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軍分頭帶著火把, 散進了後陣三里地外的壕溝,足足一個月裡, 數以十萬斤的凍土被沿著地道運送出來,堆在壕溝兩側,取代之的,則是通往落雁城牆,十二條幽深的隧道。
隧道很淺,不過在地面一丈之下, 埋過結冰的護城河,在城牆下蜿蜒,擴充套件出近十里。
進去, 便是落雁城內了,那裡鋪設著堅若磐石的巨巖, 乃是整座城市的地基,王宮更是法挖穿。
但他們的目的並非將地道挖進城去,這就夠了,一個個深達丈餘的地下空洞, 以東蘭山上砍伐來的巨木所支撐著, 橫七豎八, 築起了地底詭異的防禦工事。
大軍在城外集結, 雍軍剩餘的七千人紛紛登上城牆, 手持強弩, 朝向六萬敵軍。
“他們想做什麼?”衛卓沉聲道,“強行攻城?”
代國的軍隊尚未趕來, 鄭國今日好了攻城的準備,但高逾三丈的城牆,在有攻城梯的前提下, 根本不可能爬上來。
太子靈乘坐戰車,在狂風裡出戰。鄭國大軍舉起武器,朝向落雁。
太子靈朗聲道:“汁琮!投降,獻城!最後給你一次機會。出來謝罪罷!你當年的血債,以及這些年中,所犯下的罪行!”
汁琮出現在城頭高處,彎弓搭箭,一箭如流星飛去。
孫英瞬間上前,舉起盾牌,守護在太子靈身前,那一箭射穿了盾牌,出巨響,盾牌面上四分五裂。
汁琮說:“戰!孤王如何像殺你族叔一般,取你性命!”
鄭軍頓時大譁,憤填膺。
城門洞開,汁琮出戰,他有絕對的把握,突入敵陣,於萬軍之中取來太子靈項上人頭。
只要太子靈一死,聯軍便將散去。
這時候,太子靈只安靜著一身黑鎧的汁琮,旋即揚起手中鈴鐺,輕輕一振。
“叮”聲音響起,後陣三聲擊鼓。
隨之來的,則是數萬人驚天地的大喊,繼地底彷彿生了什麼事,陣陣震盪,汁琮頓時色變,衛卓撲上前去,撞開汁琮,吼道:“陛下!當心!”
城門外,火舌沿著通道飛速卷去,於地底爆破,火焰焚燬了十數個巨大坑洞中支撐著頂部的木柱,斷木驚天地垮塌下來!
沙洲平原盡頭,姜恆與耿曙越過丘陵,姜恆霎時了此生中最壯觀的一幕。
落雁城南方長達十里的城牆,隨著護城河前的地面坍塌,巨石壓垮了地基,城牆的下沉讓千萬斤壘砌起的巨石傾側,繼猶如溺水的巨龍,轟然垮了下來。
這場連環震響從中央三丈高的城門、吊橋,朝向兩翼連續垮下,眨眼間整面城牆隨著巨響,猶如被神明從內至外一推,咆哮著倒塌。
鼓聲大,落雁城前滿是揚天的灰塵,隨著鄭軍步兵的吶喊與震徹天地的鼓點,六萬人起步兵衝鋒,殺進了城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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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了!”姜恆道。
耿曙馬上道:“不能衝鋒!必須等主力部隊趕到!”
耿曙下了一個至明智的決策,他與姜恆所率領的不過是三千騎兵前鋒,這個時候襲擊鄭軍的後陣,很可能被掉頭反撲,導致全軍覆。
他必須等待,哪怕親眼著都城陷落,也要整齊軍隊總攻擊。
“列陣。”耿曙回身,“孟和!水峻!傳令!各部聽鼓聲!”
太子瀧永遠都會記得,親眼玉璧關起火的那一刻。
今天,他一次親眼目睹落雁綿延數里、那堅不可摧的城牆的坍塌。一瞬間雍都失去了它的所有防守,連同駐紮在城牆上的雍軍壯烈犧牲。
冷靜,一定要冷靜……太子瀧不斷告誡自己。
太子瀧強行按捺住悲痛之心,驀然轉身,抽出劍,卻道:“時候到,還有到!咱們不能逃!援軍會來的,隨我殺回去!現在是敵軍最輕敵大的時候!走!襲他們的後陣!”
曾宇:“!!!”
“太子殿下……”曾宇馬上道。
太子瀧卻一振馬韁,舉起長劍,繞過軍隊,喝道:“扛起我的王旗!隨我繞路到後方,偷襲他們的後陣!”
那確實是一招奇兵!先前鄭人只以汁琮保全國統,令太子突圍出,敵軍的注力全在汁琮身上,輕視了太子。
現在他們突圍功後,太子瀧竟是悍然轉向,前去偷襲鄭軍的後方!
