不成還要放著人家不管?”
夏長澤無奈,只能半跪下照做。
月光淡淡,那女孩似乎有些得意,歪歪頭、噘著嘴盯著他:“哎,我叫做和光,你叫什麼?還有,你怎麼長得這麼醜啊?樣子真嚇人。”
這已經不是夏長澤第一次、第二次在妖界被人說“醜”了。
以前聽了還覺得難過,之後漸漸就習慣了,只是這次著實是有些不服——
就連這種醜到慘不忍睹的女孩子,也會倒過頭來嫌棄他醜?
……
不一會兒,一大隊的火把腳步聲尋來。
巡山的狐仙侍衛湧上來,將那姑娘同夏長澤團團圍住:“哎呀,總算找到和光公主了!”
“公主啊,您下次真的不能大半夜的往外跑了,林子裡很危險的!您都不知道符厲大人有多擔心您!”
“”擔心?女孩冷笑一聲,偏頭“哼”道:“他所謂的擔心,就是想管著我而已!”
“天天把我悶在家裡、不讓我跟別人說話,不讓我出去玩——你們回去跟他說,我還沒嫁給他呢!他啊~管不著我!”
話音未落,就見那華服大尾巴的狐狸少主擠開狐群衝了過來。
手裡抱了件火紅狐裘、氣喘吁吁。
“和光,你之前跑到哪裡去了,讓吾好找!下次別亂跑了,來快點披上衣服……等等,小神仙?你怎麼會在這,你不是已經走了麼?”
“還有、還有你……為何會捏著和光的腳踝?你什麼意思!”
其實,從剛才開始,夏長澤就隱隱覺得“和光”這個名字有些耳熟了。
此刻終於徹底反應過來,所謂“和光”公主,不就是那個雕族小王子“和炎”妹妹的名字?
庭鬱以前說過的,去尋那迴轉石前,和炎將妹妹和光託付給了狐族少主符厲照顧。之後和光便被狐狸從月沼帶回了狐族照顧,當未婚妻養著,只等成年便要完婚。
但……但是,未婚夫妻?
他們兩個?
夏長澤從小便飽讀詩書,按說知道不該以貌取人。
但有時候,這些事情還真的容不得他不去想——
眼前,符厲臉上兩道紅色狐紋、一隻蓬鬆大尾巴,形容冷硬,火光下更顯劍眉星目、貴氣逼人,整個兒可謂俊朗華麗且雍容。
同醜到他至今不敢多看的和光站在一起,簡直對比慘烈。
“你、你竟還不放手!你還捏著她的腳……”
符厲那邊,這麼醜個未婚妻,竟然還吃醋不小。
衝過去就把夏長澤從和光身邊扯開,不料迎面就是一勁掌風。不是小神仙打他,而是他的未婚妻和光不客氣地一巴掌拍在了他臉上。
“放手!你欺負人家幹嗎呀?是我讓他給我揉腳的!”
“哎~不過說起來,你生得黑發白膚,又沒有獠牙……天呀天呀,之前庭鬱寄信給我說過,寒食大哥是新養了一隻 ‘小東西’的,難道就是你?”
“錯不了就是你了吧!哎~那庭鬱也真是,竟還在信裡說你矮,你明明比我都要高好多了呢!已經是個大人了,哪是什麼小不點呀?”
她說罷,又轉回頭來對著符厲嗔道:“好呀狐狸,你膽子越來越大了嘛,都欺負起寒食大哥的寶貝小不點來了,還要趕他走?”
符厲那邊很是無辜:“是他害師父受傷的,吾趕他走有什麼錯!”
“倒是你,何時又揹著我偷偷收了庭鬱的信?”
“可惡,早就跟你說了你是吾妻子,不能再跟別的男妖通訊,你倒好,不守婦道!還有庭鬱,我已罵了他那麼多回他還敢,看吾回頭不收拾他!信呢?給吾看看,他都寫了什麼?”
符厲那邊倒是兇得很,無奈和光根本不理他。
只拉著夏長澤:“你呀,以後千萬別聽壞狐狸說的什麼。”
“什麼你害了寒食大哥受傷?說得好像寒食大哥以前就不曾為別人、不曾為他受過傷一樣!你聽好了,寒食大哥他就是那樣一個人,傻兮兮的,疼你的時候什麼都願意替你做。”
“他對你好,你也對他好就是了。走,咱們回家!”
說罷,扯著夏長澤昂首挺胸就往月沼走。
反倒是狐狸那邊一下子弱了氣焰,討好兮兮地追著她婷婷嫋嫋的背影:“和光和光,你別生氣呀~”
……
……
紀寒食其實早就醒了。
只是身子很乏很沉,一動都動不了,也睜不開眼睛。
他能聽得見,知道因為他重傷緣故月沼霧瘴沒了。好在庭鬱聰明,一早請了符厲帶狐仙來幫忙戍守。
小狐狸辦事牢靠,心地一直是好的。
可惜嘴巴從小就毒,上來就對他家小妖怪劈頭蓋臉地一頓指責“都是你害的”,句句戳心。
紀寒食本來想著完了完了。
以他家小佑那彆扭陰鬱的性子,聽了這話不知道又要怎麼胡思亂想、又要把自己折騰成什麼樣子?
急,真心急得不行。
但又動不了,只能乾著急。
好在,那夜夜深,庭鬱在屋內新搭的吊床上睡著後。門扉輕輕一響,夜風中,紀寒食嗅到了熟悉的小妖怪的氣息。
少年摸到床邊,腳步很輕。
蹭了蹭他的手指,看了看他的傷,又用草葉卷茶水稍稍潤了潤他的唇,繼而替他稍稍梳理了頭髮。
做完這些後,就只是在旁邊守著他。
守了不知道多久,大概是困了,伏下身安安靜靜靠在床邊,抓著他的手指睡了。
骨節分明的手,絲絲涼涼的黑髮,平穩的呼吸聲。
啊~幸好,幸好。
紀寒食之前是真的怕,怕他就這麼走了。
怕他被符厲那麼一說鑽了牛角尖,從此再也不回來了。
幸好沒有。
幸好他還知道回來!如今手指踏踏實實握在掌心中,紀寒食懸著的心直到此刻終於徹底地放了下來。
是真的怕,怎麼不怕。
他以前,一直不是個感情很纖細的大妖怪。
什麼都不懂,也什麼都不多想。妖生成天傻樂,悠悠閒閒打打獵,吃飽了就無所求。也一直很滿足,從沒想過還要多求些什麼。
起初養小妖怪時,雖知道它比小狐狸、小蛇更加乖巧、更彆扭、更黏人些,也沒覺得什麼必然的不同。
可潛移默化的,漸漸真的不一樣了起來。
紀寒食逐漸開始習慣,有人幫他打掃家務、做上一桌子好菜等他回家的日子。
開始習慣有人管他穿衣、管他挑食、逼他看書寫字。
習慣忙完一天進門時,有暖暖的、撫慰心靈擁抱。
以前,別的大妖怪也常勸他早點成家,總告訴他“一個人過是很寂寞的”。可紀寒食卻始終並不以為然,那時的他,並不懂何謂寂寞。
直到小佑被狐狸罵走,一個人躺在床上乾著急,才發現如今的自己已沒辦法在想象小竹屋再變得空蕩蕩,沒有抱抱、沒有人一進門就撲進他懷裡將是什麼樣淒涼的光景。
紀寒食想著想著,不知道為什麼,鼻子竟開始發酸。
這很奇怪,他其實並不難過,反而是有些感激。
因為,他以前真的是什麼都不懂。雖然活了快兩百歲,但始終好像活得渾渾噩噩,什麼都搞不明白。
是因為有了小夏佑,他才漸漸感覺到了很多……
很多很多,以前從未體會到的情愫。
雖然,那些情緒裡混雜著許多令他陌生、讓他吃驚、使他些無措甚至有些害怕的東西,但是,不討厭。
同時也很欣慰,他的小妖怪,最近大概真的……不再是從前那個自怨自艾的小妖怪了。
即使被罵了都不會走了,會一直留在他身邊。
真好。
……
隨後幾天,也都是小妖怪在負責照顧他。
會一直跟他說話,問他餓不餓、哪裡難受,儘管得不到回答,還是會一直問、一直問。
“寒食哥哥,你早點醒過來吧。”
“阿寒”又變回了“寒食哥哥”,大妖怪並沒有特別在意。他想的是,世界真奇妙,好像一切倒轉了過來——明明一年之前,還是他在照顧受傷的小妖怪。
那個時候,他還是個彆扭的小東西呢。
一轉眼就,竟已經成了一個沉穩的、可以照顧看護他的少年。
這些天,符厲對夏長澤的態度緩和了些。
但雖不用難聽話罵他走了,卻還是明裡暗裡要跟他爭一下。這天一來,就蹭到紀寒食床邊:“師父,你怎麼還不醒?吾想吃你做的貓耳蜜了。”
“你看啊~吾好不容易回月沼一趟,就是為了貓耳蜜,您老人都不做給吾吃,吾豈不是白來了?啊,話說小神仙,你是不是還沒吃過師父做的貓耳蜜?”
“師父做的貓耳蜜可好吃了~說起來,你知道貓耳蜜是什麼嗎?”
“哈哈哈,哈哈哈,果然,師父從沒做給你吃對不對?哎~師父以前總做給吾吃的,還以為你多受寵,結果連貓耳蜜都沒吃到!”