御林軍當即明白過來,一呼百應,隨著太子瀧去!曾宇回過神,眼前局勢超出了他的處理能力,只得追趕去!
太子靈用整整一個月的準備,不費吹灰之力便瓦解了落雁所有的防備,頃刻間六萬步兵衝進城中,開始放火。
“援軍來了。”孫英朝戰車上的太子靈說。
“這麼快?”太子靈頗有點外。
“他們的。”孫英說,“姜恆集結了風戎人、林胡人與氐人。”
“傳令儘快攻下王宮,”太子靈說,“搜尋汁琮的下落,拿王族當人質。”
雍都落雁自建一百二十年來,首次經歷了戰火的摧殘,濃煙四起,百姓哭喊著四處逃亡。
耿曙的主力部隊終於到了。
“擊鼓。”耿曙沉聲道,“恆兒,你坐鎮後方,軍令從你這裡出。水峻、烏洛侯煌分左右翼,孟和中軍,隨我衝鋒!”
姜恆耿曙戴上頭盔,耿曙隨手輕輕一刮他鼻樑。
“等我回來。”耿曙沉聲道。
援軍開始了,猶如潮水一般,越過山丘,銜著鄭軍的後陣掩殺去。
姜恆搬來一張琴,與隔壁山頭高處,那面催戰的巨鼓遙遙相對。坐在此地,他能清楚城中兵馬進境。
他每撥一下琴絃,下方的鼓手便一擂戰鼓,鼓聲驚天地,音傳十里。
“噔。”
“咚!”
耿曙中軍收攏,前鋒突進,猶如一把尖刀,刺進了敵方的後陣。
“他們殺進來了。”孫英聽到鼓聲,說道。
步兵有兩萬餘人衝進城中。
“不能退。”太子靈道,“兩面交戰,法應對,首先攻破內城,回援後陣。”
耿曙身後衛隊,挑著兩面王旗,一面紅色上書“晉”,另一面漆黑上書“汁”。
“趙靈!”耿曙怒吼道,“當初設計陷害我弟,今日一併討你狗命——!”
午,宗廟。
交戰聲、喧譁聲不斷逼近,鄭軍衝到宗廟前,卻高處站著一身穿華服的老嫗,身週一眾侍女拱衛。
“姜太后?”車倥排眾出,這是他要抓的第一人質。屆時,太子靈將把汁琮與姜太后、太子汁瀧押到沙洲,當著汁淼的面車裂示眾。
“車將軍,”姜太后手持天月劍劍鞘,說道,“滅國之戰,只帶這點人,您還是太掉以輕心了。”
說著,姜太后緩緩抽出劍,一泓冷光折射冬陽,令車倥稍稍眯起雙眼。
太輕敵了。這是車倥最後的念頭。
周遭侍女飛掠來,車倥馬上吼道:“放箭——!不要被她們近身!”
但這警惕來得太晚,姜太后高居臺階之上,甚至有下來,只是一揚手,天月劍弧光閃爍,刷然至,在空中化一道月輪,旋轉呼嘯去!
隨之來的,則是迎向姜太后的、鋪天蓋地的箭矢。
落雁城破,只在一剎那。
汁琮滿頭鮮血,識模糊,從碎石中掙扎著起身,聽遠方傳來大喊聲。
“下雪了——”
他倉皇轉頭,彷彿回到了三十五年前的桃花殿內,與兄長汁琅站在園中。
“今年怎麼還不下雪?”
“你想雪?”
“唔……下雪天,便不必練武了。”
年僅九歲的汁琅笑道:“這麼說,我來替你祈一場雪,如何?”
八歲的汁琮嘲諷道:“有用麼?”
“我是太子,”汁琅說,“說不定,老天爺真的會聽呢?”
是夜,果然下雪了,那是汁琮自懂事以來,過的最盛大的一場雪,他清晨起身,快步衝進東宮,鑽進兄長被窩裡,大喊道:“哥!快起來!下雪了!”
汁琅睡得迷迷糊糊,轉了個身,伸手攬著他,讓他別鬧。汁琮卻惡劇般地把冰涼的手貼在他的懷裡,汁琅頓時醒了,狂笑道:“胡鬧!汁琮!快給我下去!”