不是的。
不是不做,而是長貓耳草的田前些年被白狼族給踐踏了,連著幾年歉收,自然沒辦法做貓耳蜜。
但紀寒食又醒不過來,只能略微心疼地聽小狐狸懟他的小妖怪。
因為他傷口一直沒有癒合的事情,符厲這幾天央眾狐仙們到處求了一大堆醫書來,如今書已經運到了,他特地來找夏長澤:“小佑,晚上跟我去秉燭夜讀。”
符厲:“我也去。”
“你識字嗎?”
“吾吾吾再怎麼說也是狐族太子,多少也是識得幾個的!”
庭鬱不屑地“呵”了一聲:“和光,你晚上跟我們一起去,符厲,你就不麻煩了,在這守著師父吧。”
……結果那一晚,紀寒食可慘了,全程聽符厲抱怨庭鬱。
“師父,嗚,等你醒了一定要管管那條死蛇啊,他總偷偷給和光寫信,屢教不改,我看他就是不懷好意,就是想騙走吾將來的老婆!”
唉。
說起這符厲、庭鬱、還有和光那纏不清的關係,也是冤孽。
庭鬱同和炎和光兩兄妹從小一起長大,算得上是青梅竹馬。
和光公主乃是雕族第一美人,聽說從小便對庭鬱芳心暗許,可惜那庭鬱竟是條冷心蛇,不愛美人只愛做藥,從來只把和光當妹妹看待,弄得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庭鬱罔顧美人意,小狐狸倒是對和光一見鍾情。
和光本身心有所屬,當然不願搭理,但其兄長和炎卻考慮到狐族昌盛多年,認定少主符厲定可護妹妹一世周全,便不管不顧硬將和光許配給了符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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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扭的瓜不甜。
紀寒食本還心存幻想,覺得小狐狸對和光那樣痴心一片,和光總有一天會發現他的好,從此學會珍惜他、愛護他,皆大歡喜。
可這麼多年過去了,這瓜該不甜還是不甜。
這種事情,是勉強不得的……之前某次,和光同符厲回來月沼看他時,紀寒食曾親眼見到和光痴痴望著庭鬱背影,偷偷跟侍女這般道。
世間情愛,勉強不來。他以前也總聽別人這麼說。
哎,不過說起來,他自己卻好像……很輕易就被成功勉強了?
就,雖然當時也羞憤過、也很害怕,也多少掉了兩滴不情願的眼淚。
可,就沒覺得哪裡特別的“勉強不來”啊?
……
翌日清晨,就在小狐狸試圖拿早粥灌他,試著讓他多少吃進點東西時,庭鬱幾人回來了。
符厲的聲音,登時滿滿心疼:“和光,你們、你們幾個該不是一夜都沒睡吧?都有黑眼圈了。”
和光:“不是本來就有嗎?”
符厲:“……”
繼而符厲聽說他們三個秉燭找了一夜的醫書,竟然一無所獲,馬上就急了:
“那怎麼辦啊?難道師父就這樣血流不止了嗎?死蛇、蠢蛇、青花蛇,你以前不是跟我吹牛說有一種什麼花,是包治百病的嗎!你又騙我!”
“不是騙你,”庭鬱道,“妖書古籍上確實記載有一種叫做‘寒矜’的花,入藥多半可治饞哥的病。可是這種花我已找了許多年,找遍了妖界都沒有找到——怕不是書上寫錯了,就和那迴轉石一樣,只是以訛傳訛的傳說而已。”
寒矜……
他說寒矜?夏長澤聞言一愣。
“庭鬱你說的那個寒矜花,是不是暮生朝謝、花瓣細如雨滴、淺紅通透,在月下時會熠熠發光的那個寒矜花?”
“你見過寒矜?”
夏長澤點點頭:“我知道哪裡有,只是……”
只是,那花開的地方,卻是天界九州的中州雲錦。
當年,在夏長澤的東宮,後庭院裡雜草叢生,遍地都是寒矜花。
他還隱約想起,宮中的御醫曾跟他說過,寒矜花可以仙靈之氣為引入藥,在上界不過只能治風熱頭痛的小病而已,在下界卻有奇效……
“原來是上界之花,怪不得我尋遍妖土,都找不到它。”庭鬱恍然嘆道。
“可若那花只有上界才有,方業神木已斷,兩界不能交通,豈不是再也尋不到一支來救饞哥了?”
“方業神木雖斷,可斷木應有殘存還留在天上。”夏長澤抬起頭,望向窗外天際。
“在殘木之中,真正連通上下界的探虛之澤應該還能尋到……只是,這麼高的探虛之澤,我們要如何上去?”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