兩兄弟大笑起來,汁琅要教訓汁琮,卻總打不過汁琮,片刻後只得罷,兩人一起,望向殿外那鵝毛大雪。
“耿淵?”汁琅耿淵來了,便推開了弟弟,笑著起床穿衣服,帶他去打雪仗。
“哥……”汁琮的聲音著抖,在廢墟裡找到了他的佩劍,頭盔不知掉去了何處,衛卓亦不知所蹤,極目所,到處都是敵軍。
汁琮一聲狂喊,持劍劈砍,將衝到身前的步兵斬翻在地。
“哥……你在哪兒?”汁琮顫聲道。
他環顧身邊,更多的敵軍湧了上來,雪越下越大,今天的雪,與那天一般。
南門外,太子瀧率領的御林軍繞過大半個落雁城外圍,次殺了過來,忽然聽了鼓聲。
“援軍來了。”太子瀧馬上道,“鼓聲!我聽雍鼓的聲音了!是我哥!是我哥和姜恆回來了!”
耿曙之頭在御林軍中何等響亮,剎那士氣大振。
太子瀧率領的御林軍,登時將鄭軍的後陣衝散,猶如尖刀一般,鄭軍注到他們了,開始結陣抵擋。
汁琮仍在亂軍中喘息,現在,他是真的孤身一人了。
遠方的鼓聲震醒了他,先是“咚咚咚”三聲,又如行雲流水般連彈起來,一輪催似一輪,一輪急於一輪,直令天地變色,彷彿英靈在世,隨著某個心照不宣的節拍,召來了天地間的神兵天將,化千軍萬馬,一併衝進了落雁城——
——那節奏,化一首歌謠。
眼鄭軍團團圍上,就在這時,戰馬衝來,撞開身前之人,一道黑影掠過,所經之處,爆出一條血路!
耿曙一甩烈光劍,鮮血化雨點,刷然漫天散去,劍身滴血不染,寒光如初。
“父王!”耿曙道。
汁琮怔怔著耿曙,耿曙焦急衝來。
汁琮回頭,鼓聲下風雲色變,他們背水一戰的時候到了。
宗廟前,屍橫遍地,姜太后按著中箭的肩膀,抬頭望向城外遠方。
山澤走出內宮,站在宮牆高處,了飄揚的旗幟“氐”。
雪紛紛揚揚地下著,落在了琴絃上,隨著琴絃一振,雪花猶如裂帛被撕開,繼在風裡飛揚,散冰晶。
姜恆的琴聲化遠方鼓點,雷鳴陣陣。
“今夕何夕……”姜恆出神道。
孟和率領風戎人,王旗上書遠古巨字“風”,銜尾追殺去,戰馬飛躍過城牆廢墟,開始斬殺鄭國步兵。
“得與王子同舟……”
水峻滿臉血汙,持劍先一步圍住了皇宮,一聲令下,氐人持戈組戰陣,指向外城襲來的敵軍。
“林”字王旗飛揚,郎煌率領三千獵人,飛簷走壁,登上皇宮屋簷,各自彎弓搭箭,瞄準雍宮外。
姜恆端坐山丘之上,遠觀雍都落雁,鼓聲頻傳,各部聽到鼓聲,開始朝雍宮匯聚,猶如一副碩大的棋盤,所有棋子部署完畢。
姜恆按住琴絃,當五弦齊震、完最終的絞殺之時,忽然睜大雙眼。
“我以來的人,會是孫英。”姜恆喃喃道。
鼓聲停了,擊鼓之人有說話,身周盡是衛士的屍體。
“你又是誰?”姜恆說。
但刺客有回答他,那只是一個之輩。
緊接著,一道血箭從姜恆胸口|射出,噴在琴上。
隨之來的,則是一聲狂的痛吼。
“恆兒——!”
界圭身影閃現,帶著萬鈞之力,手持黑劍,狠狠一劍掃在了那刺客頭上,刺客頓時腦漿迸裂,刺向姜恆的那一劍偏了許。
漫天星河從今墜落,盡地獄火;
不敢抬頭,天崩地裂,滄海桑田。
姜恆眼前一片模糊,只覺肋下一涼,睜大雙眼,界圭焦急地、瘋般地在朝他喊著什麼,卻彷彿不是喊他的字,是在叫另一個人。
他努力搖頭,恢復清醒,低頭肋下那把劍。
姜恆染血的古琴,將界圭從面前推開,扣住琴絃,使出最後的氣力,五絃齊震。
“咚、咚”五聲頻響,耿曙會合風戎軍,散入全城四面八方。
耿曙回頭,望向遠方,那鼓聲傳來之地。
所有戰士在這鼓聲前同時衝鋒,沿著落雁的八條主道朝向中央雍宮,絞殺太子靈的鄭軍。
烈光劍所輝映之處,天地間死生契闊茫茫。
同袍染血之襟飛揚,擊鼓其鏜,萬世之聲,不與我歸,憂心有忡。
死生契闊,與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鼓聲一如天地的心跳,一如活著的人的脈搏、往生者的憤怒,匯入那奔騰不息的鮮血之河,徹底淹了雍國王都。
——卷四·鳳求凰·終——